警予初闻一怔,继而哈哈笑道:“你说这话,可是从心里出来的么?我很明白,你还是恐怕耽误我的前程,才这么托词儿,我万万不信。”璞玉被他揭破心思,不由脸上微露笑影,道:“你爱信不信,不过我实在不忍耽误你。凭你这样人,为我这……”警予道:“得,得,别说了,咱们这样商量吧,我依你的希望,以后要做事业,并不隐退,省得你抱着不安,总觉耽误了我。”璞玉道:“那么你就不走了?”警予道:“你在这儿又怕人笑话,永远没法提到结婚的事,那怎么是了呢?走是要走的,你别把我看得这么不济,除了王督军就没了出路。现在尽有督军、省长,想请我帮忙的,就是上北京去,也尽有好位置等着我,不愁没事做。我的意思,打算咱们离开天津,先到上海,立刻举行婚礼,度过蜜月。那时必有人聘请,咱们捡远些的地方去,如广东、四川等处,到那里自然不会有人认识,可以舒心如意的过我们幸福日月,也不辜负你看重我的心。这样尽美尽善了吧?”璞玉凝眸想了想,凄然叹道:“我还能说什么,你真是太为我……咳,你怎说怎好,我什么也不管,只把这身体交给你,随你调动吧。”警予大喜道:“那好极了,咱们几时走呢?”璞玉道:“我只听你的,几时走都成。不过这一走就没日子回来了。”警予道:“你还有什么牵挂的么?”璞玉叹道:“我没有什么牵挂,只要有你,我就上西天取趟经,都豁得出去。”警予道:“我也是一样,你就是我的性命财产,有你在一块儿,走到哪里全是安乐的家乡。昔日有个朋友题行脚头陀的画,有两句是,‘一切非我有,放胆而走’。这意思很好,没有一点东西是他的,他自然没有顾恋。放心大胆,随便走向哪里都好。我却要把这两句改作,‘只要你属我所有,我就可以带着你放胆而走’。”璞玉听着不由微笑道:“改得不好,人家多么干净,你多么累赘。”说着笑容忽敛,又红了眼圈道:“我还有点牵挂,就是我那个孩子,始终也找不着,我走了就更没有指望了。”
警予听她提起了儿子,觉得又来了困难,既不好说无须管他,咱们只顾自走,但又怕她为这事变计不行。正在想不出安慰的话,璞玉已摇头叹道:“不过我想,那孩子准已不在这世界上了。若还活着,上回那样搜寻,还有个寻不着?他太小啊,还禁得住磨折?咳!我就当他死了也罢。”说着潸然落泪,又叹道:“完了,他父子三口全完了,算我一手害的,将来我死后,也许要受报应。不过在没死以前,得先还你的债。你的情义太厚,我的罪孽太深,若是今生不补报你,死后就许下十八层地狱受罪,不得托生,永远跟你遇不上了。”警予道:“瞧你这迷信,莫说没那种事,就真有,你也没有罪。一个女人苦熬苦业,供养全家,你丈夫不但不帮助你,反倒给你打击,你把一个女人的力量用尽了,以致落到那等悲惨结果,足可对得住他们,还说什么罪孽?!”璞玉苦笑道:“你自然能原谅我,可是我自己……我的罪孽自己知道。咳,不必说这个了,咱们几时去呢?”警予道:“越快越好。我看离开天津,遍地都是乐境,多留一天,多受一天苦,我立刻走都成。你呢?”璞玉呆呆的想了半晌,才道:“你能立刻一走,我又有什么不能?不过这么说走就走,一定不能跟柳塘明说。人家在我身上天高地厚,我竟给来个暗溜,多么对不住人。”警予道:“咱们顾不得那么周到了,只可等走开了再给他来信道歉吧。”璞玉道:“也只可这样了,不过我立刻甩手一走,总觉有些不得劲儿。雪蓉跟我姐妹一场,又待我这样好,我一走就算跟她永世不得见面了,可是也没法儿。那么这样吧,咱们多缓几天,容我跟雪蓉再盘桓盘桓。还有她托我给做一身小衣服,还没做完。这虽然是小事,我走了她照样可以交成衣局去做,不过她因为是贴身衣服,不愿拿出去,才烦我的。人家救了我的命,我难道连件活计都不给做么?再说我这一走也并没东西送给她,就用这件活计留个纪念也好,你看怎样?我看你在这几天里也可以把经手的事给办清楚,暗地有个交代。王督军对你总算不错,你也应对得住人家,别来个硬搁车,叫后来接手的人摸不着头绪,也是挨骂。”警予道:“好,你说的有理,就缓几天吧,可是几天呢?”璞玉道:“十天怎样?”警予道:“十天不远些么?”璞玉笑道:“瞧你这急劲儿,四五年怎么等了?”警予道:“那四五年里,我没有真指望,才能安心苦等。现在有了指望,我的心好像开了花,再闭上就不成了。叫我等四五天,比先前四五年还难。”璞玉望着他撇了撇嘴,这还是第一次发出了含情的眼光。警予忍不住就拥住了她,璞玉也不矜持,倚在他身上道:“别叫你着急,咱们往前推。”说着拉起警予的手,把一个个手指弯曲着道:“今儿初九,明儿初十,后儿十一,十二,十三……”数到十三,警予手上五个指头,全弯曲了,听她还往下数,就把大指保持原状,负气不服的道:“这还不够,怎么还往下推?”璞玉却用力扳着他的大指道:“我一定要把你扳过来。”警予道:“已经五天了,你再往下扳,我不是白要求了。”璞玉笑道:“好,那么就只多这一天,反正得扳过你来。”警予笑着把大指一伸道:“我屈服了,就到十四,咱们到那天怎样走呢?”璞玉道:“不是十四,是十五。”警予道:“为什么又多一天?”璞玉道:“日子算到十四,十五早晨走,不正对么?比如你在督署告假,从初一告到初三,是不是初四上班?”警予道:“可是我若愿意,就在初三先去看看,也没什么不可。”璞玉“呸”了一声道:“你糊涂,净叫我费话。不管怎么算,出门不也得择个好日子么?”警予道:“咦,你看过皇历了,是十五宜出行么?”璞玉笑道:“你更糊涂,还用看皇历……”警予听着,猛然醒悟,立刻忍不住爱心勃发,抱住她便接了个急吻,口中说道:“可不是我糊涂,十五当然是好日子,你要取个人月同圆的吉兆,这足见……足见……”璞玉玉颊绯红,推着他道:“瞧你这闹,叫人看见算什么?”警予道:“这里哪会有人?”璞玉道:“怎么没人,你瞧那边。”警予转眼一看,果见在数十步外放着一辆洋车,车夫在道边高坡上立着,却并未向这边看,就道:“那是拉车的,并没看见咱们。”璞玉道:“你定要叫他看见呀。天也不早了,快商量好回去,我的车还等着呢。”警予道:“我的车也在那边等着。没关系,可以迟一会儿。”璞玉道:“你的车……坐汽车来的么?”警予道:“我没坐汽车,是在街上雇洋车来的。”璞玉道:“这还好,坐着你的汽车来,车夫看见咱们的情形,回去准给卖了报儿。”警予道:“是啊,你知道汽车是督署的,从这次销假上班,督军知道丁二羊死了,我没有车夫,就又旧话重提,拨了部汽车给我。因为我宅里没有汽车房,不敢亵渎车夫老爷,每日只劳他接送几趟。除了有饭局以外,向不为我的私事劳他的驾。”璞玉道:“哦,你提起王督军,我才想起,还有他们送给咱们的许多礼物,一直封存在柳塘家里,咱们可要带着走么?”警予道:“我前者离津南行的时候,曾写信给柳塘,托他代为退回原主。可是隔一天我就被捉回来,他也没有照办。以后,一直未曾想起,当然还在那儿存着。现在咱们要走……这些东西……你想该怎样?……”说着眼珠一转道:“若要带着走,怎样跟柳塘说呢?”璞玉道:“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依我就绝不带走,原封退给人家。咱俩不告而别,在人们眼里,已经和潜逃一样,够留话把儿的了,还要再落个卷逃么?”警予拍手道:“真是同床不睡二性人,我就是这样意思,不过试试你舍得舍不得。”璞玉娇嗔道:“呸!瞧你这脏心烂肺,大概疑惑……本来么,我这穷掉底儿的人,从生下来也没见那些东西,怎舍得不要,自然要带着。若带不走,我宁可抛了你,也得在这里守着命产。”
警予见璞玉这样无端娇嗔,觉得她今日似乎很爱撒娇发痴,但她平日并非这样的人,不知何故。略一思索,方才明白她向来感情压抑过甚,心境郁塞过深,似槁木死灰般处在绝望境中。今日忽然意外得到转机,心身一齐有了寄托,心怀一开,不自觉就生出一种反应。有这现象,不足为过,细想却是可怜的。想着便笑道:“你别生气,我认错了。等到过了十五,再责罚我,现在先记下这笔账,商量我们的事。”璞玉“哧”的一笑道:“过十五啊……得,我不说了,快商量吧,你说怎样?”警予道:“这很容易的,咱们定个时候,到那天准时在车站见面,上车就走。”璞玉道:“什么时候?”警予道:“你上午出门,怕教人疑惑,不如下午吧。四点钟津浦通车从东站开,你什么也不用带,我也只带两件行李,预先定一间包房。咱们上了车,就在包房里一呆,你一点不用操心。等转车到了上海,咱们再置备东西。”璞玉道:“好,那么我就在十五那天四点到车站去,你可等着我,别叫我乱撞。”警予道:“那是自然,你放心,一到车站准能遇上。”璞玉道:“那么没别的事了,我只空身儿……”说到这儿,忽一低头,把话咽住,却在面上现出愧恨之色,眼圈儿又红了。警予不知她为什么,忙问:“你怎么了?”璞玉不语。警予又问了两声,璞玉才道:“你看我这一身重孝,怎么出门?”警予道:“这怕什么,旁人谁知道你的细情。再说我也可以预先给你买下一套衣服,一上火车,就在包房里换下来,这值得发愁么?”璞玉道:“我倒并非怕旁人说话,只是自己心里下不去。我穿上这重孝才几天,这就……”说到这里,又咽住了。警予才明白她是由穿孝上想到亡夫,觉得内愧,这话实苦不好劝导,只可怔着装不解。
璞玉低头怔了一下,忽然握住警予的手道:“我这话说得太不该了,你别生气。”警予笑道:“我生什么气,你别乱猜。”璞玉道:“我怎该跟你说这个……咳!我以后再不这样了。”警予道:“我以为这是你的好处,到这时还不忘……我也不说了,咱们心照不宣,倘若换个别人,绝不会在我面前露出这种心情。总而言之,咱们这是宿孽前缘,重重纠结,弄到现在这地步,没理可讲,没话可说,也没法判断是非邪正。咱们俩也只能管咱俩了,我既非你不能生活,你也甘心不顾一切来拯救我的后半世,那么往事实上做去,别的全不必想,也不必管了。”璞玉点头道:“是啊,我本来是这样意思,方才……”警予拦住道:“得,得,不提方才了,我们从此只有将来,没有过去。你且想想,还有什么要商量的,我们这一分手,就得十五在车站见了。”璞玉沉吟道:“我想也没什么了,现在天已不早,我们回去吧。我出来时只说到市场买东西,回去太晚了不大方便。”警予点点头,又握住她的手,无言对立了半晌才道:“好吧,这一别又是五六天,我好难消遣。”璞玉微笑道:“傻人,你只想着五六天以后日子,不就觉好过了么?”警予惘然道:“我也只可这样了。”说着,猛然一阵暮风吹来,飘扬衣袂,二人都感凛然不可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