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中秋节，这个在城里不怎受重视的节日，在农村却极为隆重。按农村人传统，不管富也好，穷也罢，全家人能够平安团圆，就是最大的心愿。其他的节日可以不回家，可这个节日只要能回家，在外的亲人总要想方设法赶回来的。其实中秋节正处在秋收大忙季节，田地里的庄稼已开始割的割，拉的拉，碾的碾，忙得庄户人脚不着地，满脸的柴草棍儿。可忙归忙，节日还是要过好的。一边忙农活，一边忙过节，也是忙得快活、充实，倒比过年有意思，单吃喝不忙活有啥意思。中秋节就一天，看似简单，可为过好一天，节前的忙碌可不少。当然，过节前最忙乎的要数打月饼了。
打月饼是当地人过中秋节最主要的活动和标志。家家户户都要打月饼，而且要打各种各样的月饼。因为月饼不仅仅是为过节这一天吃的，更多的是节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还要吃，秋忙季节嘛，每天地里忙乎完，回家懒得做饭，就一人拿一个月饼就一碗开水，吃得有滋有味。同时还延享了中秋节日的感觉，很甜蜜很温馨。
提起打月饼，城里人也许觉得不是个啥事儿，城里的糕点行有的是专职糕点师，打什么月饼都有固定的原料、固定的模子，一流的烤箱，花样儿可随便翻新，品种可以多样。但生产出的各种各样的月饼，都会是统一的图形和包装，不会一个大一个小，一个厚一个薄，一个圆一个扁，华美富丽，却失自然新鲜。村里人打月饼，完全是人工操作，一个饼是一个饼的样儿，一锅是一锅的样儿，没一个雷同。城里人打月饼仅仅是一种工艺和产品，村里人打月饼更多的却是一种活动和仪式。
每到中秋节前，不管农活有多忙，家里人尤其是女人都要腾出一大块时间和精力来准备打月饼。在她们心目中月饼代表着一种富足、团圆，所以就显得很神圣，很隆重。家家户户都要自己备料，都是自家产的白面、砂糖、麻油，还有芝麻。家里富裕一点的就准备“三油三糖”，就是在打的过程中，加三道油放三道糖。还有的要在里面加鸡蛋，这样烤出的月饼就油浸浸、暄腾腾的，色泽红润，好看耐吃。家里不太富的就节约一点，有的上“二油二糖”，也有的仅仅是“一油一糖”，鸡蛋就免了。这样出来的月饼就略显干硬。因此，人们在打月饼时，也有相互显示实力，暗中较劲、攀比的意思。人人都不服输，个个都不想落后。有的为上“三油三糖”连家里的油全都搬出来，咕咚咕咚倒进面里揉，全然不顾今后炒菜没有油。也有的怕别人知道用了几油几糖，就在家里把面揉好，再端在打饼的地方，别人就不知道详情了。但打饼时全村人都聚在一个地方，每出炉一锅，人们都要相互品尝，对人家的月饼品头论足，每家月饼的质量心里都清楚，躲是躲不过去的。被说好吃的月饼主家儿，脸上就乐得油光油光的，仿佛比月饼还油多糖多，风光得不行。不被人们称赞的月饼主家儿，就不由得缩着脖子直往后退，好像自己身体里也缺油少糖的，惭愧得不行。不过，人们还是说好听的人多，可也有心直口快的，评论起来嘴上可不留情。所以，村里人打月饼就显得很热闹，很有气氛，很有意思。
百合的娘舅王雄英就是个打月饼的匠人，人称月饼王。其实他啥糕点也做，比如过节用的点心、蛋糕，还有平时吃的麻花、饼干，他都会做。百合从小在燕家不受欢迎，就常爱到离村五里地的姥姥家小住。她天生勤快、聪明，常帮舅舅在家里做点心，打月饼，舅舅也很有耐心地教这个小外甥女。耳濡目染，百合还真学了点手艺儿，虽不能跟舅舅的技术相比，但她自己刻出来的月饼模具，上面的花纹比舅舅的花样多，又好看，什么“牛郎织女”啊、“花好月圆”啊、“年年有鱼”啊、“四季平安”啊、“福禄长寿”啊……应有尽有。只是这一带人们穷，平时很少买月饼这“奢侈品”，所以她不能当成个主业来做。平时还得靠种地吃饭，逢年过节才忙乎几天，百合也就没把这点手艺当做挣钱的主角儿。有人需要帮忙，就偶尔露露手艺罢了。
今年的八月十五，百合还真把这点手艺要当做挣钱的工作了。一来是乡亲们都催着要她打月饼，别人都不会这个活计；二来是她今年做啥啥不成，做生意她外行，靠天吃饭运气又不好，就想着在技术上耍点手艺，挣几个现钱补给家用。于是，她就动了心，准备好好打上十天半月的月饼，细算一下，还真能挣点现钱。有了想法就有了做法，她找了几个人在院子里垒起了两座烤炉，全部是土坯和泥做成的。为此百合还自己和泥打夯，脱了好几天的土坯。她挽着胳膊，赤着脚自己和泥，自己脱坯，很有精神，一边干还一边哼着小曲儿。有人见了都心里说：“这个百合呀，真是个少心没肺的，不管遇到啥不顺心的事儿，嗨，过几天就缓过劲儿来了，照样啥都敢想敢做。”当然，也有人说她缺心眼儿，做事像没头的苍蝇，瞎扑腾。百合听到人们对她的说法，只是自己笑笑，不恼也不乐，继续干她自己的活儿。
没过几天，百合院里的两座烤炉就立起来了。千万别小瞧这两座土烤炉，烤出的月饼还真有种土香气，比城里那铁疙瘩出来的东西有味多了。百合又借钱购置了些打月饼必备的大罗盆、大水桶、铁烤盘、油刷子、糖刷子、大围裙，还买了两车炭，是托人买的，比较便宜。一切都准备停当，就像当年孔明一样，万事俱备单等东风了。
正式开炉这天，天气很晴朗。为取个吉利喜庆，百合还特意放了几挂鞭炮。宋根红、刘贵和马五六等人还取出家伙，敲锣打鼓热闹了一番，也算正式通知村人可以来打月饼了。
炉火已熊熊燃烧起来了，映得大院红彤彤的，还挺暖和。村人们已有赶头趟的，抱着盆，提着油糖，背着白面，排起了长队，一直排到了大门洞儿。后来的人一看今个儿排不上号了，就说等到明儿个再排吧，就留下来帮忙、看热闹，也有的专等品尝人家月饼解馋的。
忽然，大门外冲进来个女人，一进门就连哭带骂：“燕忠那头驴，傻病儿又犯了，竟敢打老娘，老娘坚决不跟他过了！”
百合定神一看，原来是宋小蝶跑回来了，她的心就不由地一沉。
百合先把小蝶扶进屋里，她不想让小蝶在当院大喊大叫，抖落自家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家丑还不外扬呢。进了屋，百合和宋根红忙问是怎回事，宋小蝶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开来……
原来，在宋小蝶、燕忠和廖大同在村里养病这段时间，廖大同一直埋怨说宋小蝶传染了他、害了他；宋小蝶反过来骂是燕忠这头色驴强奸了她、害了她。燕忠更恼火，他整天耷拉着个脸骂廖大同偷人老婆，是罪有应得，是老天爷睁眼，是报应。三个人形成了一个怪圈，整天你看我不顺眼，我看你不顺眼，唇枪舌剑，唾沫儿乱飞，吵闹得像一锅粥。有几次竟拉拉扯扯，快动起了手。宋小蝶怕打闹得厉害，让村人知道了，才强压怒火没有敢发作。可燕忠不管这个，他那傻劲一上来，压都压不住。有一天竟然吼叫着让廖大同滚回去，滚出这个家。廖大同大怒，骂道这个家还不是凭老子给你们建起来的？噢，现在你们有点臭钱了，就想赶老子走了，老子偏不走，气死你；宋小蝶更生气，她破口大骂燕忠：“啥？你让我们滚？我看屎壳郎搬家该滚蛋的是你！这房子、这大院是老娘一点血一点汗盖起来的，是老娘挣来的。滚得远远的，别让老娘再看见你那副王八样儿！”
“啪啪！”燕忠跃起身来，扑上去照着小蝶的脸左右开弓扇了两个耳光，直打得宋小蝶满眼是金子，金花乱冒。她一下子愣了，她没想到燕忠这个靠她养活的半傻子竟敢打她，反了，反了！简直是牛要吃赶车的了。
就在小蝶愣怔时，燕忠又骂道：“你他娘的让老子滚？我看该滚的是你！”说着，他还得意洋洋地笑出了声，“哈哈哈，你扒叉开你那狗眼看看，这户口簿上这家的户主是谁？是我燕忠！这房本上写的是谁的名字？还是我燕忠。”
“……”宋小蝶听着，只觉得眼前一黑，就栽倒在地上。
廖大同忙把她抱起来，放在炕上，掐人中扯胳膊，好不容易才把她弄醒。
宋小蝶一醒来，也有种如梦初醒的感觉。她木木地说：“燕忠你真是个格泡，你个挨枪子的，老娘聪明一世，竟让你这个傻子给耍了。不行！老娘要把房子夺回来，老娘跟你这个傻子离婚！”
说着，她就冲出门来，跑回娘家了。其实所谓的娘家也就是她哥哥宋根红家了，父母不在，长兄为父，这点儿常识小蝶也懂。
听完宋小蝶的哭诉，燕百合心里禁不住长叹一声：看来这次原本蛮有把握挣钱的打月饼的活计又要泡汤了。她劝了小蝶半天，想让小蝶回去，可小蝶死活不答应。她就又叫宋根红劝劝妹妹，可也是白搭。小蝶反而劝宋根红说，无非就是她跟燕忠离婚，百合跟宋根红离婚，她有钱再给宋根红娶一个媳妇全有了。气得宋根红直数落她：哪有那么简单的事，这孩孩娃娃一大堆了，哪能说散就散了？
看来，宋小蝶一时半会儿是转不过筋了。百合心里知道，自己也该回娘家了，这可是换亲的规矩。假如有一方男女因打架吵嘴跑回娘家，那另一方的女人也必须得回自己的娘家，这样才能有效地牵制对方回到婆家去。否则，就会让村人笑话，笑她不识大义，不顾大局，只恋床笫之欢，不顾及娘家人死活等。啥时候那头的女人回婆家了，你才能回来。不然的话，双方就只能都住在各自的娘家，耗着较劲儿。
可这打月饼的乡亲们排满了院，怎么办？总不能耽误了乡亲们打月饼的大事儿吧？百合为难了半天，忽然想起了原先跟舅舅学徒的一个师傅，就急忙进屋打电话找那个打饼师傅。
等了半天，终于打通了电话，那师傅答应过来救场应急，但所挣工钱完全归人家师傅，百合只能收几个场地费、用具的租用费。实际上百合连本钱也没收回来。
百合到院子里跟乡亲们解释了一下情况，并保证来的打饼师傅手艺比她强，这才又回到了屋里，跟宋根红、刘贵交代了一下吃的、穿的、用的，甚至还有喂猪的猪食。接着她又把家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才偷偷地抹着眼泪，在众人的注目下，一步一回头地走了，走回了她父亲陆苗旺的那间旧窑洞里。
这时，天空中的朝霞还未散尽，那道道霞光，宛如一条条殷红的鞭子，把天空中抽出了缕缕伤疤。
百合走后，她家大院打月饼的活计还挺红火。每天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可忙乎着挣钱的却是邻村那个打饼师傅。村人都替百合可惜，这么好的一次挣钱机会不得不又拱手让给了别人。大院里忙乎着，百合家却乱了套儿，宋根红腿疼病又犯了，刘贵又得给孩子们做饭，还得伺候宋根红，宋小蝶每天哭哭闹闹，家里也顾不上收拾，整个乱了套，连八月十五的月饼也没顾上打。打饼的乡亲们就这个给留几个，那个给留几个，孩子们总算还吃上了中秋节的月饼。
最令百合生气的是，那天村里的几个光棍汉从村外公路上的一个饭店共同租回来了个小姐，几个人就在窑洞里轮着上。宋根红闲得无聊，竟然也跟着人家去看热闹。刘贵得知后赶紧找到百合。百合闯进去，把宋根红给揪着耳朵拎出来，宋根红说他啥也没干，只是悄悄看看。百合训斥他说，那也是人看的？你是人还是头猪？说完头也不回地又回娘家去了。
宋根红就心里直骂刘贵叛徒，只会告密出卖自己人。
百合回娘家好几天了，家里的生活完全被打乱套了。孩子们哭哭啼啼，连家里的猪也饿得直用脑袋撞人的脚拐，刘贵就跑到陆苗旺住的窑洞前唱歌，有时在家里跟宋根红一起也给宋小蝶唱，唱的就是那首人听人烦的《永不能住娘家》：
正月里忙，正月里忙，
请人换帖也要忙，
说给我的爹，说给我的娘，
好心慌，顾不上，我的娘。
……
三月里忙，三月里忙，
提耧下籽也要忙，
说给我的爹，说给我的娘，
好心慌，顾不上，我的娘。
……
五月里忙，五月里忙，
薅苗送饭也要忙，
说给我的爹，说给我的娘，
好心慌，顾不上，我的娘。
……
七月里忙，七月里忙，
起山药摘豆角也要忙，
说给我的爹，说给我的娘，
好心慌，顾不上，我的娘。
……
九月里忙，九月里忙，
庄稼上场也要忙，
说给我的爹，说给我的娘，
好心慌，顾不上，我的娘。
……
十二月里忙，十二月里忙，
这一回娘家住不上，
说给我的爹，说给我的娘，
好心慌，顾不上，我的娘。
就凭这一唱，就唱得百合坐卧不安，也唱得宋小蝶心烦意乱。她们都是家里的顶梁柱，都是有许多想法儿的人，有自己好多事要做的人。这一闹，就好比同时把两只辛勤采蜜的蜜蜂困在了蜂箱里一样，口里嗡嗡的干着急，翅膀扑扑扑的白费劲，可就是动不了身，采不到蜜。百合着急那一屁股的债务等着她去还，小蝶着急那大把钞票等着她去赚。俩人都盼着有个台阶下，可这台阶在哪儿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