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过后，田地里的五谷杂粮该收割的收割，该入仓的入仓，该出售的出售。其实能卖出去的也没多少，如今的粮食，粮站不收，私人不要，只有几个小粮贩，收购点绿豆、黄豆之类的小杂粮，价格也低得叫人心疼，今年就指望着乡里统一安排种植的苜蓿了。
今年的苜蓿草长得真好，绿油油的割了一茬又一茬，就像年轻人的头发，越理越茂盛。今年的苜蓿已割了两茬了，都整整齐齐地垛在各自的庭院中，像一排排身穿绿色军装的队伍，整装待发；又像一座座长满绿树的小山，给满是黄颜色的土地平添了几分色彩。
按村里的要求，今年的苜蓿收割必须用机器统一收割打捆，这样，才便于将来统一收购、统一装车，统一销售。为此，村长梁满仓的弟弟还特意花钱购买了一台苜蓿收割机，专门给村人收割打捆。到底是机械化，收割机开动起来，前面的几排刀把苜蓿搂住吃进去，到后面就有成捆的苜蓿吐出来。就像一个庞然大物的怪兽，前面吃后边拉，只不过拉出来的都是呈正方形的、有棱有角的绿色块块。村人们大都请村长的弟弟来收割，收割一亩花二十块钱。一来做个顺水人情，二来也免遭弯腰屈膝汗流浃背的罪。也有几家不想花这个钱的，但人工收割也倒可以，可打捆怎么也不如机器打出来的结实、美观、匀称，卖的时候也不便于装卸，也就咬咬牙，统一请村长弟弟的机器收割了。
苜蓿是一茬一茬生长的，每到有嫩苜蓿冒出来，百合总要给邵瑞挑着最嫩的，用开水焯熟，再晾冷了，拌上盐、醋、油和葱花，给他送到学校去。直吃得邵瑞连声叫好：太香了，再没有比这绿色的了，再没有比这有营养的菜了。马五六见了就不由得失笑，他想起了社会上流行的几句有关城里人和乡下人的顺口溜：
农村人刚吃上肉，
城市人又吃菜了。
农村人刚吃上菜，
城市人又吃草了。
农村人刚娶上媳妇，
城市人又闹独身了。
农村人刚吃饱穿暖，
城市人又减肥露脐了。
农村人刚吃上糖，
城市人就又尿糖了。
……
村民们把打好捆儿的苜蓿一车一车拉回了家里，有的村民院子小，就寄放在了百合家的大院，单等上面派车来拉。可左等右等，苜蓿草经风吹日晒都干得沙沙作响了，还不见汽车进村。百合等几个种苜蓿大户就代表村民们找村长梁满仓问情况。村长说他也不知是啥原因，当初种苜蓿时，乡里的张乡长只要求他必须种够乡里分配的亩数任务，还说只能多不能少，不能拖全乡种植亩数和产量的后腿，否则乡里完不成县里下达的任务，至于怎么卖却没具体说明。于是梁村长领着百合等几个代表又来到了乡政府找张乡长打听情况。来到乡政府大院，大院里冷冷清清的没几个人，如今的乡政府人员大多在县城盖了房，平下素日也没啥事儿，许多人也就不常来上班，单等发工资时才来，有的发工资时也不来，托人代领给捎回去。乡里也乐得清闲，省得来人多了食堂也麻烦。食堂欠了当地小卖铺、豆腐房、杀猪坊一屁股债，好几年的账也给不了。如今想去赊东西，人家也不乐意。再说，上班的人多了，煤、水、电费用开销也大，不来倒也全省了。
好不容易，百合一伙人才找到了乡政府秘书，打听张乡长来了没有，秘书说张乡长很可能上县里找人去了。这几天他愁得头发都白了许多，全乡一下子种了几千亩的苜蓿，一斤也没人来买，不发愁才怪呢。百合她们一听也急了，忙问当初乡里就没跟专门买苜蓿草的单位签个收购合同啥的？
秘书翻翻白眼说：“种苜蓿是县政府的决定，种多少也是县里下达的任务，那卖苜蓿的任务自然也该由县里统一牵头签订。乡里这一级小衙门哪里做得了主。张乡长这次就是去县里打探情况，至于消息是好是坏，还得等张乡长回来才能知道。”
“那能不能给张乡长打个电话问问？”几个人挺着急。秘书有点不情愿，也许他也怕挨乡长训，不敢随便打电话。
这时，又有几个村种苜蓿的代表也来到乡政府打听卖苜蓿的消息，一伙人叽叽喳喳，大有得不到消息不回村的架势。秘书被来人吵得头晕目眩，不得不拨通张乡长的手机，想把矛盾上交。哪知道张乡长在电话里没好气地真把秘书训斥了一顿，并说县里有关部门也不知道往哪里卖，得等市里有关部门的指示。因为这事当初是市里统一安排的。同时，张乡长还让秘书转告大伙儿，这事儿也不能光靠上级安排，村民们也得自己想办法，能联系的就外出联系一下，能卖一点是一点，免得万一不行都烂在家里。
百合一伙人一听更急了。心说这帮村民有的连县城都没去过，让他们出门自己找销路，那不是两眼摸黑吗？再说这政府，村找乡，乡找县里，县还说找市，那市里是不是还得等省里安排？有一个农民忽然说这事看来得等中央、国务院来定夺。因为这退耕还林，发展林牧业是国务院定的。有几个人竟也跟着附和，说如此看来，恐怕还真的如此。
秘书一听他们几个的话阴阳怪气的，就训斥说：“简直是胡说八道，国务院领导日理万机，全国那么大，事情那么多，怎会给你们具体到苜蓿草往哪儿卖？那还不得把领导们累死？”
“哪我们靠谁去卖？”不知谁在人群堆里埋着头嘟哝了一句。
“靠谁？”秘书迟疑了一下说，“靠你们自己吧！没唱过《国际歌》吗？这世上从来就没有救世主，也不能靠神仙皇帝，得靠我们自己。”
众人一看秘书都把这事儿扯到《国际歌》上了，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心想：噢，平时你们都指手画脚、吆五喝六的，一到有困难的关键时候，你们就教育我们靠自己，那我们这些百姓供养你们这些菩萨还有啥用呢？
村民们知道这事一时半会儿也没啥希望，就不再难为这个小秘书了。有人又问起这种苜蓿的补贴钱和粮的事啥时能兑现，秘书支支吾吾又推说这事也得等上级的安排。众人一听都挺失望，心想，啥事都得靠上级安排，要你们这层干部有啥用？那你们这些干部也太好当了，我们这些农民来了也许也能当，甚至比你们还当得好，最起码我们这些人还惦记着这些事儿。
吵吵了半天，村民们一看也没啥结果，人家乡政府也没流露出管饭的意思，一伙人就陆陆续续走出了大院。有的人想再等等上级看人家怎安排这事儿，有的人想也许真的只能靠自己想法子了。
百合跟梁满仓一伙人往回走，她们对梁满仓在乡政府一言不发的态度颇不满意。心想就你会当好人，怕得罪上级，装聋作哑的。不过，百合对他倒是挺理解的，官大一级压死人，梁满仓毕竟是在官场上混的，不注意也不行，再说就算他多说几句，又能怎么样呢？
路过一块荒地时，百合又想起当年他父燕春雷在山坡旮旯里偷垦了一块荒地，悄悄种了点山药。山药没长成时，谁也没人管，可等到他们一家来刨山药蛋时，村里却有人盯住了他们，把他们一家抓个正着，山药蛋也被没收了。现在的世道倒好，地里打出的粮食没人收，种出的草也没人要，真是不知问题出在哪里了？
过了段日子，张乡长终于又露面了，而且主动露面的。这天张乡长在村长梁满仓的陪同下，来到桃花峪村，准备解决关于苜蓿草的问题。张乡长走在一行人的最前面，满脸带笑，步伐沉稳，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村民们见了悄悄议论，说看样子这苜蓿草的问题有希望了。
张乡长这次来，不准备召开全村大会，而是深入十几家种苜蓿的大户，重点传达上级的精神，其余小户由村长统一传达。这样做，既可以做到深入群众中间，又可以说真正把工作做到了家。
张乡长第一户就来到了百合家。张乡长对百合一家怀着很特殊的感情。他知道百合很能干，而且也敢干，从他第一次选她做致富的典型以来，尽管是屡战屡败，但百合屡败屡战的精神也确实打动了他，虽说他几次帮忙都几乎是帮了倒忙，可他心里一直在寻找机会弥补对她一家的愧疚和遗憾。
这次百合又是全村的种苜蓿大户，百合本人在全村又很有影响，做好百合的工作就为做好全村的安抚工作开了个好头。
张乡长一行人进入百合家的大院，望着院中堆的小山一样的苜蓿，他们心里很不是滋味。百合没说啥，倒是笑吟吟地上前迎接领导的到来。
这时，村里另外一些种苜蓿大户也来到了百合的院中，张乡长便开始现场办公。他踩在一垛苜蓿上面，稍微比众人高一点，这样讲话方便。他清清嗓子，双手很规范在叠在一起抚在小腹上，微笑着说：“乡亲们，今年的退耕还林，发展林牧业，确实是上至国务院、省委、市委、县委，下至咱们乡政府为农民脱贫致富想的一个高招，但由于对上级精神领会不够，导致了苜蓿销售工作有点滞后，也就是稍慢了半拍，工作没有及时跟上，延误了乡亲们及时变现。话又说回来，这种失误也不是咱们乡政府的失误，因为全县各乡情况都是一样的，不是说这个乡的卖了，那个乡的没卖。市、县、乡各级政府都是按上级的指示做好苜蓿的种植工作完成种植任务，对于销路的问题也大多认为是上级有统一安排，结果上面没有统一的安排。这也难怪，都市场经济了嘛，不能有问题老找市长，得自己去找市场啦。”
说到这儿，村长梁满仓忙用嘴点了支烟递上去，结果张乡长不知是嫌他脏，还是忙得顾不上抽，就一直在手指间夹着，让它自己燃着。
“这次我外出找销路时，感想也不少，咱们久在农村，信息不灵，观念也落后了。就拿这销售问题来说吧，人家工厂现在都讲究“以销定产”而不是过去的“以产定销”，也就是说，生产产品的多少是按预先的订单来做，而不是按生产多少就准备卖多少。这对我们来讲，也是个教训，有待于我们在今后的工作中加以改进。”这时，那支自燃的烟头烧得他哆嗦了一下，他有点生气地把烟头递还给村长说，“今后存放苜蓿集中地不准抽烟，以免失火，快去，把它拧灭了。”梁满仓忙点头哈腰地接了烟跑到远处使劲儿用脚拧灭。
讲到这儿，张乡长话锋一转说：“当然，作啥工作也不可能没有失误。但上级对我们的这项工作不会撒手不管，他们在积极替乡亲们寻找买方的同时，又出台了一项新的政策，那就是引导乡亲们走苜蓿加工增值的道路。也就是不单要把苜蓿卖掉，同时要把苜蓿就地消化，由草变成肉，就是要大力发展畜牧业，利用手中的苜蓿大搞养牛、养羊、养猪事业，走产、养、加、销一条龙的发展路子。这是大势所趋，也是市场经济的规律。大伙想想看，那草值钱呀还是肉值钱呀？那答案是不言自明的。”
乡亲们一听，顿时觉得欢欣鼓舞的，是呀，那肉肯定比草值钱，与其卖草哪如卖肉。可过了一会，人们的热乎劲儿就逐渐凉了下来，不知谁问了一句：“那得养多少牲畜呢？”
张乡长答：“那就看每家的情况而定了。各家可按各家的经济情况自己定夺，养几头牛，几头猪，几只羊，甚至是兔子都可以。”
人们在心里粗略的盘算了一下，觉得这事儿还真不那么简单，就光买羊崽、牛仔、猪仔，你得花多少钱？一头猪仔至少也得二百元吧，一只羊崽也得二百元左右，那牛仔就贵了，一头奶牛据说得一万至二万块左右，就是普通家牛也得两三千块钱，这本钱哪来？再说，除了喂苜蓿，怎么也还得喂点饲料吧？这饲料钱又哪来？一时间，人们心里算，嘴上说，七嘴八舌，声音像一群乱了套的苍蝇、蜜蜂，吵得大院像开了锅。
“发展苜蓿养畜是不赖，可这一年没收入，这买牲畜的本钱哪来呀？”人群中有人开始代表大伙说心里话了。
“至于这块资金嘛，”张乡长略一沉吟说，“乡政府也没钱，不可能统一安排这么多，那就得靠乡亲们自己筹划了，相互借点，再不行，信用社贷点，多想想总会有办法的嘛。”
“自己没钱，亲戚们也都是穷亲戚，跟谁借？信用社也不容易贷，咋办？”又有人在嘟哝。
“咋办？卖老婆呗！”人群中有人哄笑。
“严肃点，太不像话了。”村长站出来维持秩序，“乡领导那么忙还来咱村，跟咱们一块想办法，多好的领导！你们严肃点，大家讨论可以，但不能乱开玩笑。”
张乡长很大度地笑着打断了梁村长的训话：“没事，没啥儿，有意见的可以提，尽管提，只要乡政府能解决的，一定尽力解决。”
这时，有人又在人群中说：“那，这次养牲畜是不是就该走以销定产的路子了？咱得先签个合同，往哪里卖？不然的话，就算养几只羊，几头牛，可到时候再卖不出去肉就臭了，算谁的？大伙说是不是这理儿？”
村长梁满仓见张乡长脸色不太好看，心想，这些土鳖们，啥话也敢讲，这么大的问题张乡长能解决得了吗？你们也太胆大了，难怪他们常说，农民有啥怕的？还怕人家把你这个农民撤了？
“这个问题嘛……”张乡长倒还是挺沉稳的，怪不得人家当乡长，别人至多当个村长。他笑说：“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轨，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嘛。咱们发展林牧业也得一步一步走，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一口吃不成个胖子。咱们得大伙一边干一边摸索，一边养一边寻找出路，啥事儿都得有个过程嘛，有谁一生下就长成现在这么大了？”
张乡长的一席话，合情又合理，许多村民就不由地跟着点头。可人群里还有人在低声嘀咕：“问题是，远水不解近渴，咱现在缺钱就过不了这道坎，这一坎过不去，以后的路就没法走。按说理是这么个理，可咱们现在的做法，谁能等得起，又谁赔得起？再这么折腾下去，饭都吃不上了，哪还能有精神议论啥向市场经济转轨……”
村长一看跟这群人辩论，简直就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讲不清了，简直就是对牛弹琴。武术师跟泼妇比武，最怕的就是她瞎抓乱挠不按套路来呀。就忙用眼睛请示了一下张乡长，是否可以结束了？张乡长也忙用眼睛说，可以。于是村长忙总结性地讲了一句说：“行了，今天的指导工作到这就结束了。大伙就想千方百计、吃千辛万苦、走千山万水、挣千元万元，在乡政府的正确领导下，走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道路，咱们的日子就很有奔头的！”
“奔你娘个头吧。”不知谁藏在人群中拿捏着嗓子说。
“哈哈哈……”众人都笑了。
村长很恼怒地扫了大伙一眼，想找出是谁不给他面子，让他在乡领导面前下不了台。但他一时又很难发现，梁满仓是聪明人，他知道再这么纠缠下去，就好比连鬓胡吃麻糖——纠缠不清。于是，赶忙领着张乡长出了大院。路上，梁满仓还一个劲地向乡长诉苦：村官难当啊。
说话归说话，事儿还得去做。乡亲们纷纷行动起来，百合也又东凑西凑，买回了五只小羊羔，精心饲养起来。可这么多的苜蓿，养五只小羊，只能吃完苜蓿山的一角，百合就张罗着到处托人继续卖草。
就在这时，村里人都传说田福寿家又收苜蓿草了。并说他虽然也一时没找到下家的买主，但他愿出钱收购村民的手里积压的苜蓿，减缓一下乡亲们肩上的压力。也有人说田福寿出的价格也太低了，按一般的市场价来说，每斤苜蓿草怎么也能卖到三毛钱，可田福寿却只出每斤一毛钱，愿卖就卖，不愿卖就拉倒，等着过几天当柴火烧炕吧。有的村民急需用钱，就咬咬牙卖了，也有的仍在观望、等待。
百合瞧不起田福寿这种趁火打劫的做法，她宁愿当柴火烧也不打算卖给他。田福寿倒是挺大方，专门派人过来问百合愿不愿卖，要卖可以暗地里给她一毛三分钱，但面上跟人还得说一毛钱一斤。百合听了不卑不亢地对来人说，田福寿的好意她心领了，但她要养羊，草就不打算卖了。田福寿听后恼恨不已，对人说，燕百合真不识抬举，咱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乡里对田福寿趁机压价收购村民的苜蓿也十分不满，但政府一时又找不到出路，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听之任之了。
过了几天，邵瑞忽然急匆匆的来找百合，告诉她一个好消息，他帮百合同乡亲们找到买主了，每斤草给三毛二分钱。原来邵瑞得知乡亲们苜蓿卖不出去，也挺着急，他四处打电话托城里的熟人，寻找买主。自己也上网寻找买主。昨天晚上，他终于跟内蒙古一家养牛大场联系上了。原来那家养牛场也一直缺草，去年内蒙古大旱，牧草短缺，只是一时找不到货源。这才应了那句老话，买的找不到卖的，卖的找不到买的。原来认为挺复杂的事情，实际上也挺简单，关键是自己没有人去想那个事儿，走出去做那个事儿。如果光说不练，你推我，我靠你，一级等一级，那事情也许真的给耽搁了。
百合跟乡亲们一听，很高兴，心想这台小小的电脑竟那么神奇，连那么一级又一级的政府都解决不了的事情，它竟然一摁就解决了，就惊奇得不得了。
可谁也没想到，就在百合她们等着那家养牛场汽车来拉草的前一天夜晚，百合家中的苜蓿堆突然起火，一时间火光冲天，浓烟滚滚。乡亲们一见忙来帮助救火，可由于苜蓿干得太透了，仅一会儿工夫，就烧成了一堆灰烬。
百合披头散发地跌坐在地上，脸上满是烟熏火燎的黑斑点，泪水一冲便成了七沟八叉的五花脸。她没有哭出声，她只是两眼呆呆地盯着那堆黑乎乎的灰堆，一句话也不说。人们不知道她在想啥，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在想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