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家苜蓿垛失火的原因一直是个谜。有人猜说是小孩玩火点着的，也有人怀疑是有人故意放的火，要不怎那么巧呢？大院里至少也有七八家的苜蓿寄放着，为啥偏偏是她自家的失火了呢？好在百合这个人肚量大，尽管她真的指望着这点苜蓿卖点钱打点一下生活哩。但烧了也就烧了，用百合自己的话说：火烧三年旺。说不准就是因为这把火，真的就把她一家的生活点旺了，旺得红红亮亮的。家家在大年时专门点旺火，也就是这个理儿。
有人劝百合到派出所报个案，也许能查出个子丑寅卯来。可百合不愿那样兴师动众的，一把草烧就烧了，又不是啥人命关天的事儿。再说出了点事儿，啥也不清楚迷里马虎的也挺好，要真是查出是有人故意使坏，那除了自己心里堵得慌，还得让作案人在人前没法做人，那岂不是相当于当众扒光了人家的衣服。唉，算了，也许人家烧咱的苜蓿有人家的道理儿，要不谁下辛下苦、提心吊胆地来烧你的草。也许真的是咱平时心直口快，说着了人家得罪了人家，让人家点把火消消气也值。
百合是这样想的，可乡里的张乡长不这样想。全乡的畜牧工作是他分管的，也是他具体抓的，有人要是专门放火，那就是跟他对着干，有意破坏他的工作。他很气愤，亲自派派出所民警去百合家调查，力争能尽快破案，给百合一个交代。派出所去了百合家，百合也不能阻拦人家工作，也端茶倒水地支应着。可民警们查来查去也确实找不出啥有用的线索，也就不了了之了。事后，百合还主动承诺那一两家跟着部分失火的村民，应承由她来赔偿人家的损失。那两户村民不同意，说占用人家的地方，失了火还要人家赔偿，世上没有这个理儿。可百合说不行，她说人家放在她院子里，是看得起她，是对她的信任。这次失火，不管是因为小孩玩火，还是别人偷着放火，都与她有直接的关系。她损失是应该的，但她不能连累别人，因此，百合坚决要赔偿。最后，双方推来让去相持不下，在村长的协调下，百合硬把种草的补助和白面让给人家才算心安。
提到赔赚，就不能不提到百合养的五只羔羊。其中有两只羊因偷吃苜蓿不知饥饱而被撑死。这样一来，五只羊羔成本是一千元，每只羊最大的利润是一百元，死了两只就等于赔了四百，也就是说，其余三只羊就按三百卖掉，也才算持平，一分也没挣。
这样一来，百合所种苜蓿、养羊的计划，除了一分没赚外，还把本钱赔了许多。乡里的张乡长对百合家的事情很放在心上，对于她屡屡受挫也很是着急。正巧，最近县扶贫办给每个乡拔下二十个重点贫困户的扶贫指标，开展专项定点扶贫。张乡长就忙给百合家分了一个名额。村里就有不少人羡慕百合，百合却不感到有多幸运，反而有点不高兴，对前来传达的村长说：“谁说我家是贫困户？还是啥重点。我怎没觉得我家有多贫困，我倒觉得我家的日子过得不错的。”可把村长给气坏了，啊，人家乡领导想照顾她一下，她反倒觉得人家小看了她，这叫啥事？这话传到了张乡长耳里，他反倒觉得百合这个女人还挺有意思，也没责怪什么，只是让村长帮助把这件事办好。这倒让梁满仓很失望，他原以为乡长会大发脾气，把百合骂上一顿他才解气。他心里嘀咕着，前去百合家安排事情。
原来这次扶贫是由县肉联厂开展的专项扶贫，就是选择几十户贫困户，由肉联厂免费提供鸡仔、技术，包收成品鸡。贫困养鸡户只负责建鸡舍、购饲料，饲鸡仔，并且先期饲料由肉联厂垫付，后由养鸡户逐步摊付。按说这条件也挺优惠的了，特别是人家肉联厂包销肉鸡，这就解除了庄户人的一块心病。百合家院大屋多，条件也便利，只需焊几架鸡笼就可以开养了。
邵瑞听说了这件事后，还专门到乡里找张乡长聊了聊。邵瑞现在是乡里的常客了，自从他帮乡亲们推销部分苜蓿后，张乡长很感谢他，也对这个城里来的年轻人了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有空就请邵瑞到乡里坐坐聊聊，听他讲讲外面的新鲜事儿。依邵瑞的性格，他本属于那种不善应酬，不爱交际的那类人，在城里时也是因为不谙世故，看淡红尘，才躲到乡村里来的。可来了乡村后，他被农民那种几乎是原始的生存本能，自然的生活态度所感染了，这是邵瑞及许多城里人都缺少的宝贵东西。但农民也缺乏一种东西，而这种东西又是邵瑞所具有的，那就是文化和眼界。于是，他那颗曾满是冰凌的心开始暖化，他不再是沮丧和心灰意冷，而是滋生出一种要做点什么的欲望。特别是他那颗受伤的心和曾经衰退的身体，在清新山野之风的拂慰下，在百合的精心呵护下，又焕发出春天的生机和力量，他要融入村野的空气和生活，为乡亲们多办点事儿，来报答他们。
得知百合又要养鸡，他特意让同事从北京寄来了一大包关于科学养鸡的书刊。在百合正式养鸡开始时，他和张乡长就催促县肉联厂跟全乡的十几户贫困养鸡户签订了收购合同书。这还不满足，一天他跟张乡长又来到了县保险公司，想给百合她们养的鸡投保。来农村的这段时间里，邵瑞还发现保险业在农村简直就是一个真空地带。当城市的市民们已将保险普遍当做一种分散、化解风险，解除后顾之忧的重要手段时，农民们却还对啥是保险一无所知。城市居民在单位，有统一的社会保险，比如养老保险、失业保险、财产、人身保险，社会上还有汽车保险、重大伤残保险，等等。最让邵瑞亲身感到保险好处的是他投的汽车保险。邵瑞开车技术一般，经常不是这碰就是那撞，但每次碰撞之后，他都不担心，无非就是把车开到保险单位指定的修理厂，把车一扔就走人，至于怎么修花多少钱他都可以不管，反正保险公司肯定会让修理厂把车修好，就这么省心方便。要是没有汽车保险，那邵瑞的车可就不敢开了，再说也修不起呀，也许几年修车的钱就又够他买一辆新车了。在乡里与张乡长聊天，邵瑞就跟张乡长聊起关于保险的话题，张乡长也很感兴趣。在与邵瑞的接触中，张乡长除了增强合同意识，还增加了保险意识。他也觉得如果有保险为农民作后盾，那农民的损失就会降到最低限度。于是他和邵瑞从为百合家寻找保险入手，着手为农民摸索出一套农业保险的新路子。
进了保险公司，保险公司的一名经理听说是主动来投保后，挺热情地接待了他俩。当听明白俩人的来意后，保险公司经理显出很惊奇的神情，他笑着说：“给农民入保险？那怎个入法儿？农民养老靠儿，农业收入靠天，又不存在失业保险，入啥险种呢？”
张乡长和邵瑞俩人就你一言我一语地提出想为农民的种植业、畜牧业等入保的想法。公司的经理边听边摇头说：“你俩的想法非常对头，其实越是弱势群体越需要保险来支撑。中国的农业、农村和农民面临和承受的风险最高，是最需要保险业来化解风险的。可按照中国农村的实际情况，站在我们保险业的角度来讲，你俩的想法又是非常不切合实际的。特别是我国农业，基础设施落后，科技含量极低，基本上可以说是靠天吃饭，可老天爷又是最捉摸不透，变化无常的。所以说，中国的农业抗风险的能力最差，风险是最大的。”
“是呀，有风险才找保险公司，没风险还找保险公司干啥？”邵瑞忍不住说。
“是，有风险找保险这没错儿。可我们保险公司也得吃饭，也得考虑利润，如果给农业投保，那对于我们保险公司来讲是最不保险的事情了，肯定是赔多赚少，甚至是只赔不赚。”
“那你的意思是，农业方面的保险你们就不做了？”张乡长的问话明显带有不满。
“可以这么说。”经理侃侃而谈，“其实我们保险业中对农业的险种基本上就没有多少。过去我们基本上就不做农业保险，现在也自然不作这方面的考虑。你们是农业方面的专家，也最了解农业，光说最近几年，农业的旱灾涝灾，冰雹霜冻等灾害有多少？我们要是年年做保，那还不早就赔塌了？”
“那，照你这么说，这农业方面的保险还真保不了了？”张乡长又问。
“这也不能把话说死，至少目前还真没法做。”经理也是一脸的歉意。
俩人见话再说多了也没用，他一个县级保险公司经理也做不了啥主。俩人就一言不发地出了保险公司的大门。业务没办成，还有点被人小看的感觉。邵瑞还安慰张乡长说：“农业入保，这是迟早的事儿，别听他一个小经理瞎叨叨。国家总会有农业保险方面的配套政策，咱们就再等等吧。”
说着，俩人上了乡长的破吉普车，叮叮咣咣地朝肉联厂开去，他们就贫困户养鸡的一些细节问题还得跟肉联厂去沟通。
村长梁满仓总共为桃花峪村争到了四户养鸡的名额。县肉联厂专门派技术员进村入户进行技术培训指导。经过指导，许多人才知道原来这种笼网养鸡可跟传统家庭养鸡大不一样儿，方方面面要求一套一套儿的。在几户养鸡准备工作基本就绪后，肉联厂就送来了鸡仔，养鸡工作正式开始了。
秋天的天气有点凉了。但鸡舍里要求温度不得低于摄氏二十度，特别是鸡仔初入笼时，温度不得低于摄氏三十度左右。百合家的窑洞里凉，就不得不生了个火炉子，这样才能保证达到要求的温度。百合每天在高温下干活儿，热得满头大汗，浑身起满了热痱子，汗水一浇，全身发痒发痛。这天，邵瑞来到百合家，一进院门就看见刘贵正蹲在室外干咳，邵瑞也马上就闻到了一股股刺鼻的鸡粪味。宋根红也嫌鸡粪臭，正躲在离鸡舍老远的一棵大树下歇凉凉，他一边用张破纸当扇子扇，一边还咧着嘴嘲笑刘贵：“看把他娇气的，就这么点鸡粪味就把他呛成这样儿了，那别人养猪养羊还不得呛成肺癌？”宋根红嘴上数落着，另一只手也没闲着，伸进衣服里不住地摸索，不一会儿就摸出一个肥大的虱子，朝邵瑞晃晃说：“千万别小瞧这虱子，你没听别人说过吗？虱子也是肉啊。”说着，他一抹就把虱子塞进牙齿间，“啪”的一声就把虱子咬碎了，然后“呸”的一声就把虱子皮吐了出来，按着喉咙一抖就把虱子血咕咚一声咽了下去。嘴上还骂着“小王八蛋，看你还敢吃我的血，你吃我的血，我就要你的命，看谁更厉害！”嘴上说着，眼睛还斜看正在干咳的刘贵。
邵瑞跟宋根红打完招呼，就向鸡舍走来。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口罩，抽出一个递给刘贵，刘贵止住咳嗽，用手接过来笑笑说：“这东西管用吗？”
“肯定管用。”邵瑞说，“哎，百合呢？”
刘贵没说话，只是用手指了指窑洞里的鸡舍。
邵瑞一进窑门，一股腥臭夹杂着一股燥热扑面而来。正在里面铲粪的百合一见邵瑞进来，忙对他说：“你快出去，这里可不是你进来的地方。”
邵瑞忍不住用手捂了捂鼻子，可还是忍不住干咳起来，忙跑到窑外，蹲在地上呕吐起来。
百合走出窑外，用衣袖擦擦头上的汗，看着邵瑞在呕吐，忙回屋取出一条毛巾和一杯水，递给邵瑞说：“先擦擦汗，别感冒了，再漱漱口。”
“就是，”刘贵接着说，“里面太热，外面又太冷，一进一出，一热一凉，最容易感冒，百合已经感冒五六次了。”
邵瑞站起身来，擦擦脸，又漱漱口，不好意思地笑笑，把手里的口罩递给百合。百合接过来笑笑说：“有那么臭吗？我怎么闻不到臭味了？再说，这个东西在窑里面也不能戴，捂得更热了，啥活也干不成。”
“你是闻得时间长了，已经感觉不到臭味了。”刘贵说，“再过几天，我也闻不见了。”
“这鸡粪那么多，几天出一次呀？”邵瑞问。
“一天至少出一回。”
“我的天。”邵瑞发愁似的皱着眉。
“这还是好的呢。”百合拍拍身上的土笑着说，“那填饲料更麻烦，隔三四个小时就得填一次，白天晚上连轴转，一次也不能落下。”
“那晚上咋办？还能睡觉吗？”
“咋不能？能。只不过是上好闹钟，迷糊几个小时，醒来填完再迷糊；再上好闹钟，再起来填……”百合说着，又提起扫帚扫起院子来，必须得保持鸡舍附近的卫生。
“那、那也太……”邵瑞不知说啥了。
“那也太啥？你没听说过世界上最难的两件事吗？”刘贵笑着问。
“哪两件？”邵瑞不明事理。
“屎难吃，钱难挣呀！”刘贵说着，自己倒先笑起来了。
“哈哈哈哈……”百合也忍不住笑起来了，直笑得手抖得拿不稳扫帚，就干脆停下来弯下腰笑。
邵瑞的嘴角咧咧，他也想笑，可不知为啥，就是笑不出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