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夏初之际，风沙渐渐小了，绿意慢慢显露出来。其实，熟悉黄土地的人们都知道，这里的冬季和春季基本上是合二为一的。再细一点讲，高原上的春季实际上是被包含在冬季里了，这里的人们只能看到春的尾巴，多半个春天是在风沙和飞尘中度过的。当地村民形象地说，这里的春天是用风刮出来的。当遍野的荒草、树枝及土地被狂风吹得唇干舌燥、似醒非醒时，几场小雨及时给她们洗了脸，润了色，于是，星星点点的嫩绿便悄然在原野上串成片连成行，像绿波一样弥漫荡漾开来。不管在山脊上还是在沟底里，一样绽放出笑靥。
宋小蝶伫立在自家正在施工的六间瓦房前，心里溢满了幸福与满足。一下子起六间大瓦房，这在过去的地主老财们都不敢想。整个房子全是钢筋、水泥打梁，一色砖块起墙，碗粗的木头作椽，腰粗的整木做领，红瓦盖顶，瓷砖贴面，连院面将来都准备用水泥硬化，难怪村人眼红得快滴血呀。
想一想过去，再看一看如今，宋小蝶的心中便涌起层层酸甜苦辣的波澜……
儿时的宋小蝶颇有心计，那时家里太穷，过八月十五时，妈给她跟宋根红每人两个冰红果。宋根红抓起两口就吃了，她却舍不得吃，自己找来些丝线，自己编了个小果笼，把冰果子放进去，挂在胸前，连走路都时不时地闻一下。小伙伴们见她每天果笼里都有俩小果，就问你怎每天都有俩呀？她头一摆说她家多的是，引得小伙伴们一阵羡慕。一直等到果子快软了臭了，她才一小口一小口地咽掉。连小学的教师都说：将来宋小蝶长大了，一定是个有心眼爱面子、很能干的女人。宋小蝶心里也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向往和自信。
谁知她自己的命运并不掌握在她自己手中，当媒人向她们和燕百合家两家提出换亲的那一刻时，小蝶同百合一样，俩人心里的火焰被当头浇了一盆凉水，从头凉到了脚底板。女大了嫁人也不怕，是女人都得过这一关，可她知道，燕忠是个半傻子，虽说还不至于傻到喝尿吃屎，却也别指望他能顺顺当当地从一数到百。据老辈人讲，燕忠是王兰英和燕春雷的酒后产物，罪过也只能落到燕春雷头上。但当她回头看看哥哥宋根红支着副拐架，求生不好活，求死不能成，在寒风里颤颤巍巍发抖时，她只能双眼一闭，随着豆大的泪珠从脸颊上滚下，她心里也轰然回响起三个字：认命吧！
成婚后，宋小蝶入主燕家，燕百合搬到了宋家。两个漂亮女人同时嫁给两个残废，我不嫌你驴丑，你也不能嫌我猪黑，谁也未占便宜但谁也不吃亏，倒也相安无事儿。反正有两个女人在维系，牵制着，摇动辘轳桶动弹，谁也不怕谁嫌，谁也不怕谁跑，两个紧箍咒两道双保险，日子反倒安稳无比。只是换亲这把锯在两个女人心中，你来我去，我去你来地来回拉扯，锯了多深的伤口，流了多少的鲜血，只有她俩清楚。反正外人也只是叹口气说声：真是两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又让猪给拱了。
嫁到燕家后，宋小蝶感觉到日子越过越难了。燕家人多地少，收入微薄，窑洞也少，两户人家挤在两孔窑洞，加上一个婆婆两个公公，做起事儿真不方便。两条炕中间只隔一个堂屋，夜深人静，稍有风吹草动，全听得一清二楚，让人直羞得黑灯瞎火也得自个儿捂住自个儿的脸。
尤其是那燕忠，你说他半傻吧，男女之事却一点也不傻，而且是无师自通，加上精力旺盛，每天晚上都要把小蝶折腾得咬牙切齿，他自己也兴奋得吱哇乱叫。小蝶用手掐他叫他小声点，他反而高声嚷嚷：你掐我干啥？干啥要小声呀？我舒服嘛！不让我叫，你想憋死我呀。把小蝶气得只能用被子蒙住头哭泣流泪，很少体验到男女间的欢愉。
后来，小煤矿上跟哥原先干活的一个工友来看哥，无意中说起矿上许多新鲜事儿，小蝶心里活动开来，在哥哥那个工友的帮助下，她与燕忠一块来到小煤矿边上，租了一间小屋，摆弄起了凉粉摊。
那燕忠虽是半傻，却旋得一手好凉粉，这都是他爹燕春雷走南闯北学下的手艺，还愣是教会了燕忠。你说燕忠半傻也有半傻的好处，他只要学会了，就始终按工序一道一道做下来，既不会偷工减料，也不会耍奸取巧，凉粉的质量始终保持稳定。宋小蝶手巧脑子活，她自己给那凉粉倒上陈醋，配上豆腐干条条，抓一把莲花豆，舀上辣椒油，再点缀上香菜叶，一碗香喷喷、凉爽爽的凉粉就做成了。有的还外加个茶鸡蛋，再斟上二两小烧酒，直吃得姑娘媳妇喊香，小伙子后生叫爽，老头老太太说棒。从此，“小媳妇凉粉”叫响了这个小煤矿的角角落落，不少矿工出井后连澡也顾不得洗，径直到小媳妇凉粉摊前先吸溜一碗，吃着香甜的凉粉，瞅着好看的媳妇，真叫人从嘴爽到心肝肺。他们吃着喝着，大声说着井底下矿工们交流的荤话黄段子，感觉过得已是神仙的日子。
时间长了宋小蝶发现，这期间有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很喜欢吃她的凉粉，但从来不像那些矿工讲脏话，听荤段子，只是静静地品尝。有时还经常打包带凉粉回去，也不知是给父母吃，还是给她媳妇吃。宋小蝶打心眼里羡慕这个人的媳妇，真有福气，遇上这么好的男人。
随着“小媳妇凉粉”知名度的扩大，宋小蝶招惹的麻烦也越来越多，这让她始料不及。有的大饭馆客人点“小媳妇凉粉”，他们就让人出来买，有些干脆用桶提，可他们很少给现钱，都推说大饭店一般很少使用小款现金。等积攒了几百块，小蝶去要账，他们一副店大欺客，财大气粗的样子。说就为区区几百块钱，值得一结吗？等攒多了一次性再给，省得麻烦。不给钱还摆出一副大人照顾小孩业务的派头，让小蝶感谢他们，还不能添麻烦。还有那些街头的小混混，吃完凉粉把嘴一抹，抬腿就走人，小蝶想拦住跟他们要钱，反被他们攥住手不放，还色迷迷地挑逗小蝶说凭啥给你钱？想挣钱，可以呀，陪哥们上床玩玩，肯定给你钱，直气得小蝶眼泪汪汪。
因此，表面上看小蝶的凉粉摊生意不错，实际上饭店的赊欠压得她难以周转，小混混的骚扰也让她心惊胆战，更凶险的是来自同行的嫉妒和诽谤。那些同行为偷取小蝶的手艺，常扮作普通吃客来研究“小媳妇凉粉”的秘密。可他们尝来品去，就是摸不准“小媳妇凉粉”为啥这般好吃，认为小蝶无非就是把粉旋好，舍得放调料，多倒油就行。于是他们照猫画虎，猛下调料，咬着牙多倒油，可顾客们反倒被辣得直呵嘴，都直喊油大反胃直呕吐。那些同行一怒之下，就造谣说“小媳妇凉粉”里面掺了胶水，筋道得成了连鬓胡吃麻糖用手都撕不断；有的还说调料里偷放了洋烟壳，让人越吃越上瘾。其实小蝶的秘密很简单，她只不过是把辣椒油用上好的鸡油调成，而别人只是用麻油泡辣椒。就这儿点秘诀，怎么也算个商业秘密吧，她怎能拱手相让给这些无理取闹的同行们呢。
那是一天中午，烈日当头烘烤，“小媳妇凉粉”摊生意比头顶的太阳还火。小蝶一边忙着给顾客捞粉，切腐干，配调料，一边还与老顾客们笑盈盈地打着招呼。今天那位干部模样的人也来了，小蝶就把粉切得格外匀称，豆腐干切得特别细致。这时，忽然从路边冲出一辆标着工商管理字样的吉普车，嘎吱一声猛地停在小蝶的摊前，接着从车上冲下三四个头戴大盖帽的人员，围上来一脚就踢翻了盛粉的水桶，软溜溜的粉条霎时就爬满一地，活像离了水的乌贼鱼的长须。接着抓起水桶、盆碗乒乒乓乓就往吉普车后的工具箱上扔，小蝶吓得尖叫一声就跌倒在地上。这时，只见那干部模样的人猛地站起来喝问：“住手，光天化日，你们抢劫呀？”
“你少管闲事儿，我们是在执行公务！”一个小青年气势汹汹。
“执行公务也得讲究方法吧？这打打砸砸的简直像土匪嘛。”
干部模样的人一点也不怯场，他眼盯着执法人员问：“请问，她犯了哪条王法？”
“据群众举报，她一没办执照，二在粉里掺胶水，三在调料里煮洋烟壳。”执法人员振振有词。
干部模样的人一听，手指着被砸得七零八落的凉粉摊大声说：“没执照可以让她补，至于掺胶水，放洋烟壳，你们看见了？还是调查清楚了？总不能不问青红皂白就出手砸摊吧？”
那几个执法人员一看说不过这管闲事的人，忙跑回吉普车里像找人汇报去了。不一会儿，从车上又下来一位中年大盖帽，他耷拉着脸准备发火，忽看见干部模样的人，忙迎上前笑着说：“哎呀，是廖队长，真不好意思，这几个年轻人，不认识您，千万别见怪呀。”
被称做廖队长的人扭头一看，也笑了：“原来是王股长，不好意思，只是你的这些年轻人也太……”
“也太野蛮了。”王股长忙接过话茬，又忙对手下那几个人说，“还不快向廖队长赔礼道歉！”
“那倒不必，那倒不必。”廖队长摆摆手很大度地说。
“廖队长，”王股长把廖队长拉到一边，附在耳边说，“这是您亲戚呢，还是……”
廖队长转过头，见宋小蝶正可怜巴巴地盯着自己，好看的眼神流淌着惊慌无助与期盼。
“是个亲戚。”廖队长出人意料地说，“王股长请关照一下吧。”
“得，好说好说。”王股长一个劲地点头，“过几天，我们先给她办个执照，这样就合理合法了。”
“让她自己去办吧。”廖队长客气。
“别，别，这也算我们上门服务吧。”王股长笑着说，“这也是工商部门一项便民措施呢，您就放心吧。”
王股长一伙跟廖队长打过招呼，就开车走了。
宋小蝶眼含着泪走近廖队长给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廖队长忙说：“别这样，别这样儿，你赶紧收拾收拾吧。”就完，人就转身走了。
事后，宋小蝶经多方打听才知道，那个廖队长是矿上专管工程的队长，名叫廖大同，在矿上是个实权人物。那个王股长的兄弟正在廖队长的手下工作。
就这样，宋小蝶的“小媳妇凉粉”在矿区一带的名气更大了。工商局给她补发了营业执照，饭店的凉粉钱也逐渐还清了，小混混们吃凉粉也学会掏钱了。同行们一看人家背后硬有人撑腰，也不敢随便给小蝶脸上泼脏水了。小蝶初次享受到有人关照的甜头。
凉粉摊扎了根，生意越做越红火，实在忙不过来，宋小蝶就雇了两个帮手，自己主管调料和收钱，钱越挣越多，自己反而轻松了许多。她每天在家里精心打扮一番，才来到凉粉摊，嘴上在招呼客人，眼睛却瞟着廖大同常出现的街道，心里无缘无故的跳得厉害。廖大同倒是该来就来，说吃就吃，只是他的每次到来都会让宋小蝶越来越感到手慌脚乱，再也没了以前的矜持和从容。有时廖大同吃完凉粉，宋小蝶总会推脱不想要钱，但廖大同总是照付不误。
一天，矿上的食堂采购员来到凉粉摊上，通知宋小蝶每天中午专为食堂送三百份凉粉。宋小蝶一听觉得头都大了。天哪，三百份得做多少粉才够呀，但她还是抑制住欣喜，悄悄去同行那里拉了几个人过来，家里一摊甩开膀子做粉，街上一摊扩大规模卖粉。宋小蝶干脆当了甩手掌柜，除了每天晚上收款结账，其他的都让别人去干了，整日里轻松自在，实际上她心里对廖大同的感激之情愈来愈浓烈了。她自己知道再不释放一下，迟早会要憋破爆炸的。一个中午，廖大同吃完凉粉后离开，宋小蝶便跟着他走进了一条小巷，宋小蝶见四下没人追上廖大同，红着脸说啥时方便想去队长家看看，廖大同马上说家里不太方便。小蝶一听干脆把装有人民币的信封塞进了廖大同的衣袋，廖大同却又掏出来轻轻放进小蝶的口袋，说：“这样就见外了，你挣点钱不容易，快收起来吧，啊，听话。”说话，在她肩上轻轻地拍了拍。宋小蝶感觉到自己的眼泪都快涌出来了，说不清是感动还是无奈。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宋小蝶的街头帆布小地摊消失了，“小媳妇饭店”在马路旁的两间平房开业了。宋小蝶摇身一变成了饭店老板，除了保留特色品牌小媳妇凉粉外，她还增加了羊蝎子、五香兔、刀削面以及各种小炒菜。“小媳妇饭店”逐渐成了矿区一景，来的人杂了，各种新闻也多了，许多精彩的故事也就开了头。
不知从啥时开始，宋小蝶发觉了一个怪现象，每月快到矿工发工资日时，来饭店吃饭的矿工就多了起来，一些本地或外地来饭店吃凉粉的女人也迅速地多了起来。这些男男女女筷在碗里乱搅，眼睛也在滴溜溜乱转。男的看女的一眼，女的朝男的一笑，神色怪怪的。有时候，吃着喝着，几个男的乘着酒性，用筷子敲着碗，唱起了荤曲曲儿。
唱着哼着，这些男人、女人就相互挤眉弄眼，然后就陆续离开饭店走了。后来，宋小蝶听人讲，每到矿工发工资的日子，周围大小旅馆就住满了出门上山的女人。夜幕降临，这些女人就跟矿工们成双配对，滚战一夜。第二天清晨，又都腰里别着一卷钞票，成群结队地离开。
后来，听说当地派出所专门在这个时间段扫黄，矿外的旅馆不敢住，就纷纷转移到矿区内，但矿区内也加强了警戒，一般不认识的女人不让进矿区大门。一天黄昏，小蝶哥哥的那个工友领了几个女人来找小蝶，说是矿上家属，忘带证明了，请小蝶给送进矿区大门，他们听说小蝶跟看大门的人熟悉。小蝶心里琢磨着是家属怎她们的男人不来接？但碍于工友的情面，她还是起身出门把几个女人送进了大门。
次日早上，那几个女人睡眼惺忪地走进“小媳妇饭店”，见到小蝶便每人递给她五十块的钞票。小蝶一时弄不清啥意思，忙又推给她们，想不到她们说这是规矩，你不收就是看不起她们，说完就匆匆走了。
宋小蝶手里摆弄着那几张五十元的大票，心里感到一阵兴奋与迷茫，她心里一个劲儿地问：“怎还有这么好挣的钱？这钱是给我的吗？”她想着抬头环视了一下四周，再没别人，不是给她的还能是给谁的呢？她摇头笑了笑，就顺手把钱塞进了口袋里。
过了一段时间，哥哥的工友又来到饭店，请她找五个女人送进矿区大门。宋小蝶就领了五个找上门来的女人，很自然地以送饭的名义把她们送进了矿区宿舍楼。
就在宋小蝶返身走出矿区大门时，忽然看见廖队长摇晃着向她走来。还没靠近，她看见廖大同忽地扑倒在地，小蝶急忙跑过去，发现廖队长原来是喝醉了，一身的酒气。她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她扶起来，扶着他向矿区内走去。
廖大同虽然喝醉了，可还能找到他宿舍的门，宋小蝶刚扶他进屋，廖队长就吐了个一塌糊涂，地上桌上身上，满是呕吐出来的脏物。小蝶使出吃奶劲儿好不容易扶他倒在床上，他便呼呼大睡了。
宋小蝶见他醉得不省人事，怕他一个人待着出事，便决定留下来陪他。把屋里吐的脏物打扫干净，把他吐脏的衣服全都洗了，她自己的衣服也被他吐得一身酒气，想洗一下又怕干不了，没衣服换，只好勉强穿着。
半夜时分，她听见廖大同说梦话：“他娘的，你连个男娃都养不出，还敢说老子的种不好？你他妈的就不说说你那块破盐碱地？”
宋小蝶听了觉得好笑，后来她实在撑不住了，就伏在他床边迷糊了。睡了一会儿，宋小蝶被身上的臭味呛醒，她忙站起身来，走进洗手间想用湿毛巾擦一擦，当她发现里面洗澡的设施挺先进的，便有了舒舒服服洗上一澡的冲动。
当宋小蝶擦着头发走出洗手间时，猛地发现廖大同已清醒过来，正倚在床上望着她这朵出水的芙蓉。她手托着毛巾走近他，想给他擦脸，却被他一把紧紧抱在了怀里，两个人积压了许久的岩浆终于喷发了。
当俩人赤身裸体交缠在一起时，宋小蝶禁不住浑身战栗起来。仗着酒劲儿的廖大同在她的花丛深处左冲右突，翻江倒海，宋小蝶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眩晕，她觉得自己要飞起来了，飞着，飞着，她觉得自己忽地飞上了一座尖峰，又猛地跌落在山谷，禁不住发出一声尖利的喊叫：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