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冥宫中,武场之上,太阳已经斜斜落下,不那般毒辣地刺痛人了。
几杯凉酒饮尽,像着无数个以前那样,赤莲跟着沈望舒胡开着玩笑回去了。
路过几个小宫娥后,福身施过礼,看着一只胳膊搭在女宫主的肩上,掩不住嗤嗤的偷偷笑了。赤莲瞧着,也不制止,听到她们偷偷谈论着他俩。
——“宫主跟沈医师的关系可真不一般呀。”小小的女宫娥开了话匣子。
——“那可不是么,你可知道去年中秋月圆夜宫主跟沈医师在沉香亭睡在了一起呢。”其余几个一惊,眼神里面惊了一下。
——“对对对,第二天一大早我去‘浣衣司’取秋衫时,就看见宫主俩人伏在那‘沉香亭’石桌上交颈而眠,宫主和医师还有都有些衣衫不整呢。”
“……”赤莲想了想当日,又侧头觑了望舒几眼,稍作认真想了想——他俩可能出现奸情,不是,是出现感情吗?
她张口不客气地一问:“我何时眼光如此不济了?”
沈望舒高其半个脑袋,于是自然而然地向下斜瞟人一眼,不屑地回答:“你忘了,那夜里你还撒酒疯要往莲池子里跳,说想死呢。要不是我拦着,你早用你的尸体去养那一池子花了。”
想起了什么,他愤恨极了,“你还扯烂了韦师傅给我去年才做的新衣裳的啊。说起来,咱们今儿来算算这个帐。”
方巧了,两人正好走到莲池,“沉香亭”便在莲池之周。
赤莲立马换了话头,免得他非要一直拉扯着要算老账。“你看睹物思情,要不咱们又去交颈眠吧。”
脸色不善的某人,“赔钱!”
“……”
赤莲眯着眼睛看看这一脸市侩模样的人,转头狠言:“我自己去。“
待到她再回头望他时,身旁根本就空无一人。
赤莲想望舒估计想起那件衣服生气了,他一个人回去了吧。
“沉香亭”这名字一听,就散发着金钱铜臭的气息。
沉香木,本用以制香雕文房墨宝的小物件。而不晓得玄冥是哪一代败家宫主不辞万里去深山林子里面伐来沉香木,却暴殄天物,用来做了水边亭台。
亭子将几亩池塘划破,从池边一直延至池心。“沉香亭”还有取个沉在莲香中的意思,沉亭断香塘。
一过秋日,现在莲塘只留下些枯荷,荷叶边打着枯黄卷,
“回来晚了呀,没赶上你们开得正好的时候。”
赤莲叹息,小时候和现如今的她都会出去消夏,唯独慕清言死后她必须得执掌玄冥之前的那三年,她在夏日里留在了宫中“昭明阁”。
闭关那三年没有时间出来看看,所以在宫里十几年,赤莲只看见过一次宫里红莲盛开,那是他出关的那个黄昏。
那个时辰宫人都没有再忙碌,出关时宫里比较萧条,加上闭关的“昭明阁”在宫中最南边,那边是宫里人烟最稀少的地方。
赤莲一路从“昭明”走过来没有遇见一个婢娥,却碰见黄昏下绯红的一池莲花。
落日将天边云彩渲染成橘黄色的一大缎华美织锦,余晖落在池中,投射着夕阳娇羞倩影。
红莲就在铺满光辉的塘中舒展着绯色花瓣,接天连碧,映日荷花,那一瞬间被她着花开的盛景感动着,这世上还会有生灵将一生最美的一次留在自己出关的那一个当头,不知觉便挪不动了脚步。
于是她就给自己做了个“红莲”的名号,但一想重了前十三代宫主的名号,才改做相近的,将红,做了一个“赤”字,虽然叫着有点奇怪,还特别拗口。后来经沈望舒一提点,便觉得放开了,没再想过改一改了。
沈望舒如是说——“名字好听不好听,有个什么所谓呢?你看看这诗人,李白大诗人,字太白,多可爱的字,若是我也想不开去写诗了,定要这么称呼,我叫沈黑,字太黑。”
——“你再瞧,他的好兄弟杜甫,字什么,子美……子美好啊,若是我来叫,便要叫女儿美,男儿美什么美啊,显得断袖一般。你这个号呢,确实呢,不怎么好听,那屈原好听了?说快了还像是说犬一般,多么不讨喜。’
——‘你再看吕不韦,虽说难听了点,但是寓意好,你把这后面的字拿出来,不韦,不痿啊。你看啊,越是奇奇怪怪的名字,越是能博得个看头,然后你这么一出去,不就让人多看上两眼了……”
到后头,沈望舒打着黄腔调地一一列举了许多诗人词人的名字,彻底打消了她要改个名号的念头,而赤莲这个名头,最后叫开了去,再也没人叫过她的本名。
这世上也没人知道她原本的身份,是莫家的女儿啊。
看着眼前枯朽的荷塘,赤莲顺便回想起当日被一池佳荷感动之后脑子一发热,她恍然忆起那个时候从“昭明宫”出来,已经好几日未尝沐浴,打算入莲池洗洗。
抬脚而下,脚底上沁凉的冷意,她猛然感受到“沉香亭”上有人,立刻拂起一滴水珠冲那人打去。
这个她出关遇到的第一个人,正是堪堪调侃了她这么久的沈医师沈望舒,。
当日赤莲是皱眉恼怒地看着他,厉声喝道:“还不走?”
一把吊坠白扇将水珠拦去,透过那一柄扇面,那时沈望舒格外仔细地看了她几眼。他想来了想,一瞬间觉得这人似乎是几年前跟在一起学过医的小丫头,后来听说做了宫主,再后来就去入关了,难不成这就是她?
以前那个丫头现如今挺拔了许多,也瘦了很多,他似乎认不出来了一般。不确定的眼神闪烁几下,到没有开口问,只是提身远去。
彼时赤莲只是觉得他的身形很像一个认识的人,像是见过他,却想不起来了,也并没有多去想,回过头来看着那一池红莲。
“莲之出淤泥而不染”,说出这句话的周敦颐必定是写实神人。赤莲深深赞叹古人诗句佳作,缘故在于她才将一条腿踏进莲池,发现这并不同于书生巧遇美人在荷花池洗浴那般美好。
话本子的故事果真都在骗人的,如果书生遇到的是涂蛮淤泥的美人呢……
最后她只得拔出一条尽是泥巴的腿,将“沉香亭”到自个的“爱莲阁”的路上,沾了一排自己的一个左脚印。
后来宫中就就流传着笨鬼在宫中流窜的好坏消息。
坏消息当然是指宫中有鬼,好消息即时这鬼真笨。
一想到许久以前的事情,赤莲像数年前一样,她伏在美人靠上,想起两年前自己做过的蠢事,不由傻笑起来。
突然离开的沈望舒展开着一柄扇面,轻轻摇着。他并未走远,一墙之隔外,青衣医师走在青看着那石板上,回想着。
今日又见着“沉香亭”,沈望舒也想起许久以前的事情。刚才同她说的去年的事,说是撕碎了衣裳,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想起来,却还是不由得叹了一叹。
去年的月亮很圆,人却是一定都不圆。
那前头他俩还好好地喝着酒,喝到后来自家宫主喝大了,抱着酒坛子开始嘤嘤啼哭起来,眯着眼睛,半开的眼缝里,清泪挡住了浅色的眼瞳。
沈望舒现在都还清楚地记得女宫主边哭边说:“爹娘啊,还有你,慕清言,你们都不要我了是不是,不要就算了!”
听着有骨气得很,但是却最终耐不住声音哽咽,不争气得很,又继续说了下去:“你们都不要我这么多年了,我还怕什么呀。”
呜咽的啼哭,隐隐作痛了他的心,满是怜悯和同病相怜之意。
沈望舒看着桌上伏着的赤莲,抬手拭去了她滑在鼻尖的珠泪,心情复杂。
“可是为什么还是会想你们。你们知不知道那三年,我一个人在里面看这一堵墙,整月整月看不到一个人,我都不怕。可是我怕你们再也不回来看我,你们连个梦都没有给我一个。是不是,向你们求一个梦都不可以啊。”
她抱着酒瓶子也能说话,可见是酒品不行,人脑袋,也不行。
“你们都是一样说着要让我好一直陪我老陪我死,你们才陪我几年呀,结果都走了,留下这么些事给我去担着。慕清言,你问什么偏偏挑在今天走呀,中秋团圆,说好团圆你为什么偏偏要留下我一个人,留便留吧,一个人,就一个人吧……”
最后好好灌下去的一瓶子清酒,结果都成了泪水。
沈望舒没良心地塞了一颗花生米进嘴,看着那眼泪花花,伸出手指一沾,像是痛手一般急忙收回了手,看着手尖上的泪水,没良心透了,咂嘴一声道:“呀呀呀,啧啧,小宫主啊,我遇上了你,就是亏大了呀……”
他手指捻了捻那湿冷的泪水,有些心惊。彼时她还不是如今这个豁达模样,看上去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的。可是现在倒是大咧没良心的姑娘家了,也或许是跟这玄冥一地待久了,就估计是把自己以前的悲哀全部都缝进了岁月里面,不愿意再拿出来瞧一瞧,所以只能在醉酒后,神志不清地偷偷摸出来看看,心伤一回了。
他叹息,望着“沉香亭”外的圆圆十五月亮,夜来荷风过,有些凉。这飘转悠悠的风声里,突然夹着了她的一句话,沈望舒犹如心尖一颤,像是给雷击中了全身,哆嗦了一下。
——“只是,太孤独了呀……”
沈望舒心一紧,回过头看了看伏在桌上闭着眼,眼角给湿润润留着水痕的女儿家,在那个时候才发现,第一个想的自然是心疼。
不过心疼的却是自己,蹙眉心,一惊寒,原来自己要还清的债太多了,自己要承担的,恐怕也太多了。一个人背负着不为人道知的事情,这或许才是孤独吧,他与赤莲两个都一样。
她是太孤独了呀,沈望舒他又何尝不是?同时孤独的两个人碰到了一块,不就应该互相吵吵闹闹地渡过安安生生还能活在一起的日子么?
到了后头,他就该把她交给那个人手上,各分两边,看着她过得好才对啊。
“莫子鸢啊莫子鸢,”沈望舒看着桌子上伏着的姑娘,心里一痛,“咱们这一辈子,谁都别过对方啊。知道真相前,咱俩还是好好过吧,咱们都是同一号人啊。”
看看今夜圆满的夜,沈望舒不觉讥诮地笑了——这太讽刺的月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