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丹书阁”飞出的鹞鹰,到滇西,崇深峻险涯之间。
那一只厉害的灰白羽飞鸟划过丛木,双翅一划,从到处四延的青绿色的藤蔓中擦过身而去,双翅一过,再是飞入黑暗沉沉的一条狭长石洞而去,顺着一条窄窄的墓道,飞进主墓室。
几声鸟鸣喑哑,收了翅膀,飞身而下,落在一面容苍老的人身上。
尽管是面容苍老,面皮耷拉在肌肤上,看上去像是古稀已过的模样,但是她的一双眼睛却是精亮得很。
这个人模样已经辨不清男女,皮肤上净是褶子,常年不见阳光,面色苍白如同敷上一层厚厚铅粉的死人。
身材是巧小的南方女子,娇娇弱弱的身形,身上却穿着一件衣袂破烂的妃色衣裳。
一根黑色的腰带绕过衣裳,系在腰间,而腰后一寸处,赫然爬着的,是一只吓人的小鬼!
腐烂的脸上是大大的只剩眼白的眼珠子,暗红色的陈年血污一直腐烂在头顶,它伸出了小指头,放在口中,大大的嘴巴张着,眼珠子往上一瞧自个的自认为的“娘亲”,虽是不解“娘亲”是为何高兴得很,但是看着“娘亲”高兴,带着血污的大嘴一咧开,也跟着嗤嗤地笑着。
暗室之内,她听着响动,嘴角一扯,扯了一个血气淋淋的笑来。
蓦地睁开眼来,伸出手去,抬手接住鸟儿。
鹞鹰那尖尖的爪子在那只手上化了几道口子,却是只见苍白的皮肤裂开,不见有血渗出。
那给化了几道的口子,似乎像是要掉了一般,连接于骨,掉在上头一甩,再是一甩。
女人皱着眉头看着自己手上的那掉垂下来的人皮,眼神复杂——一点痛意都没有!她好像已经死了一样!
长长的手指一解,便取下绑在鸟儿脚上的信管。又硬又长的指甲直接拉开封口,取出裹成小卷的纸条,简单四个字。
她看着看着,深陷的眼睛泛出狡黠的光芒,沙哑喉咙里如同聚了沙,用着一种刺耳的声音说着:“最后两个终于捆一起了,就剩两个了!我们一家人就可以团聚了!”
如同破铁搭上烂铜的声音在墓室里面落落空响,“总算是聚到了一起了,这么久的恩恩怨怨总算该是最终有个了结来了。”
一阵刺响的粗犷男声忽然间冲破了女声的束缚,“孩子,相公,快了,就快了!最后给你们的交代,我不过多久就可以给了……”
惨厉地发出一阵阴桀桀的笑声,在墓道里回环地响着:“哈哈哈哈哈......”
笑声凄厉,可是,笑着笑着,女人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转而化作悲鸣的凄哭,没了支撑一般,一下子跪倒在面前石墙下面,借着星星点点从外面进来的阳光,尽管仍旧是昏暗一片,常年不见阳光,她倒也习惯了着昏暗的生活。
借着这一点光,女人泪朦朦的眼里,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双手,那早已经老去了的皮,或许早已经死去了的一具肉体,只剩下着一点点尸气留着皮肉。
男声消失,女人的声音轻轻呜咽着。一阵心酸,一阵长年来侵蚀着心里的仇恨袭来,小小的脸陷入骨头里面,眼窝深陷,只剩下眼珠子还嵌在这头骨架里面,为了这不知道何日来的仇恨,已经将她变成了这般即使人,又是鬼的模样了!
为了这个似乎错误的仇恨,害死了太多人,到底为了那个男人,到底值不值得?其实她清醒的时候想过,一点都不值得的,可是,她在二十年前,早就已经错了,错得万劫不复!
面前那石墙上面的六具石棺墓里面放下的头颅骨,就是她糊涂时犯下的滔天大错!他们……到底错了吗?替她看清楚那个负心汉,到底是错了吗?浮尘那个女人也是替她看清楚了真面目,又是错在了哪儿啊,非得让她死在自己手里了?
她恨!
恨被这具被别人支配了的身体!
更狠那被另一个人支配了的思想!
做错的那些事情,全部都是另一个人做的,她什么也帮不了,只能看着另一个人动手,杀了慕家莫家雪家满门。
忽然间,脑袋里一片混沌,深深沉沉的痛苦一瞬间压上头脑中央,钻骨的苦楚霎时间从背脊骨一下子窜上了后脑心,疼得女人跪下的身子突然倒地,双手抱着脑袋,在石墙面前痛苦地扭曲着身体,长长的指甲直接深深陷入了肩膀上的肌肉,一片扎心的疼烙在心里。
想叫喊,漏出口中的,却是一阵沙得震心的刺耳声落入耳膜。
疼得没人可以去诉说,连清醒时分的她都不能,从背脊一直延顺着的寸寸铁钉扎疼密密集集地送上脑袋,脑海里只剩下一片麻木,不得由己一般,在还剩下最后的一丝灵台清明之间,脑袋狠狠撞上面前的石墙,总算是消停了的疼。
女人伸出手往撞墙的头摸了一摸,没有血,连该肿作一个大血包的地方,也是平平坦坦的一片骨头严丝密和所在处,丝毫没有一点痕迹。
“连血都没有了,怎么还会觉得疼呢?明明都死了的身体,怎么还会觉得疼呢?”
女人觉得眼眶间突然有点酸涩,已经感觉不到还会不会流眼泪了。
绝望无果的女声看着什么都没有的手心,硬生生扯着笑容:“应该不会流泪了吧,连血都没有的了,怎么会有泪呢?”
将摸着头骨上的手,往下滑过,果真是没有的,触到手心的,只是一片干硬如同刺啦棘手的马革一般。
女人突然一阵难受的感觉从脚趾头间袭过来——她,她又回来了!
“你走!你滚!”
女人惊恐地使劲踢脚,想把这一阵感觉摆脱出去。
可是话还没说完,撞墙的头也还没撞上去,眼一黑,身子还没倒下去,女人突然间眼一睁,看着石墙最上面的棺木一笑,笑得像是一个多情的女儿家。
她长长的指甲一把嵌入黑凉的石墙,几步一作一爬,踏着下面六个棺木的盖子,爬到上面去,看着给她养得好好的男人,伸出干枯的手,爱怜的眼神看着里面的男尸,用着自认为妩媚的声线道:“我以为等不到了,却没想到还是等到了你呢。”
那妩媚的声调,却混是粗糙的男声。
“你看,一家团圆不是挺好吗?为什么非要一个多的女人来呢?我不是小气的人,可是你却为了浮尘那个小丫头就抛妻弃子了?我不是都说了吗,浮尘不是你随便就能拿到手的人,你不想想她身后的玄冥宫吗?落得这般下场,还只有我来救你了不是?”
“所以我救了你,你便要以身相许不是么?”
女人看着里面闭着眼的男人,眯眼看了看,一把掐住未腐烂的男尸的脖子,挑声线自己回问道:“不是?呵……不是!你现在只能在这里待着哪儿都不许去,守着我们的孩儿罢!他本来可以长大的,可是他却只能一辈子做个婴孩了,都是你害的!都是你!”
女人松手,将手从男尸脖子上往上一抚,触碰到那一张僵硬的脸上,“不过,孩子做个婴孩也好,我便能永远地守着他了,也能永远地守着你,这不也是挺好的。我不怨恨你了,说孩子都是你害的都只是气话,你瞧,我都没有生气了。”
女人眼神一发狠,长长的指甲狠狠要戳进男尸的脸里去,粗哑的男声再次出现:“不是你害的是谁!你好意思跟我提!你死了便死了吧,为什么非要搭上这么个小孩子,你!我当初怎么就能看上你这个睁眼瞎的人!”
她一气着,指甲挠着石板,一层层的飞屑落下去。
看着棺木里面的小孩子,突然温声哄着小孩子,女音里满含着慈母情怀:“乖啊,娘亲没跟你爹爹生气,你便继续睡吧,等你醒了,娘前便带你出去看看,这世间,可是好玩得多了去了,可是你可别学你爹啊,见了芝麻都丢了西瓜呢,亏他还是个读过圣贤书的人呢。”
蓦地,又像个富家小姐一般,拿着正房的姿态,玩着自己的长指甲,对着上面泄下来的光弹了弹,再是吹了吹上面的石屑,故意挑高了声线,睥睨着看里面的那个男人,道:“我想那个浮尘也没什么不好,就是太贱了!”
话头一狠,眼神毒辣着瞟着那不知道在何处的人,“她个没脸生的姑娘,到底是活在那样的宫里面,邪教,就是邪教!一整个宫里面的男妓都还不够他吗?非要来拆掉别人的家庭,定是十里狐狸精养出来的骚贱东西,才做得出这种没脸不要的无伦理纲常的事儿!玄冥宫就是这么教自己的宫主的吗?不要脸!”
眼色一扫,便扫到下方几座未盖严实的棺木,只能见到几具头颅骨,也只有几具头颅。
伸出指头一个个地数落着:“他们呐?就是爱多管闲事!这可是报应呐,你们以为这报应就完了,你们的孩子呢?放年幼的小孩一条命,就真的以为我会撒手了?”
“我告诉你们,迟早要还的,我要让你们所有人的命,来祭我的儿,迟早的事,不是吗?”
“我要看看那小丫头和那混账小子还能翻浪翻得了几日!慕明昭,你瞧,你的大儿子翻起了浪吗!你在下头见到他了吗?若是没有,我便去给你找找,被那丫头埋哪儿了来着?”
女人睨眼一瞧着寂静无声的地室里面,眼里心里,一阵圆满之意,撑开双手,往上瞧着那越来越暗的光,眼里自含满足之意地抿嘴笑笑,闭上了双眼。
站在棺盖上的脚步一松,往下面三丈一栽而下,破旧惨烂的妃衣掠过棺盖上的头颅,撩起一阵腥味湿透的尘埃。
没有血,除了疼,什么也没有。
只有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