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赤莲想了想,长老那边还没有给消息,这边就是暂且断了。她自己又不知是哪儿来的玩心,暂且就居然把那件事儿放下了,跑到白老儿那里凑热闹去了。
说着霓红裳啊,一不算是宫里的人,二是风尘间出来的女子,三则跟自个说话一点都不客气,那以后还算是有得人作伴的了。红裳不像望舒那般,一言不合就拿出几句荤话把人堵回去,然后就做些不怎么要他那张俊俏得抠脚的脸的动作。跟霓红裳要是斗起嘴来,恐怕就会好玩多了的。
一大清早的,招呼了一声,她就嗒嗒嗒地跑到了药庐去,正巧白隐修在看着一幅画儿出神,而药庐的里间的“待雨亭”,半弹半续地谱着一支曲儿,猜也别猜,能让白老儿这么容忍大清早就弹弹弹的人,也只有那昨天刚捡回来的那个红裳美人了。
“白长老!早啊!”故意要吓他的。
白隐修皱了皱眉,将画轴慢慢卷上,也不管她。
她咧咧嘴角,讨了个没趣。
“霓红裳呢?”
听着这话,眉头拧得更是深沉,“你找红裳做什么?”
红裳?这口气,果然是找回来做小媳妇的啊!赤莲半眯着眼,淡淡的眼瞳里透着一股奸笑意味,原来这清淡寡欲的白长老,却是个好这么重一口啊。“本宫想着红裳美人此间既是到了玄冥,怎么都该尽地主之谊的。可是昨日有事儿耽搁了,今日本宫欲在‘醉仙楼’设宴来给她接风洗尘,特来亲自告知一声,以示一宫之主的尊敬礼仪,本宫就是这么待礼甚全的人呐。”
“你放屁!”白隐修一句话截断,收好画儿往药庐里面走。
这话说得她很是不开心,直接快步上前,一伸手拦在白隐修面前,“长老,我有话同你说。”
白隐修斜着眼打量一下,看她究竟又是要搞什么鬼,半晌,答了一个字,“好。”
药庐侧室,那是他的书房。赤莲想起上一次在这书房时,还是因为自己似乎是有弄出了什么事,他要用竹板子打自己手板心来着。
唉,从小到大,对白隐修的记忆,就是打打打,骂骂骂,滚滚滚,眼刀子,嘴刀子,就没一个好的。这也就算了,可是为什么这霓红裳他却偏巧待得不同呢?
他看眼睛里,除了淡然,就剩下很多的怜悯和慈祥,并没有他刚才看那幅画儿的深情。那画里面的人,丁长老说过,那是他已故的妻子。真想把霓红裳收了做媳妇的话,还真不像有那个心思。可他一直就是个把什么感情都埋着的人,连丁长老都看不透。
“你不是有话说?”她站在墙角盯着白隐修,还是没从他那一张永远不变的脸上,看到什么有了新人替妻子的欢欣。
“哦,对。”这一次就把话问明了,也免得自己做了这么多年的窝囊宫主,还得给他做个受气包,看看这老头子究竟是怎么想的。“先说好,真不是我心眼小,也不是矫情啊。”
“有话就说,你什么样我没见过。”
她扭曲了脸,低下头呸了几声。说来惭愧,自己小的时候,估计给他用药毒了,老是生病,有些体虚,他就给自己使过针来治病,还真的是什么样子都见过。
“长老,我且问你,你这心眼子,究竟是怎么想的。先不说我,就说你的亲徒弟,望舒他,他似乎死在外头了,你似乎都不管一下的。丢了几次,人没了你都不知道,他要是真什么时候在外面惹祸上了身,你是不是要等我们把尸收回来了你才回去看看?”
白隐修不解,锁眉头看着她,“你突然这么问,是做什么?”
“那再说我这个不省心的人吧。我小时候是皮了一些,惹你生气了,你有必要记我这么久的仇吗?你说说,从最近的事儿来,要给霓红裳赎身,要她入宫这事,我没反对,霓红裳在外面那么杂的地方,也不知道她此次是拿着什么样的目的来的,也不知她是不是在利用你,长老们先前是有所顾虑的。你也应该看得出来。按着理来说,要外人待在宫里还真得需要个名目的,当初我把清欢放进来就拿了那么个身份。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对我成见这么大,成天对我非骂即吼的,要是换做别的深墙闺楼的姑娘们,早就受不住跳楼了。”
“这是什么话?”他突然间觉得是不是她大清早没睡醒,还是她的那个人对她不好了,怎么突然过来说这些话了。
“我是挖你祖坟了还是怎么的呀?”她嘴角一漏就把平日里的话抖在了这里来。
“天生一副讨骂相。”话说得刺儿,白隐修严肃着脸就骂了一句。
“那长老你说,你这安的是什么心眼,偏偏一个霓红裳这把你套住了!为什么呀,为什么你就贴心贴肝地对着她好呢,我不明白。我跟望舒不是什么好娃娃,但是也算是有个十来年的同处一宫的交情了了,算得来,我也算是你半个徒弟,怎么就还抵不过一个外人了?我不明白。”
说着说着,她居然就觉得委屈了,成年后的自己,其实也一直在弥补着自己小时候做的那些蠢事,在对这几个长老的新年礼,逢着时节的衣物之类的物什,全是以白隐修的为最佳,不然他以为韦师父凭什么把最好的东西给他呀。无论自己做了多少事儿去补救自己蠢货时代的错事儿,都是得到的冷冷的脸。他若一直是这么个脸,也就全当白隐修的脸坏了,做不了其他表情。可偏偏待霓红裳这不同。
“她不过是你才见了几天的女娃娃罢了,你这么待她好,究竟是为什么呀?”
默了很久,他仍旧没说话,只是看着她的脸发愣。
“你说呀,长老。”
白隐修眼皮子一抬,泠泠眼神一瞥站在那方,誓要步步紧逼的人,看了半晌,丢出四字便叫她滚了。
——关你屁事!
今年的春天很冷,这快要夏至了,这裹着两层葛布衣,也是凉飕飕的。雪衣踏步走在宫里的石板路上,心思很沉重。幸好今日她又玩心起地跑了出去,有些事,只能一个人去解决的。
推开“痴情司”南院的松木门,看着这院子里的大槐树,抚琴的窗台,还刻着自己年少时的小字的窗棂,窗内的一桌一椅,还有那个睡在床上闭目掩眠的文棋,恍如隔世。
这才不到半年,似乎都忘了很多以前的事儿,那些一件件沉重的过去,早就化成了不知踪迹的烟灰。可是有些事永远不会变的,那些过去,见不得人,永远都见不得人的。以为可以忘了,可是一到那留玉的不要脸的出现,才知道,不是自己想要忘记,就真的就没有了。
文棋不是贪懒的人,往常这个时间,他早就起床了。这时间还没起来,是因为他起不来的,这又是哪个把着“痴情司”这些貌似承欢的人做的神魂俱仙去的表情,当做了真,丝毫不留一点余力地把人往死里折磨着。这些人,他都知道,都是这么过来的,谁能真的忘了那些事儿呢?谁都忘不了的。
这些事,一件一件,她都不能知道。她心眼子小,届时又怎么去想自己了?面首?男妓?哪一个称呼,都是自己以前的身份,可是,哪一个称呼,都是自己承受不起的。并不是自己所愿,是这个世界逼得。
这本是这个扭曲恶心的地方的生存法则,可是,都是见不得人的被糟蹋到底里的伤心事。留玉除了跟自己不知哪儿来的敌视之意之外,其实他做的,也并没什么什么不对,要走得更远,活得更好,就只有这么一步一步地不要脸。脸算得了什么呀,连命都是想保都保不住。想要这一张脸面,只能是奢求。
留玉的生活,不过是自己先前的一遍一遍的重复罢了。他昨夜想过,若是自己站在留玉的份上,又会怎么做呢?有一个同是一个野鸡窝的人,一朝被主人家地放在富丽堂皇的宫殿里安生养着,带着他吃最好的食儿,喝最好的醴泉,这凤凰的待遇,栖在梧桐纸上俯瞰这以前的野鸡窝,自己不比他差,这心里不平衡也是无可厚非的。那,自己会脱了最后一层遮羞布,****着爬上那主人家的床吗?
其实,自己没那么高尚,会的。这才是人的本性,根底里的腐朽,都是自己骨子里除不掉的呀。自己,也本就恶心的。想着想着,觉得自己忽然就那么不值得这么好的人。
早就不是身份的问题了,除却此之外,更重要的是,那肮脏龌龊的过去,已经把人拉得越来越远,只是她一直在跟着自己沉沦。她一直在将这个沟壑填满。
如果自己不能爬上去,她做的,是把自己往深渊里面拉。莲她做的一直模糊身份的行为,想把两个人的差距这么填了。可是,身边的人,一直在把这个填了的差距,把土给挖出来,重新血淋淋地摆在自己面前。天涯一直是这样,罂粟那一眼斥责,不言而喻。丁长老呢,更是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要做什么事儿,自己都是附带的。只是她,一直在站在自己这一边,一个一个地无声回击过去。
现在能有这种生活,也算是上天赏赐的这辈子最好的东西了。要得太多,便真的是自己过分的了。
就因为现在的日子,比起以前,好得有些不真实,所以雪衣想了想,并没有走进去。文棋的心底里,也许也是对自己又怨恨的,但这些怪不得任何人,所有错,都是这个龌蹉的“痴情司”一手带出来的,现在这么扭曲的见面,难免不得给他心里添什么刺儿。尤其是,他昨夜不知道是怎么经历过了鬼门关的。
罢了,索性,还是不见得好。
越过自己的屋子,走进了南院的待客厅,唤了小厮,传了留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