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京,现下正是风满十里长街绕花香的时候。
丹书阁,亦是佳郎配公子的好地方。
“你滚!”
“不要。”
“你这才过几天就又来了,看着不得不说啊,着实是心烦得很呐。”
“胡说,你见着我的时候,眼睛可是亮了一亮的,我看着就算是勾栏院的姑娘们见我的时候,可都是没你亮得这么闪烁呢。”
“你莫是看错了,我最近眼睛亮不过是因为最近用上好的药材蒸了蒸眼,眼睛给水汽蒸多了水泡,看架上不知羞的鹦哥儿也是亮的。”
“潭潭,我从未见过比你还心口不一的人呢。”
知潭恶心得一口茶水喷出来,正到沈望舒的脸上,他嫌弃万分,那衣袖拭去,瞥了瞥知潭,笑得十分难看。
“我就好奇了,你坐在椅子上怎么吐到我脸上来的。”他这才拉过一个凳子坐下,“也是一件奇事,比我上一次见到我那纤尘不染的师父居然穿大红裤衩的时候还要惊奇些。”
“舒舒,我还真像认识认识你那师父,怎么教出你这么个东西的。”知潭拿着布巾擦擦嘴角,顶了回去。本想这么恶心他一会的,却低估了沈望舒那个脸皮,他很受用一般觉得不错呢。“我那些勾栏红颜也是这么叫我的。潭潭你是想同我道些不求永世同枕同寝,但求一世双飞的话吗?”
知潭愣了愣,低下头去,朝地叹了叹气,地下的沈爹沈娘若是有灵,把这个小祖宗收回去吧。
“谁同你一世双飞了去?我怕是个永世孤栖的命,这一双腿,还能去祸害哪个可怜的姑娘呢?”不由自嘲一番,见惯了他那个随便给自己安上断袖之身的做法,倒也见怪不怪了,只是每一次他这么叫,都觉得没由来的一阵奇怪,倒是一直没习惯来。
“不过沈望舒你,也怕是个永世孤栖的命吧,我看你的面相,倒有那么个意味,面惹桃花相,却是个无福消享的人,也不知道是好是坏?也罢,这祸是你自己非要贴上去的,怪得了谁呢。”
“《华严经》里面道‘一切诸果,皆由因起;一切诸报,皆由业起’,这我也是没法子的,我要种上苦因,自然只能得苦果子吃的,也只能怨得了自己了。望舒此生最怕的,知潭你可知道是什么?”
瞧着沈望舒收起了那戏笑的样子,便可知他是正色所言这一番话的,毕竟,没那么阴阳怪气地叫自个名字了,问:“那般?”
“我这一身的债不能悉数还了。我闻佛说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五阴盛、求不得,方知若是债若是待我身死之日若依旧是求不得圆满还尽,才道是这个世人最怕的死,远不如那个‘求不得’来的苦。”知潭看着他这愁苦模样,也知道他所言非虚的。沈望舒虽然人是极为不让人如意的一个人,但是也是一个不让自己如意的人。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并没有什么,只留的一番难说的凄凄意味,但是若将他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拆开来细读,每一个字背后,都是他的苦,都是每一个他从来没有讲过的背后,这其间的苦,哪只佛家八苦啊。
偏生自己立了个规矩,对于自己难能求得的知交,是绝对不会动用“丹书阁”的力量去追查去监视的。所以沈望舒做的许多事背后,都是一个不了了之的答案。他问过自己许多奇奇怪怪的事儿,也给与他许多相应的答案,可是这最开始的问题根源,其实自己了解的不多,猜不过只能猜得三四分。
平生第一次,想要去看看他所谓的债,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了。
“嗯,你若是不管那个债,又当如何?”
“也没有如何吧,不过是那个女宫主吧,外加慕清欢那个小屁娃子,不知道会不会死罢了,可是心上过不去啊。”
头一次知道了沈望舒都还有些心上过不去的东西。
“全是些鬼话,你真当我腿残了顺带着脑子一并残了么?”要说沈望舒无情,倒也是真的无情,谁都可以去利用,而他利用得最为上手的,还是那些一心把那颗心捧到他面前的女人,可知这要那些女人拿着心子出来无尽诱骗的,也是他沈望舒啊。
可是他又是有请得让人看着想打死他,拿着这些那些的借口,连他那一条命,他似乎都没放在过心上了,也不知道他哪儿来的这般情谊。
“小潭潭,这些话我可只给你一个说着听了啊,你将来可别看着那女宫主可怜,也别迫于她的淫威下你就全然不顾我的脸面就全给说了啊。”
“你再这么叫,我定把你的所有都说给她。”
沈望舒笑笑,面若皎皎明月朗,失一分真,眼若寂寂空山静,少一分幽。他这一番话,说得全是掏心窝的话,全是那么沉静,不似素日来常有的戏谑。
“我这个债若是不还,丢的是我这么多年的好友,这么多年的本事。可我若是还了,便是丢的我的仁孝之心了。”
他仁义或是不仁义,似乎难说,于内,他是仁义得不像话,可是于外,他便是怎么贱怎么来的。
这个孝,却是打哪儿而来?
难不成……
“那个债,是你……”
沈望舒点点头,笑得有些惨淡,但终究是笑着的。他至今没有哭过,这是他自己说的,确切来说是他有一年醉极了,稀里糊涂地就说了。
当年还在啐他,“那你的产婆可真是不够格,居然没把你的屁股打肿到你哭一声。”
故而他改口,“那就是没第二次哭过了吧,我爹娘以前奇怪得很,我怎么老是不哭,是不是缺水啊,然后每日每日给我灌许多糖水,手脚胖了许多不说,夜里尽尿床去了。”
当时他还笑得才像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现在他长达了许多,笑都是各种恶心人的笑,戏谑万分的笑,一脸浪骚着的笑,像是看****姑娘的笑……总之,从没有笑得那般模样了,但是,依旧从来没见哭过,连那种倾趋都是一点没有,只是笑。
“我走得很两难,但终究要二选一的。”
“然后与你今日来找我是有关系的,可对?”知潭便是知潭,对这个人,从来都知道他来的目的,“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来便来了,为何每一次的过场都是这么繁琐有复杂,又令人没由来的一阵恶心呢。”
沈望舒收了那惨淡笑意,一展扇面,便是风雅人间的江湖九美,于月下,花影团团簇簇落就他一身,眉黛入画,眼深若远,展扇风雅,真不愧是挑剔的江湖眼色挑出来的九美。
“你瞧着我这风骚的姿态,如何?”
原来却是故意做个姿态,他这般将他的情绪收放自如,也不知道是本事,还是哪一种情绪装得是不错。
“好,颇好,就连勾栏院里面的相公都得叫你一声‘舒舒’了罢。”无言化作无奈,敷衍塞责,是相交这么多年对他这般举动做过的最多的事儿了。
掰动扶手上的小机关,木轮便转折向后方而去。
“跑什么呀跑,纵是天下男儿都叫我一声好哥哥,我也只见你一人,小潭潭你才是我登这三宝殿而来的宝中之宝。”
唉……他这个毛病什么时候该改改了吧,总拿这种话做过场,他就不腻烦吗?听得耳朵都起了好厚的茧了。
“随我来。我这边是查到了许多东西,还没给投信笺给她的,可巧你就不要脸面地来了。”
那前方是有阶梯的,想上去,知潭还真得要沈望舒帮一个忙,因为,这不要脸的东西一来,下人给填了茶水,放了糕点,全都一脸不难言说的潮红袭上脸颊,其中,是为那些洗衣裳的小女儿最为厉害,红扑扑的,嗤嗤笑着,生怕自己不知道她们脑子是想着无数字的关乎最新近卷的一阵断袖戏文的风。就因为他们脑子里想的些事儿,虽则是自己否认多年都没有达就干脆随沈望舒去了的事儿,他们现下全都跑得一干二净,生怕留不了清净地儿留给自个两人。
唉……什么时候她们的这个习惯也该改改了吧。
将这些天整理好的东西全部摆在他人面前,说道:“那这一封信,你便照着我的字迹写出去吧,若是为此她少了我的银子……”
沈望舒赶着就接过话茬子,“那我便以身相许吧,实在没什么东西可以赔给你了。”
知潭顺手拿起手旁的一个竹简便打了过去,还不解气,把那些书本也都扔了过去。望舒悉数全收,给他摆在案桌上。
“你是个爱书的人,要是因为打我给糟蹋了书,估计我走了你就得像个小寡妇一样抹眼泪了,还是省省吧,我给你收好了啊。”没再多走过场,拿开那压纸的案石,不多理会人,就着烛火光下看到了那熟悉的字迹。
知潭想了一想,爱书这事儿他倒是知道,也不多做理会,摇着轮子到了另一旁看起了书。
夜虫不知唧唧长鸣了多久,再抬头的时候,长烛已是作了短烛,蜡油在烛脚上已做一片冷固样了。抬头再往沈望舒的时候,他不知道在想什么,手握狼毫笔,一直未下笔书写这一封信。
“怎么了?”
“感觉她个蠢货还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好,要不你回她你做的是一个梦,或是你师父把这些带进了坟墓,不方便去挖先师坟?”沈望舒含着笔头,突然间说了这么些稚子童儿的话。
忍了没讲这手上的书扔到他脸上去,“且不说我恩师的坟是不是真的那么好挖之外,你想让我砸了‘丹书阁’的牌子?”
“你自己斟酌着写上几句便是了。”
沈望舒为难地笑笑,“我还是真不愿意她来多搀和的,她就是一混帐东西,又是没脑子的,知道得多了,你觉得她这不是主动找死的?”
“赤莲没你想的那样蠢的,不过与你们熟知了,犯傻也是犯得没那么多顾及罢了。”
细多斟酌几番后,终于提笔写下了这第一个字。
这一封信,估计是他今生写的最为难的一封了呢。估计很多时候只有赤莲震得住他吧。
来来回回看了几遍他写的短短不及百字的小信,觉得勉强不会砸了自己的招牌,这才装进了“丹书阁”的那密制信封。
看看天色,不早了,问:“可是完事了?”
沈望舒不知为何脑子又是一抽,“知潭我跟你一起睡。”
“滚开!”
“这样不好吗,我还能给你看看一些难言的疾病呢。”笑得一脸恶心人,早知便不应该帮他。
“来人,将沈望舒打出去。”
三更,知潭叹了叹气,将一脚踹上屁股的大脚拿开,这狗东西,欺负自己的腿动不了是吧?
方拿开这屁股上的腿,另一只脚又压上胸膛。
江湖九美?
苦笑,把他的裤子一把扔到他的脸上,才算解气。
江湖第一祸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