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能如此有情义这般,那他可在临终书信上写下他欠我的那些宝贝?苏州刺绣,蜀锦数匹,打南边湘云国来的琉璃樽,汉白玉的酒壶,还有好多东西,他提起过没有?”甄俊翻着白眼瞧她,多是不屑冷笑之意,他慕清言还好意思说情谊二字?
“还有个青玉瓷的夜壶。”赤莲剥着案桌上的桂圆加了一个。
甄俊拧眉头,“他偷我夜壶做什么?”
“睹物思人。”正经着脸说俏皮话外带着骂一骂甄俊的赤莲,倒是惹得雪衣笑了出声,想着这是主人家里,转而别过头继续笑。
“合着我在他眼里就是一夜壶啊?真不亏我这么多年与他相识啊。”甄俊忿忿一声道,默了许久,重言:“他怎么走得那么急啊?发丧的时候我连一个信都没有。”
“因为是染上的暴疾,又怕让别人染上病也呜呼了去,只有早早就秘密发丧,也不便让你知晓,我不后来三年没代兄长来看看你吗,不就是守孝去了,不能戴孝入你家给你招不好的。”迦冥至死,甄俊也不知道他是个什么身份,可叹他在其死后数年仍是念念不忘啊。
甄俊是个有情人在,问道:“那他的坟冢在哪儿,我挑个时日去祭他。”
“安宁镇外,安宁山头,一孤冢,无名无姓,无墓无碑,唯有一抔黄土,别去看了,看了伤心得很。”活着时江湖里谁人不得称呼一声迦冥宫主的慕清言,死后其实一方棺木都没有。
赤莲忽然间心里沉了沉,说起来,长久没去了,回去也该看看他了。想着心里不快活得很,剥桂圆的手都停了下来,怆然笑笑,“好端端说这些做什么,说莫家,我还要完成他的遗愿呢。”
“是了,我也是听家里长辈说的,莫家不知是倒贴上仇家了还是如何,这好端端的别院,在一天晚上给烧了个精光,那夜里,整个同里都是一片火光啊,听说是半夜开始烧起来的,要去救火的时候,已经是半点法子没有了。因为一个大家子的人少说也得千八百的,这么全都冤死,恐怨灵作祟,请了法师道士来做法之后,乡人募资钱修了那镇压冤魂的宝塔,那里面供奉这四大天王威严赫赫地压制着的呢。”
“看到了。那后来便是相安无事的吗?就没有什么异常?”杭州那边是出了不小的行凶之事,一时间便是人心惶惶的。
“没有,所以后来才有人搬回来的,不过,”话说到一半,甄俊停了下来,看着他俩。
赤莲心下一急,“说完。”
“听老管家说啊,那夜有起夜的人看着过,是有人故意放火的,不然这里怎么无缘无故地起了火。让人觉得奇怪的是,莫家既然是江湖上很有名望的大家,怎么会毫无反抗能力就给灭了满门?这是其一。其二,大火烧了三天之后,衙门里面去收捡尸骨,按着名册上算人头,少了人。”
赤莲想想,道:“少了人也正常,难免有些回自家的下人。”
“可这少了的人,除了些下人,莫家小姐的尸骨是没找到的,不知道是给抓走了逃走了,还是在火海里面烧成灰了。这难说之外,这少的人,更确切的是少了人头!”
赤莲听着,入了这些个少了人头的迷,不由坐直了身体,“怎么说?”
“因为是在火源头的最外边,又近着水塘子,所以那俩具尸身能够辩得身份,他俩穿的衣裳,虽然没了头,也能够辩得是莫家主子主母的。”
赤莲身子一颤,不由自主地半站起了身,极力稳住了身形,眼神恍恍惚惚不知所见何处,好一会儿,才能慢慢坐了下来,抖抖声音,发现沉稳不住,指尖不住颤抖着。
甄俊见着,“怎么?”
“没……没什么。”她需要缓一缓,脑子里面是一片空白,那一句话是轰的一柄大锤子砸上了脑袋,翁鸣许久,思索不了其他事了。知道他们是丧生火海的,知道他们在莫家宅子给烧毁的时候一并毁了的,却从来没想过,也没敢想过他们竟然会……会,遭人砍了头的……那是,他们受尽折磨后才砍下的吧……
虽然一贯见着生死已然习惯,但是,却从来不敢想过这般的砍头,这等酷刑,生生一把冷惨惨的剑落在头颅上,血花四溅,生生从颈子上剥离了的脑袋,脑袋……
她忽然觉得脖子上像是被钝刀一下下挫着,钝痛却是由心而来的。
压沉住了声音,赤莲问道:“然后呢?”
“衙门的人找了许久也没找到他俩的脑袋,那般的灭人家满门的,便断定是江湖仇杀,也便只能不了了之,他们也没那个本事去寻仇,只能算了,拾捡了能找到的尸骨,埋在了那老宅子里面,竟然挖了个两丈见方的坑。改了旧制,修了佛塔。”
“哦。”后果尽已得知,但是无论是雪衣还是莫家,抑或是慕家,这一个前因,却一直都不清楚,只有弄清楚前因,才能给所有人一个交代,自己,雪衣,清欢,还有已然死去的清言,上一辈人,那些随着枉死的人,都需要那个人的一个交代。
“看你脸色不大好,怎么了?”甄俊难能可贵得看了看脸色呢。
“我饿了呀。”向来赤莲编慌的本事顺手便来,能像她这样很快能够掩下凄楚难于人说道的情绪的人,不多的。也是她活着的一个本事了。
雪衣接过腔去:“她近来有些小病的,劳烦甄公子与府上的医师说一下。”支走甄俊,他才握了握赤莲的手,不知道该说什么。往往对于这种过于强大的人,或是习惯装作强大的人来说,安慰的话,便只能做了一个适得其反的作用。他们这种人,只适合一个人去****伤口,不希望别人发现他们的伤处是一回事,还有一种,是不希望亲近的人多余一份担心。
赤莲,就是属于两者。
因为了解,所以选择用她自己的方式去处理,她若想找肩膀来靠一靠,会自己去找的。否则,多做是枉然。
“我知道是死了,但却没想过比我想得更糟。终究是明白你昔日的心情了。“淡漠的声音,回归了那个高高在上不凡于尘的宫主。
“你是女子,自然心里脆弱,莫要多苛求自己。”
“是一样的,这个乱世,不会因为你是女子与你一份温情的。落在我身上的担子,是卸不了的。那日无论他说过什么话,你便全当忘了吧,扰乱了你,更是乱了这么多日的追究。”
闻道这一声“不是因为女子便多一份温情”,心上一苦,百般话儿说不出,最终化作一声叹息,“也好。”
因为有更大的责任去承,有更大的担子去担,便没有更多的时间去为十二年前的扰心,稳了稳心思,不让雪衣担忧,也不想让这份异常把甄俊牵扯进来,换做平日模样,朝雪衣笑笑。
甄俊这时候回来了,说:“今夜有花灯节会,咱们出去玩玩?清言以前最喜欢那节日了。”说着倒是自己接不下话,复问:“去吗?”
“带甄美吗?”
“不带达礼,她要去勾栏院会她的小相好。”
“昨日不还是小教书的吗?今儿就换了!”赤莲瞪大了眼,一脸吃惊样,这生活,比起外界传言自己那笙歌混乱的私生活也是不遑多让的啊。
“一起的,小教书的白天会,这小相公晚上会。”甄俊说得一脸自豪,是个什么回事?是亲娘生的亲妹妹吗?真不是挖墙脚得来的么?
“颇有巾帼风范啊。”赤莲由衷为这个及笄年岁的小女子赞叹,当年自己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娃娃,甄美却是个日夜佳郎陪的人了,有出息!
“你若是愿意,一个时辰换一个都在别人眼里是礼所应当的。”雪衣趁没人时偷偷过来说了一句,听着,像是吃味儿了呢,“你的那点把戏全写在了脸上,我的宫主啊,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不能,正如清欢的出息全败在了吃食上,我的出息全败在了这一个色字上。”
雪衣觑她:“很自豪?”
“对啊。”
雪衣没可奈何地笑笑,自顾小声说了一句,“我的出息全败在了你上啊。”
赤莲耳力很好,他又近在身畔,听到自然是付之一笑,受用无比。
也就是这么一句话,让赤莲这一辈子都觉不得这一句是真是假,想了一辈子,也念了一辈子,终究了了去罢,不作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