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莲人醒来的时候已是下午,昏昏阳光,透过窗户影,却仍旧寒冷。
她躺在床上,头一偏,见着了望舒那张带着些玩笑意味的俏脸。
沈望舒正在坐在床沿边给赤莲诊着脉。
她就觉得有些怪,她不过就睡了个午觉,难不成还能出个什么大事了不成,还需得望舒来诊脉了?
“脉象平稳,不浮不沉,和缓有力,跳的欢哒,这没什么事儿怎么会睡这么久?”
说着说着,沈望舒先自己吸了下冷气,眼神忽然就有些摸不准了起来。
赤莲一怔,怎么着啊,不过睡个午觉还睡出个绝症不成?
看着他神色有些不对劲,她忙问:“怎么了呀,沈望舒我警告你啊,别装神弄鬼吓本宫。”
沈望舒眼珠子滴溜转着,不解和怖意化作了他特有的恶心她的调笑。
“宫主您呐,可还真是应了句古话‘祸害遗千年啊’,就你整个人妖模样,起码可以活得半妖那么长。”
怕她不信一般,他还举着手发了誓,“真的。”
看着他那恳切的坏笑着,赤莲很是恳切地微笑,带着好好“照顾”小辈子慈祥地笑着,尔后就一把将枕头砸他脑门子上。
“能不能好生说句话,滚滚滚,给本宫滚!”
沈望舒将枕头丝毫不客气摔回来,恰好中了她的头上。
他继续笑着,“望舒天地良心啊,咱们家宫主啊,肯定是个人精,活个老妖精的岁数都算是勉强宫主了呢。”
赤莲面子上继续笑着,手却大刺刺。让他明晃晃地看见,摸出来了那一把放在枕头下的“天鬼刃”。
据说这把小刀削人头堪比划豆花啊。
沈望舒瞥了一眼,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打着哈哈儿,调笑着出了主屋。
赤莲却心里担忧了起来。
她放心不下望舒将才的表情。
沈望舒一向是个没有美人脱衣裳,他就不会换个表情的人。
尽管他整天跟她嘻嘻哈哈的,从来就没见有个正型儿的。
可是他一旦正经起来,一向来就是出了大事。
上一次有这个表情,还是两人都是十来岁时的小孩子时,他听宫中小女子说白长老和韦师父在“镜月台”睡在一起了。
第二日里传遍了整个宫的消息是,白长老的衣服丢了些盘扣,缺了条束腰。
不过几日,这些经由给宫娥们一传,白长老还实打实地丢掉了贞操。
而沈望舒听到的,是几日之后的事情。
赤莲眉头紧皱,沈望舒的那个表情,实在是不妙啊。
她立即给自己诊了诊脉,好说歹说的,她也是跟二十几年前就名动江湖的“妙手仙人”白隐修也是学过一年医术的。
脉象似乎正常得很。
可是行里一句话,医者不自医。
她一时间也拿不准了。
喃喃自言道:“我也没理由睡这么久,难不成,中毒了?
唔,不会不会,宫里饮食水源都有专人管着。
究竟是出了什么问题吗?
赤莲绞尽脑汁,拧着眉头细想,却想不出来。
沈望舒面皮上笑得很开心地出了主院,还对着那个床上半躺着的人,挥了挥手。
一转过主院后,他转而立即便敛了傻笑。
满脸深思,眉头紧皱,头皮发麻。
抬脚出院门,落脚之处,琼浆碎雪,满是嚓嚓声。
他稍低着头,转脚往隔壁间的西厢小屋去了。
那是今日午后,沈望舒在恰巧经过主院之外,听到可慕清欢的那一句乱叫声。
他疑惑得很,慕清欢那些骂声,情况看上去危急。
是被逼迫的危急。
他这才忽觉起自家宫主不对劲,直到后来她那死沉的声音传来,才晓得她是真不对劲。
她一向的声音是向上扬起的飘忽音调,而现在却是紧逼逼的压着压着的。
他本不甚在意那忽然转变的声音,没管着那些事,可后来却越是觉得不对劲了,心下就觉得大事不好了。
——她是万不会动慕清欢的,如今却动了,只能说明,她现在根本不受着自己支配。
见到那个小宫娥跌跌撞撞地跑出去,那脸上泛着的潮红。
沈望舒立即蹿步进去,方落到屋门前。
叹气,捂住了双眼——不能多看:当时落在庭院里第一眼,特别关切地朝里瞧了。
后有种特别想戳瞎自己——此事不好!
慕清欢给点了穴,动不得,但看着也没有一副花姑娘送了恶霸床的两眼含泪赴死的娇弱羞耻,倒像是还享受着。
彼时那个像是要赴巫山之巅的人,自然反应慢了些。他都已然落在庭院里头了一会子,她才有所察觉。
赤莲皱着眉看了看外面,眼神恶恼,却没有多加理会,继续埋下脑袋在慕清欢胸前,做了下去。
沈望舒一惊诧,一时间忘了应该做些什么了。
因着那一眼,很有古怪。
眼光呆滞着,素日里浅浅的瞳色似乎染的深了些。
她没有理会自己,说明她那个时候没带脑子。
而她又继续了下去,便是她真的失去了意识。
她,那个最根本的她,当时没有在她身上。
她的脑子空着,身体却干着她从来没有做过的事。
沈望舒焦虑起来,那是可以控制主人家的功夫,控制使用人的。她才练了多久就被那功夫给操纵了。
若是这功夫能够练成,害人十分,也要害己九分,练不得了,练不得了!
摇摇头,他作为一个习得医术的人,应当得做些事了啊。
之后,沈望舒一直在等着赤莲,当她醒来的时候什么都像是不记得了。
那些差一点就发生了的的事儿,她居然脑海里一丝记忆都无。
那便是极有危险的预兆呐!
这诊断脉象之后,他知道她整个身体没病。
可是偏偏这些年来,是他得知她修研血祭时候出现的这个问题。
保不齐是她练的功夫给牵出来的。
那居然一种不受人控制的功夫,是得多么凶险啊?
沈望舒心里很慌乱,不行,一定不能再让她继续下去了!
她不听?逼也得逼她停下去!
这件事想好怎么解决后,沈望舒看了看眼前已经走到的地方,垂下眼眸。
这件事情,估摸着还得他亲自去处理个棘手的事儿。
于是,他亲自去了西厢,慕清欢的厢房。
以往他只脱过女人的衣服,今天却帮自家的宫主,给穿了一回。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觉得有些可笑。
可是,他这么活着,不就是为了欠这个人的吗?
沈望舒一抬头,已到住主院的西厢。
慕清欢正搁在那里发愣,眼光里越是愣了些。
他一惊,这个平日里老是傻乐的慕清欢,这时候怕是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了吧。
沈望舒出声,字字清晰:“今天的事,我代我们宫主赔个不是,你若是往心里去了,玄冥自会补偿你的。”
“啊?”
慕清欢错鄂一声,才从深思里拔将出来。
意识清楚认清了沈望舒后,急忙问他:“赤莲她没什么事儿吧,她刚才好像不认得人了一样。她没出什么事儿吧?”
还能留着心思管那个女人?沈望舒欣慰了一阵,却又担忧了。
可惜了,她不是真心待他的。这将来的事情,或许就有些看头了。
“没有什么大事,不过,:沈望舒把事实撕碎了来:“好心劝一句,我们宫主的病以后还会发,也会更严重,你若是介怀着那刚才的事情呢,就还是尽快离开玄冥吧,可能接下来就不好掌控了。”
沈望舒转身欲走,听到他小声呢喃了一句:“得病了吗?”
他走出几步,又转过头来:“还是收拾着快走吧,等宫主病好了,玄冥随时候着慕小公子来作客。”
慕清欢追问道:“现在走吗?”
沈望舒没有答,继续说道:“还有,宫主还不知道她犯了事,你也别同她讲,她要知道自己对你做了那种事……”
也不知道她会干出什么事来。
“唉……”沈望舒摇摇头,提着衣袖出了西厢房。
目随沈望舒离了主院的西厢,慕清欢认认真真地在心里想了想他的话,目光沉沉暗暗,没有一点神采。
——到底是走,还是不走?若是才来那几天肯定早就屁颠屁颠地收拾着跑了,怎么会像现在这样子,这么犹豫。
他陡然间察觉闪过脑子的一件事情,立即心一惊。
“我犹豫了?”
慕清欢突然觉得惊慌,犹豫就代表着对玄冥居然会不舍起来。
喃声自问:“我居然想要过留下?”
慕清欢想起那个曾经给他批过卦的算命先生。
那个大街上算命的通达人心,算命先生就说过,如果真正想要做的事,想喜欢的人,就会义无反顾地抢到手。
有半分犹豫,就只能说明执念不够。
慕清欢一板凳坐歪了去,脚下一个趔趄,却依旧在想那件事情。
那他生长了十几年的“玄清庄”,比不得这短短几个月在玄冥宫的日子么?
——我为什么想要着留着?
——玄冥能有什么值得我留的呀?
——我到底是留还是走?
……
这些问题缠绕着慕清欢,他一下子也没了主意,一时间也没有可以商量的人,只能够趴在桌子上,独自苦恼着。
“她的病,好得了吗?”无声说出这句话,连他自己也听不见那一句声音。
——别走,不能走啊。
这些潜伏在脑袋深处的话,每一个字儿浮现在脑海,一遍遍地重复吼叫着,他思索不了其他事情。
外面,雪声依旧惊慌入耳。
良久,慕清欢妥协了,赌气一样将手一丢,一声闷气吐出口中,却冲不散郁结在心的烦闷。
“算了,别人要撵人了,死赖在这里也没得个好的,到是让别人指点说道,丢人丢脸的。”
他跳起来,立即准备收拾东西,却发现这里没有东西是自己的,心里就蓦地酸了。
——他是个没有家的人。师父那儿,是别人的家。
也难怪他突然间对“玄冥”有了依赖感,还有那一句话,像是已经不想离开了。
他妄想着这里是自己最终的归路,到头来,却不过全部是经不起一声“你还是尽快离开”的假象。
可是这假象,太让人留恋了些啊。
慕清欢压住了胸中的郁气,重复说道:“走吧,走了吧……”
外面飘着雪,雪已经及膝深了。
他抬头看了看外面雨雪靡靡,这天色也晚了,如果邀从小路走的话看不清路,又没个人带路的话,容易给哉入机关里。到头来还得劳驾人来救,还得让她耻笑。
——算了算了,明天一大早再走吧。
“再留一晩,一晚就行了吧?”
他整个人直接躺进被子里去,厚厚的锦被一下子堆过来,将整个人掩在里面。
似乎将整个人盖住,就把那不知道是不是悲伤的情绪给踏踏实实地掩盖了一样。
彼时,才不过从西厢出门的沈望舒,拐角便进了主屋。
站在屋门外,看着女宫主就坐在桌子边。
他笑了,赤莲也像那慕清欢一样沉思着。
奇了,平素都不怎么思考的俩人,都用着同一个姿势,同一个时辰来思考。沈望舒右眉翘着,就想着一个词——天作之合。
他刻意温和了声音,不做调侃样,“你又在乱想什么?”
赤莲抬头看了一眼,无尽颓疲。
“我觉得,我是不是得什么绝症,不久将辞人世了。”微弱的声音顺着风声一同溜进沈望舒的耳朵,觉得有些飘渺。
沈望舒觉得好笑又心酸,好笑的是身为邪宫头子的赤莲也会怕死。
心酸的便是,这个症结连他都还没能找到源头,万一她就一语成谶了,又当如何呢?
担忧,疑惑,迷茫,他从未现在脸上。
面上他照着平日一般,仍旧调侃着女宫主:“怎么?你是,怕死了吗?”
“怕死?”女宫主摇了摇头,“我算是在地狱门前走过的人了,死的话也没觉着有什么。”
“只是,如果我死了的话,我身后的事儿该扔给谁?望舒啊,你不知道,这烂摊子扔给谁都是罪过。”
怕就怕还有太多事没有做,太多责任没有担。
身为赤莲这个宫主身份,她就没有退路。玄冥的事尚可交付给长老们。
那慕莫两家的事呢?前有慕清言将烂摊子扔给了她,她若是死了,按理来说,就理当交给慕清欢。可是担心以他那个样子如何担得起大任。
许多事情说什么都只能让她一个人承担的,定不能给他,给了他反倒是祸害了他。
沈望舒在女宫主身后苦笑了,深色眼瞳淡淡蒙尘。
有些时候他会觉得自己命运跟面前的女人牵上太沉重地结,本来应是宿怨之敌,却偏偏成了两个相知甚深的友人。
这估摸着,是上头的天,近来没有好看的戏文在手,便玩弄起了人间。将他俩这么胡乱地绑在一起,这辈子谁都不能好过。
沉默半晌,他勾着平日里跟她说话的油腔滑调,换上戏台上插科打诨的丑角脸相。
说道:“小宫主你啊,就是爱乱猜,你得空瞅瞅自个,刀枪不入呢,哪里那么容易就给死了?”
“滚,本宫的皮没那么厚。”
“唉,你真没事儿,”
赤莲侧目,瞥了一眼他。
“你知道你这是像什么吗。成天没事这么傻兮兮地乱想着,这就好比宫里的妃嫔想着要是皇上再不来,就要和侍卫私通是一个理儿啊。”
“这什么狗屁道理啊。”赤莲背对着他,朝天嗤笑了一下。
沈望舒上前几步来,搁旁近坐下,支起下巴说:“既然你也知道是狗屁,那你还想那么多?”
“再者,还不有我这么个可以生死人肉白骨的医者在吗,且放宽着心,啊。”
末了,沈望舒右眼眨了眨,给她极为俊俏地抛个媚眼去。
“那你给我‘肉’一个来看看?”
望舒愣了一下,尔后缓缓起步,站在桌旁。
大大方方的,伸手用左手拉着衣领子,左边白牙轻轻啃咬了下唇,留下小半圈白色牙印。
接而,生得好看的眸子,与她俏生地眨了下眼。
“噢!我的眼睛!。”赤莲伸手捂住眼,骂道:“你滚!”
“得嘞。”
这么听话?
赤莲听到他走出去后,睁眼看了看那走在雪里的身影。
寒冬很冷,心里很暖。
赤莲深想他的话,不无道理,暂且稍微放下了些顾虑。
可哪知,更深的难事,不打半声招呼的,就来了。
是夜,风雪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