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呜呜吹响,像是被人轰赶着一般。
夜里,玄冥宫的主院子被月光照得一片戚忧之色。
苍白的月光,映衬着覆地白雪,更是明晃晃的刺人。
那一轮孤月,看上去说不得的不寻常。沈望舒抬眉看着天上,心里咯噔直作。
寒夜不知尽时,赤莲当夜便早早洗漱。
天寒,也便让罂粟也回去歇着了。又看着数九寒天又将近着新春佳节,也放了小厮女娥的假,放他们去做平日里没时间做的事。
于是乎,她一个人在主屋里,坐在床沿上,就着明瓦灯,在光下看上了前些日子给摸来的“特别“戏本。
许久未曾翻动一页。
她时时在头脑里面闪现出一副模模糊糊,极是不清楚的****画面。
是谁?她看不清楚。
这些画面像是脑袋里面一闪而过的光亮,始终都晚了一步,不曾抓住。
多时过去,漏声沉响。
酉时一刻钟头,水漏声滴下,如同钟声在她耳朵里面环环回响。
一丝极快的光亮一过,她仍旧没抓住那个念头。
突然只觉着手脚心出汗,脑袋猛然一沉,灵识开始有些昏沉不清醒起来。
这感觉熟悉,一如午时那昏睡前头的情形。
她用手一扶额,满脑门尽是涔涔细汗,这是往外了说。往里说,她能够清楚地感觉到体内血流转速度加快。
浑身渐渐燥热起来,心里不安的感觉,时时一涌而来。忽而便时不时有小腹涌上一阵异样的感觉,憋得她有些心慌,一时间没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好不容易在主屋里捱了一阵子,她灵台忽然出了一个念头——莫不是,我看这春情书文,还给身体看出不寻常来了不成?
她那混沌未开的脑子又使劲搏了搏那骨子里的冲动,尔后带着几分羞耻地,不再思索这事。
“不行不行,这自己可怎么着啊。”她一下跳起身来,不清醒地撞开屋门。
做宫主做得再是丢人了些,也得在将这一个冲动释解前赶到“痴情司”啊!
她立马跌跌撞撞冲出了主屋的门,到院子里出门处,朦朦胧胧中听到一声“赤莲”。
灵识,啪的,就灭了。
慕清欢正闷声苦恼着,那离宫的事情因为风雨只得搁置下。
他心里闪过一丝庆幸,转而却被忧伤填满。
回屋前,他看着里头主屋的那高高屋脊。
叹声落气,转身,却立马主屋里有声响,门一下子冲开了的声音。
转头往外走了几步,出来看看出了什么事,却见到一脚深一脚浅的,风雪加身,负累难行。
他只见赤莲往外面近乎爬着跑出去。连御寒的裘衣也没拢上,心里担忧怕她会受寒,便喊了她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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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莲转过头来,慕清欢蓦然一惊:赤莲又是了午时那个认不到人的赤莲,那是混然呆滞的眼神。
可是她的眼睛,眼睛却成了绯红色,浅曈也在这映衬下显得更浓重,在月光下,竟然像是发狠了的狼一样,红了双眼。
慕清欢一惊:发病的赤莲就不像平日里的赤莲那么好说话,随便一来就是真动起手来,她身子骨强壮得比十个壮年汉还扛寒的。
立即转过身:不理她不理她,放任她一个人才是最好的方法,这是这两日来他付了代价后明白的教训!
慕清欢赶忙往厢房里跑,急急将木门地上,栓门。
双手堵在门前,才惊着之后舒了口气。
气舒到半截,猛然间后背上有了个人。
他还没动个心思,就给点了哑穴。
赤莲这个时候,可不像平日好欺负,他深知如此,狠下心来,也丝毫不客气,将她往后推去。
赤莲轻轻一跃,落在桌子上,两眼深红的,朝慕清欢望着。
没带着半点感情,双眼通红,不映夜色,也是在暗黑夜里,一眼就能瞧见她那一双狼眼……
慕清欢狠狠喘着粗气,却平添了寒夜里,那不能多得的气氛。
赤莲双眼流转着血红的光芒,嘴角笑起来,一勾眼角。
当下,猛然一扑——
凉夜摇尽时,唯当奈君何。更深人悄悄,晨会雨曶曶。
慕清欢闭上了双眼——良宵,他全然能记得的,一宵浮沉,和一双红得吓人的双眼而已。
沈望舒在主院外站着,没有提步走进去。
不知站了几时,觉到里面安静无声。
他舒了一口气,看了看天上那轮着苍白光芒,依依透着血色的孤月,心里的不安未除。
尚还以为着今夜没事儿,宫主平和得很,打算着就省一分心,不管她了。
大雪里的庭院万籁无声,若非那从西厢轻弱的一身几不可闻的不堪闻见之声——嗯……
沈望舒收住了往回走的脚,停了半晌。
转过方向,一步踏进主院。
原本打算着回去安安心心地睡个年前觉的。只是,这么个羞恶的事儿没有个准信的,就这么一来,只怕年后也不能安安心心了。
沈望舒长叹一声恼怒的气,扶着自己的额头,惨笑:为什么会是慕清欢啊?整个宫,你为何偏偏挑上了他?
日后悔恨去吧,莫子鸢。
西厢房里,没有光。
就像这桩子事,见不得人一样。
沈望舒他纵是不愿意,却也得亲自将它戳破。事情已经发生了,他不能避免,只能挽救了。
她被功夫操控了头脑,是不会记得的。现在唯有“毁尸灭迹”,才能将那个会后悔的人,瞒过去才是最好。
温柔的白月光从门前洒到西厢房里头,惨白如霜。
被推门之声吓住,惊雀而起的人,脸色亦是惨色一片。
慕清欢脸上渗出冷汗,喘着惊慌的气,不匀息,双目惊错,像是个小偷,偷了他家宫主的贼。
回头霎时惊住,不知此时刻竟会来人,来的还是沈望舒。皱着眉看来人,一下子赧红了脸。
眼前戳破这桩子事的人,就是今日下午撵过他走。可现在他不仅没走,还跟着他们家宫主没羞没臊地在一块,好不是个东西!
偏巧那始作事的人还趴在他身上,脑袋埋在他的胸膛前,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晕过去了。
沈望舒一瞧地上的情况,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他捂着额头叹了一声,此事儿难办,这下子可真该恼火死个人了。
慕清欢一揩头上滑下的冷汗:这件事,到头来,还必须得由他一个大男人去承担下来。
“那个——”
他的话立即被打断。
“衣服穿上!”沈望舒声线压得低沉。
慕清欢生怵,他的相必面色很不好看。
沈望舒背过身去,听到背后窸窸窣窣衣料摩挲声,觉得焦心——这下子想给她瞒住不愿意知道的事情,恐怕也是瞒不住了。
——恼人!
慕清欢先将胸膛前的人扶起来,把落在肩下面的衣裳套上去,不想惊动她,轻手轻脚地把她的衣领整了整,将她的头发从衣裳里面取出来。
这才简单收拾了自己那不遮不掩的躯体。
女人扶起来,靠靠在肩上,他就着那半明半暗的月色下认真看了看,真好看的人啊,好看得让他心安。
娴静得就像个大家闺秀,安静若云,就像夜里静静绽开的夜舒莲。
慕清欢嘴唇发干,伸出舌头舔了舔,唇边有血,腥的,咸的。
如今这种事儿这么一被揪出来,他肯定没脸再在玄冥待着,只能灰溜溜地滚远些,可是以他和玄冥宫主的身份差距,只怕是这辈子都没有交集的份了。
他一时间觉得有些悲哀——差距太大,就连遇见,都是世上难能之事。过了,就只能是过了而已。
许久,慕清欢抑制住舍不得,把手上的人交了出去。
沈望舒矮下身体将女宫主抱了起来,认真郑重地说道:“今日同你警告过,如今你怨不得我们宫主了”
慕清欢突然一股无名业火就蹿了出来,是是是,宫主是他们的,跟他没有半点关系。
本来还是个受尽了良心上的苦的人,如今却还要被这个毫不相干的人莫名其妙地指责着,不能说有多大的委屈,只是莫名怒气和别的哀气一下子袭了上来,闷在心口就想骂人。
沈望舒一个旁人知道个屁,在旁边扯吧扯吧半天。
邪火怒起,在这个念头里越燃得大了。
慕清欢想便没多想就说:“是,是我死皮赖脸,是我脸皮厚,我慕清欢就是肮脏龌龊,你们玄冥就该高尚了!”
沈望舒手一僵,脚下一软。想了想之后,什么也没说,也不愿意再在这种事情上多废口舌,以后才是真够叫人焦心的。他抱着的那个人,才是最应当去废口舌的人。
便不再看他,抱着女宫主回了主屋。
在寂寂月光下,沈望舒看了看那晕过去的人,扶着额头,又焦心地叹气。
“爱莲院”,主屋。
他打量了一下她,晕得还算安稳,把被子往她身上一盖,将手往被窝里放。
衣袖滑下半段,露出肌肤,雪白的小臂上,几笔红印迹在手臂上由浅到深地正变着颜色,最后凝固在血红色。
沈望舒蹙眉凝视着那变化着的纹路,心生不安念头。给她的袖腕处往上拢了拢衣裳,大半个手臂露在外头,皮肤上头,全都是盘结交错的红痕纹路,露出的脖子上也有,这么看来恐怕是整个身体都有了。
沈望舒看着那沿着血脉变化的一堆暗红血纹,一沉思,像是在哪儿见过这个古怪的纹路。
这边暂且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事儿来解决下去,还未想好借口将这个事情藏下去,一时之间也想不出陡然生出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只能给她盖好被子,出了门。
“唉,以后的日子都安心不了了呀。”沈望舒出门,抬着头对月嗟叹,那月亮之外绕着一圈白色月晕环,较着先前的月亮,今夜的月盘,颇是有几分妖异。
沈望舒便将陡生的血痕和今日的蹊跷连着《血祭》想了想,心里稍是又有了个谱,紧拧的眉头做了下舒展。
——“好在这事儿可算有些许眉目了。”
沈望舒连忙急匆匆去了药庐的藏经要典文的屋子,掌着明灯在一排排的木书架翻找药籍。
赤莲动了动酸痛的眼睛,醒了。
不得不说啊,捅了天大的娄子也有人接着,再大的洞也会有人给补的滋味是不错,但是终究是她亲自用活生生的身体闯出来的祸端,留给别人,就是不可饶恕的罪孽啊。
她想若是望舒给人把这件事情掩住,定会唬人说:“宫主你缺人,所以无非做了个春梦罢了。”
可是瞒得了众人,又怎能瞒得了自己的心啊。
醒来时,依稀看到窗户外若有光,时辰应该不早了。
她原本朦朦胧胧地意识昏沉着,像着往常一样扭扭身体,身下肆虐袭来的痛楚将瞌睡饶是一把揪醒了。
她想了想,不熟悉这种感觉,却知道这是为何事情。
满是懊恼地将脑袋捂进厚重的棉絮里——要是能把自己给闷死了那便是最好不过了。
心里骂着她自个:怎么可以蠢到在那个时候突然失去意识啊!偏偏在这么个要死不死的日子,天呐,怎么再对着清欢那个半大的小娃儿说事呐。
依稀记得她是要往“痴情司”赶去的,然后慕清欢喊了人一声,再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
竟然能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过根据身体状况和血祭第三重的破欲一说,所谓双修,怕是干尽了。
她该干的事情,无疑是干了。
她该死,这件事也必定无疑了!
“呜……”她咬紧了牙,裹在被子里不要命地狠狠吼出来,然后一阵将自己乱摇,躲在被窝里不敢将她的心思暴露出来。
藏在被子里面呼吸困难后才一把扔开它。
眼睛却被另一件事情吸引了过去。她不经意间看到手臂上的一团盘杂的浅淡印记,知道这血祭三重是炼成了。
至少,没有白动了慕清欢,赤莲安慰地想。
赤莲捏了捏手上陡然出现的红色细痕,满脑子都是慕清欢,那昨日沉稳的慕清欢。他不像先前那么只是傻了。
受尽良心谴责,说起来最头疼的,肯定是慕家那一生一死的两兄弟。慕清欢本来就恨她,恨魔教的人,现在又搞出这么一档子事,那她还怎么去面对那个什么都不是特别明白的孩子?
赤莲不怀疑,莫清欢要是有本事,肯定恨不得就给她这个不要脸的人扇上两大耳刮子,哪怕给做成人彘也不定解他的气。
一脉相承的慕清言德行不会好到哪儿去的。
慕清欢死了的亲哥哥这边又如何交待?怎么说也是托了他哥哥的孤,却发生了这么一端子的事情。这么一来,就算以后命一背点,下去见了慕清言,又怎么说啊?
这估计就是所谓生不能为人,死做不得鬼的下场了吧。
谴责的念头,差点让她捂死自己。
罂粟掌灯,端着热水来给她晨洗。
当勾起纱帐,看到她一脸生不如死的模样,担忧地看着,问:“一大早这是做什么了?”
“唉,什么都做了。”赤莲费了费劲起身,接过热毛帕。
罂粟没明白她的话,给她宽慰地笑笑,说:“宫主忧心的事若是能处理,那便交由我去办吧。”
这是赤莲终究要亲自去处理后续之事,除了她,谁也不能去管这事。
罂粟出门去后,赤莲在主屋里想想将来这条受尽罪责的路,到底该如何去走。
血祭三重一过,她的耳力比先前时更是敏锐了些。
无意听到西厢房那边房门被拉开,厚毛靴踏上细碎的雪花的裂声。
她心一下子提紧,深吸一口气,等待未知刑罚落在头顶。
慕清欢穿着沉重的灰黑色冬衣,站在主屋外面,手扶着门,犹豫了一下,没有进门。
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只是转眼,看向了地面。
他眼睛下一片淡紫色,眼睛里红血丝分明露在这世界之中。
赤莲心一怵,又是一痛。
——他这是,一晚上没睡?
赤莲坐在床沿,左右扭着,不是个滋味。要是他破口大骂些龌龊不要脸的话,她还能知道到底这是有多严重的程度。
可是慕清欢闭着嘴,一个字儿不说话,她就心虚得很,不清楚他是怎么个情形了。
想来慕清欢素来都是厌恶她得很,这下子心里又存了芥蒂,心里填上层厚厚的堵,恐怕就会恨她了吧。
赤莲知道如今想再把他留在这儿肯定只不行了,可是却只能放手了。虽则,外头那么凶险,或许还暂且不能让他去闯。
她动了动嘴,想问问他睡得可好,看着门前只知道看着地上的人,又闭上。
慕清欢眼下受了折辱,再由他来说这个事儿,肯定就是面子上又来上一巴掌。
他是肯定不能再受这个羞辱了。
罂粟从外面进,她便说道:“罂粟,慕公子要回去过年了,你去南宫长老那里取些银子做盘缠。”
慕清欢急张嘴,又默默闭上。
罂粟看了看里面装的一副镇定的好模样的人,又看了看清欢,也没有说什么,摇摇头出去了。
尔后她又传音天涯,天涯半盏茶的功夫就一身玄色青衣落在白茫雪地,俯身施了个礼。
“天涯,你去马厩牵匹好马送慕公子出宫。”
天涯这个榆木头,直接一个“是”就去了。
两个人做事的空头里,清欢仍旧看地上,没有说话,只听见寒簌的风,将世间不多的暖意吹散。
一刻钟,天涯来带清欢离开,赤莲好似听着清欢似乎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要去西厢拿行李走了吧?
“好走!”背着他,赤莲脆生喊了一句,他愣住,没回头。
她不知是他没说话,还是风声将他的回答掩盖了去,心里有些堵得慌。
一刻钟后,赤莲站上宫中阁楼,看到远远的两个影子。
清欢还算个孩子,骨架瘦瘦小小的,比起天涯看上去孱弱些。
小小的身影在整片大雪茫茫的天地间显得太渺小,太孤弱了些,他现在终究还是个孩子啊,有些事,他果真是应当逃避的好些。
玄冥宫,门前,大雪铺地。
他身后是两排由门延伸向外的深深浅浅的脚印,赤莲看着那蔓延出宫的脚印,心里闷堵:这能够指引他以后回家的路吗?
赤莲立在大雪纷飞中看着他那点大影子,她想,自己害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