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耿长锁、冯云聪到了朝天关。看见熊耀南，冯扑在他怀里泣不成声：
“熊叔，三年来，我无时无刻不思念着你们，真是度日如年啊！”
耿长锁难过地在一旁低头不语。
崇祯五年，义军在河南遭遇明军，王应龙将“娃娃营”藏在一座小丘后。突然一股明军冲杀过来，八岁的耿长锁拖着六岁的冯云聪连忙躲在一座坟丘后。激战后，明军撤走，义军也不知去向，空旷的原野上到处是尸体。冯吓得“哇哇”大哭。耿安慰道：
“不要怕，有我在，一定能找到熊叔他们的。”
他俩在原野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入夜，到一个村庄，四周黑灯瞎火，死一般寂静。在一个土围子的墙角，他们坐了下来。刚坐下，从另一个墙角边来了两个人，他们拄着木棍，踉踉跄跄来到他俩身边。一个人有气无力道：“这两个娃，够咱们吃两天了。”说罢一棍子打来。耿一把夺过棍子，拖着冯云聪出了围子。他曾听人说过，饥民们饿急了，就会把小孩杀死煮着吃，今晚果然遇着了。
出了土围子，四周一片漆黑。行不多远，几双绿莹莹的眼睛在前面移动。耿知道这是狼的眼睛，这是吃饱了死尸的狼群在夜间游动。耿握着棍，护着冯，慢慢退回土围中，刚才袭击他们的那俩人已倒地死了。耿想，肯定是饿死的。
早上，“娃娃营”中每人发了一个烧饼。耿摸着存有体温的烧饼，心里道：不知何时才能找到熊叔，我和冯云聪共两个饼，这饼一定得省着吃。耿提着木棍，在墙边找来一捆麦草放在墙角，冯云聪困极了，倒头便睡。耿拿着木棍，强忍着倦意，警惕地观看着四周，防备着狼和人的袭击。
他们走过了一个又一个村庄，大多村内房门洞开，四周一片寂静，不见人影。在一户人家门边，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婆靠墙坐着，一动不动，只有眼珠在转动。耿上前道：
“大娘，我们想找口水喝。——怎么没有人呢？”
大娘有气无力道：
“死的死，逃的逃，哪有人啦。缸里还有点水，你自己舀去喝吧。”
就这样，他们走了五天，终于在一个村庄遇见了义军。看到饿得有气无力的耿长锁和冯云聪，熊一把搂住道：“孩子……”两眼汪汪，半晌说不出话来。
崇祯十三年，耿长锁十六岁，被编入骑兵队训练。临行前一晚，冯云聪找到耿长锁，心情沉重道：
“锁哥，此次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得相聚？”
说罢难过地低下了头。耿安慰道：
“放心吧，一有空闲定会来看你，我决不会忘记你的！”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战场上要多加小心，保重。”
冯说完随手给了耿一张纸条。耿展开一看，上面写着：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这是熊耀南给他们讲过的一首南北朝民歌，是一个痴情女子对其所爱男子坚贞不渝的爱情所发的誓言。看着这熟悉而娟秀的笔迹，耿心如潮涌，暗下决心：此生非冯云聪不娶。他把这张珍贵的字条放在贴身的衣袋里，保存至今。
在耿加入骑兵队的一年后，闻听西王将冯许配给刘进忠，从此再无冯的消息。
看着耿、冯二人，熊叹息道：
“西王糊涂啊！委屈这两孩子了。”
正在这时，陈世康、汪代云进来了。看见耿、冯，又是一阵问候和感慨。寒暄完毕，熊问道：
“都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陈、汪答道。
“快准备早饭，让大家吃饱喝足，迎接这场恶战！长锁、云聪来得正好，我们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些狗东西！”熊道。
巳时，刘进忠一行急匆匆赶到了朝天关。关楼上空无一人，楼下房门关着，四周一片寂静。关门紧闭，门前一把大木椅上端坐着熊耀南，他双目闭着，一动不动，仿佛一尊雕像。刘进忠见此，连忙招呼众军士下马。吴之茂“唰”的一声抽出剑来，上前便刺。刘一把拉住他道：
“不得无礼！”
刘整了整衣冠，轻步上前，双手一揖道：
“学生给老师请安了。”
见熊一动不动，又提高声音道：
“学生刘进忠给老师请安。”
熊慢慢睁开眼睛，看了看道：
“啊，是刘都督哇。带着兵马，这是要去哪里？”
“学生有要事出关。”
“出关？”
“是。”
“有何要事？”
“这……恕学生无法奉告。”
“出关向北，再无西军。你难道不知？”
“知道。”
“不怕清军截杀你们？”
“不会。”刘嗫嚅道。
熊怒目圆睁，久久地盯着刘进忠，利剑般的目光刺得刘顿时低下了头。
“你难道真要走那条路？”熊道。
“学生此举，实属迫不得已。”
“迫不得已？说来听听。”
“我为西朝出过力，流过汗，立有战功，可西王对我不公！”
“有何不公？”
“由成都府到保宁府再到广元，从皇城脚下一直贬到朝天关，这些你都是知道的。”
“可我还知道，是西王救了你母子性命，是西王把你养大成人，成家立业。这些难道你都忘了？”
“可他对我并不信任。”
“把防守边关的军国大事托付给你，是最大的信任！”
“那不叫信任，是把我推向前线去送死！”
“就算如此，他毕竟是你的主子，是你的父辈，难道你就忍心离他而去？”
“我确奉他为主子，尊他为父辈。可他又给了我什么？我这个将军是我拿命在战场上换来的，这个都督是我应得的，而不是他恩赐的。我本一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你这忘恩负义的东西！羊有跪乳之恩，鸟有反哺之义。禽兽尚知情义，何况人乎？人生在世，讲的是忠孝节义：对主上要忠，对父母要孝，临大事有节，对朋友讲信义。你忠在哪里？孝在何方？一个连父母都不孝敬的人，能对主上忠，对朋友讲信义？不忠不孝之人就是不善之人！”
熊瞟了一眼吴之茂，继续道：
“这种人交的朋友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而今学生已无路可退。”刘进忠喃喃道。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熊道。
“回不去了，还望老师网开一面。”刘叹息道。
“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道门广大，难度不善之人。”
“老师，何苦相煎太急！”
“住口！从今而后，咱们师徒恩断义绝。”
熊转向众士兵道：
“你们跟随西王征战多年，终于取得了四川这片国土。可有人要带你们投降清军，转过来灭我们大西，你们愿意么？”
士兵中骚动起来。
“不是说北上抗清么？怎么会是这样？”有人道。
“上当了，咱们回吧！”有人道。
旋即有十多人上马，离关而去。吴之茂大怒。跨步上前狠命一剑，把熊耀南连人带椅钉在关门之上。这把剑与杀死刘金柱的是同一把剑。
箭楼上，埋伏好的二十个士兵挽弓搭箭站了起来。陈世康手一挥道：“放！”顿时，箭如雨下，有十多个骑兵倒地。负伤的马匹往关南逃奔，又被汪代云埋伏在台阶一线的士兵乱箭射回。关墙内外人喊马叫，一片混乱。吴之茂站在祠堂一侧的高地上挥剑喊道：
“弟兄们，不要怕！他们人少，斗不过我们！”
陈世康一箭射去，直穿吴的帽子，吓得吴弓身逃去。耿长锁、冯云聪提剑破门而出，陈世康带着士兵也从箭楼上杀了下来，双方混战在一起。
看到吴之茂向台阶一线跑去，陈世康带着人尾追而去。吴所带骑兵全都下马，抽出刀来四处出击。台阶一线的汪代云等十多人很快被冲散，吴抽刀向汪砍去。看到汪危险，陈奋力向前冲去，不料被十多人缠住。刘进忠抽刀向前，只三个回合就将陈击杀，与此同时，汪也被吴击杀。
看到汪代云和陈世康被杀，耿长锁怒火中烧，和冯云聪一道提刀冲了过来。在一道沟渠边，刘进忠和耿长锁激烈地交锋着。看着眼前这个仇敌，刘剑剑致命，恨不得一口吞了耿。可耿步步为营，防守甚严。见此，吴之茂抽剑上前，向耿逼去。冯见状拔刀相助，吴对着冯一剑刺去。耿见状大叫一声“住手”！举刀一挡，吴的剑被震落，随即左臂挨了冯一刀。
刘进忠大怒，随即挺剑向耿扑去。刀剑撞击声、喊杀声、骂声及哀叫声响彻山塆。渐渐地声音越来越小，山坡上、沟渠里及关墙内外到处是士兵的尸体。
耿长锁和冯云聪且战且退，退到了关楼西边的绝壁顶上。顶上有两块条形巨石，俩人藏入巨石间的缝隙之中。耿紧紧搂住冯道：
“云聪，你怕吗？”
“有你在，我不怕。”
“这些年，你过得好么？”
“不好。”冯哽咽道。
“自离你后，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你，牵挂你。除了你，不会再有人进入我的心扉！你在我心中是任何力量也夺不走，抹不掉的！”
“锁哥，我也是。离开了你，我的心里像长满了荒草一样。和那个畜生在一起，真是度日如年。”冯痛哭道。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作连理枝。既然不能同生，那就让我们的魂魄永远聚在一起吧！”
冯紧紧地依偎着耿，决然道：“好。”
吴之茂左臂缠着布带，右手提剑，带着士兵随刘进忠到了绝壁顶上，向下一看，倒吸了一口冷气而连连后退。
“都解决了？”刘道。
“只剩下耿长锁和冯云聪了。”吴道。
“他们会藏到哪去呢？”
“我亲眼看见他俩逃到这里来了，再仔细找找。”
刘进忠站在巨石边，听到了轻微的哭声，断定二人藏在里面。便喊道：
“云聪，回来吧。以前的事咱既往不咎。”
“耿长锁，只要你归顺大清，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你这样年轻，何必无谓地死去呢？”吴之茂道。
“卖友求荣的狗奴才，做梦去吧。”耿大声骂道。
“为西王尽忠的时候到了。”耿对冯云聪道。
冯默然点头，二人紧抱在一起高喊“西王，保重”，双双跳下绝壁。峡中不断传来“西王，保重”的回音。回音愈来愈弱，直至消失，一切又复归平静。青山肃立，江涛呜咽，仿佛在为人间的这对精灵致哀。
刘进忠、吴之茂被眼前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半晌，刘才哭喊道：“云聪，我的云聪！”
疲惫的骑队驰过了褒城县。刘进忠知道，离汉中府已经不远了。看着这支不满百人的骑队，心中五味杂陈——官位没有了，银子没有了，女人也没有了，而今是山穷水尽如丧家之犬。新主子豪格会对自己怎样呢？不知道。想到将来还要跟着新主子去打旧主子，心中感到莫大的恐惧——这个张献忠，这个八大王，他太了解，也太可怕了。
崇祯三年，明军将领邓玘带着几个刺客，趁夜潜入义军驻地。趁八大王看戏之机，一刀砍中其面门。八大王果然是八大王，他一手捂住伤口，另一只手持刀将几个刺客杀死，只可惜跑掉了邓玘。第二天，他包扎好脸部的伤口，率军击败了邓玘。他一生曾九次负伤，每一次都化险为夷。两军对阵，只要他横刀立马往阵前一站，义军便欢呼雀跃，勇气倍增；即遇绝境，他登高一呼，军势复振也会转危为安。有人说他有九条命，有人说他是“打不死的程咬金”，更有人说他是西军的“军魂”。
刘进忠还知道，八大王最痛恨背叛他的人，这也是笼罩在刘心上的最大阴影。为了保住脑袋才逃离保宁府，逃离广元，可只要八大王还活着，长在自己项上的这颗脑袋就没有保障。我已经一无所有了，不能再没有脑袋，而保住脑袋的唯一办法是杀死这个可恶的八大王。他心里暗暗喊道：肃亲王，你若能除掉八大王，便是我的再生父母！
昨天夜宿阳平关以东的大安。半夜里，他梦见八大王拿着刀，刀疤脸上挂着诡谲的笑容，一步步向他走来。他瘫倒在地，想跑跑不动，想喊喊不出。八大王越来越近，他终于大叫一声滚下床来。陕西的冬天，天寒地冷，可他身上却大汗涔涔。
杂乱的马蹄声在耳边响着，这“嘚、嘚”的声音仿佛是什么东西在敲打着他的心房，恐惧、忧伤、疲惫一齐向他袭来；他感到自己快要垮了，快要完了。正在胡思乱想，吴之茂打马上前道：
“大人，汉中府衙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