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这时,徐市挑帘子进了值房,看了众人都在,催促我道:“都什么时辰了,还在这儿干站着,难道要国主候着你不成?”
我忙福了福道:“国主有什么吩咐吗?”
徐市有些不悦,“咋们伺候国主,凡是应当思虑周全,体贴入微,若是等国主想起,就是我们失职,差事办的不力。”
气氛有些尴尬,芳锦与寇女面色不虞,皆是默不作声,我应了一声,忙躬身退了出去,到立政殿廊庑候着。
徐市看了芳锦遇寇女一眼,一改平日的和颜悦色,“既然下了值了,芳锦与寇女就好生歇着。”说完也出了值房。
芳锦面色还算平稳,寇女气的愤恨道,“她王颐有错,徐公公为何连带我们一起责备,看她狐媚子薄命相,定是个没福的!你瞧她拱肩缩背的模样,我心里直犯恶心。”
芳锦被寇女的话说的心烦意乱,口中语气也不好,“徐公公借机立威,她若还留在这里,只怕此刻不是听几句话这么容易的,你我岂能得好?你这口无遮拦的习惯,若再不改改,终要惹出毛病的?”
寇女平时咋咋呼呼,其实是个没主见的,欺软怕硬的,见芳锦这样说,气焰顿时矮了大半截,嘴里不罢休,“本来出宫伺候的机会是姐姐你的……王颐她……”
芳锦搓搓手,“不怪她,是我没这个时运罢了。”芳锦半扬着秀面,岁月镌刻出柔顺清绝的弧度,“想明白了也没什么,出宫伺候一次又能改变什么呢,何不断了念想,一门心思在御前伺候,等一年该放出宫去,哪里不能去……”
“姐姐!”寇女对芳静安然接受事实十分恼怒,下力啐王颐,“她一来凭什么啊,还是蜀国人……”
芳锦恹恹笑道:“那又有什么关系,国主喜欢就行……”
这话彻底戳到了寇女痛处,说到底寇女也是出身名门,父亲是清河君王一脉承袭的要职,到了她父亲这一代,也不似先前煊赫,四品都转盐运使,担任山东地方要职。将女儿送入宫中,自然是含了指望的,好不容易进了御前当差,不知父亲在背后使了多大的力气,动用了多少关系,闹到最后给别人做了嫁衣,想想实在憋屈的很。
寇女愤恨道:“狐媚惑主,我偏不信凭她就能爬上国主的龙床。”
芳锦知道寇女的心思,家族的荣誉全系在她身,可她偏是个眼高手低,直肠通大脑,心里也没什么计较,嘴上不饶人,不忍过于苛责,“你是御前当差的人,言语却没个轻重,怎么连带国主也编排上了,可是失了分寸了,若是被徐公公听到,不知要生出什么事儿来。”
寇女只觉得委屈,哇的一声,倒在芳锦怀里嚎啕大哭,芳锦也替她难过,但她并不糊涂,忙安慰道:“快别哭了,让别人听到可不又要不安生了。”宫里的规矩:宫女不可有怨怼情绪,否则便是对国主的不敬。
寇女也懂得,强压低声音,小心翼翼的抽泣,芳锦感慨:宫里有什么好的,若是家里穷也还罢了,这么多世家女子被送入宫中,指望着有一日有机会侍奉国主,做国主的老丈人,殊不知国主不近女色,宫里虽然有三位正经的主子,临幸的次数屈指可数。宫女在宫中的苦楚谁又能体会呢,就连痛快的哭一场都不能够。
芳静解劝道:“你看宫里的情景,咱做奴才求个心安,顺顺当当的,好歹熬过这几年,等放出宫了,日子就有盼头了。”芳锦的话不好明说,一点寇女也明白,在宫里当主子那个不是踩着一条血路上去的,人前显贵,背后不定受了多少人算计呢?宫女到了年纪就放出宫去了,主子这辈子算是淹没在凉宫了,别指望出得了郡业了。
寇女心思玲珑,清河君王的盛衰不应当系在她身上,自有人去谋划,我一闺阁女子难堪大任,寇女知道自己没机会,索性就不作指望了,嘴里却是个炮仗,不乐意就要喷人。
芳静又解劝一会子,待寇女气消了大半,两人就回耳房歇着了。
我在立政殿的廊庑前候了半晌,也不听国主有过吩咐,徐市擎着浮尘,躬身而立,倾耳听着立政殿里的动静,我抬头看天,翘檐下一溜的琉璃灯,照着横梁上镌刻的西番草花样的图案,格外的醒目,墨黑泛着紫的天空几颗星子忽明忽暗,我有些惆怅,徐市也看了看天阴,思忖片刻,朝值房指了指,我会意,国主的药正熬在银吊子山,咕噜咕噜的翻滚着,看火的丫头不在跟前儿,我将汤药倒在碗里,放在漆盘上,徐市见我托着汤药过来了,复又贴耳朝大殿倾听了片刻,才示意我进殿。
我推开立政殿活页门臼,侧身从缝隙间闪身而过,国主正伏案批阅奏疏,眉头紧紧的拧在一起, 想来是遇见难以决断的事情,我悄声的越过立政殿光鉴照人的地砖,将汤药送到国主的紫檀大案的一侧, 拘谨的看了有些焦头的国主,轻声道:“国主,该吃药了!”
国主捏捏鼻梁,侧头看了我一眼,眉头微微皱起,不置可否,又调过头继续批阅奏折,我见国主无意喝药,踌躇了片刻,将汤药撤回托盘,悄无声息的捧了托盘出了大殿。
徐市见我托了汤药出来,问道:“怎么,还是没喝!”
我点点头道:“国主正在批阅奏疏,无暇喝的。”
徐市无奈摇头,“今儿的药都熬了三回了。”又吩咐道:“再熬上吧!”
我捧了汤药用银吊子重新熬上,让看火的丫头好生看着。
立政殿前稀薄的月光移进天阶,一寸一寸的靠近廊庑,夜凉如水,初秋的凉国阵阵寒意袭来,我裹了裹衣襟,早有内监送了褂子给徐市披上,徐市见我穿的单薄,也是伴着闲聊的意思,“伺候姑娘的丫头都这么不上心么,夜里转凉了,也没见着嘘寒问暖的,赶明儿打发出去,另挑好的姑娘使唤。”
我笑道:“这不能怪底下的人,今年冬衣内务府还没有发放,想来要等各宫娘娘的衣服置办了,才轮到我们做奴才的。”
徐市道:“明儿我让内务府给姑娘备几套,虽不是新的,眼下御寒要紧,姑娘莫要嫌弃,只管打发人去取。”
我忙谢过徐市。却在此时,听到立政殿立国主唤徐市的声音。
徐市急忙整理仪表,弓着身子进了立政殿,片刻,又退了出来,吩咐道,“你去瞧瞧,厨房可有可用的点心,精致的选一两样。”
我得了令,忙朝厨房而去,厨房自有值夜的,见我进来,忙问国主可有什么旨意?
看着案头上琳琅满目、精致考究的点心,我也作了难,拿不定主意,我在御前伺候这些日子,也猜度不出国主的喜好,国主用膳有章程,凡事不过三,厨房小算盘,横竖轮流的备着,一来赏赐时不会抓忙,二来国主剩下的当是恩旨赏赐,中饱私囊了。
横竖无从选择,索性随意挑选了一两样,指派了一名内监送到御前,交给徐市,另带了话:芝麻露。徐市听罢,满意一笑。
磨汁打浆都是细活儿,细细的研磨做出来的汁儿才会入口软糯,口齿留香,所需的各种原料,厨房都是齐全的,当值的师傅也乐意帮忙,不多时,一碗香味飘溢的芝麻露便做好了,地道的蜀国小吃,上回国主喝过称赞了几句,想来国主是有些偏好的。
徐市瞥了一眼,笑意难懂,嘴里夸道:“真香……”旁边的小太监过来凑趣儿,“姐姐得闲了,也赏小的一口!”
徐市立马拉下脸,啐道:“没大没小的,国主的东西,什么时候轮到你们了!”
小太监们静若寒蝉,四下散了。
徐市歪着头看着我进了大殿,喃喃道:“可怜的国主……”
先前送来的两碟点心摆在矮几上,不曾动过,国主依然伏案批阅奏疏,眉头拧成一个“川”字,在紫檀大案上投下一块阴影,影绰的剪影稍显倦意,我将“芝麻露”摆在大案的一侧,国主恍然觉察,看了我一眼,将目光移向案侧的“芝麻露”,我道:“国主批阅奏折辛苦,奴婢磨了芝麻露,国主好歹用些,再看奏疏。”
“你做的?”国主问道。
我缓缓的退了一步,半弯着身子,答道:“奴婢手艺粗鄙,蜀国的民间小吃,算不得精贵,上次国主谬赞了,奴婢又做了一碗,国主别嫌弃才好。”
国主不做声,端起碗盏,喝了几口,眉间缓了缓,“甚好。”
我悬着的心落下了,“国主喜欢,奴婢不胜欢喜,国主什么时候想吃了,只管吩咐奴婢再做。”
国主不置可否,放下碗盏,我忙敬上茶盏,国主接在手中一饮而尽。
国主已伏案,目光落在奏疏上,吩咐道:“让徐市预备着,摆驾齐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