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应了一声,悄然将碗盏、茶盏等收回漆盘,意欲退出,却听到国主清雅的声音道:“你的生辰是几月!”
我微微愣神,忙停下手中的活计,恭敬的立在一旁,犹豫是否将我的身世和盘托出,我是被长陵公主隆冬时节在一个破庙里包养的弃婴,那个破庙的名字叫破山寺,长大后我试图从这个破庙里找到与我身世相关联的人与事,多次寻访无果,破山寺剥落颓败的门楹上,一副昭示着命运轮回的对联,我却记忆犹新,上联:人了了不知了,下联:不知了是了了。横批:了了。
失神间发现国主正用探寻的目光注视这我,我垂目而回:“奴婢是冬月生的。”
国主调回目光,看着案上的奏疏。
大殿里的空气突然静了下来。
我见国主不再说话,忙拾掇明白了去给徐市传话。徐市早有预备,不过眨眼的功夫,一切准备妥帖,我按芳锦的吩咐,预备给国主披上那件已经熏香好的鸦青披风,国主说:“不忙。”我将鸦青披风折叠整齐,交给随行的丫头拿包袱包了,捧在掌心。
八台肩舆,十二盏琉璃宫灯在前开路,戚英领着禁军尾随在后。仪仗一行自立政殿出发,经过午门,两侧是排列整齐的廊庑,从西侧门出,绕过太和殿,约莫在走一盏茶的功夫,才出了宫门,宫门戍卫今儿领值的是戚槐,宫门洞开,戚槐领着戍卫跪迎圣驾,一溜排开,延伸在黑暗之中,锃亮的绣春刀别再腰间闪着精光,这阵仗气势极有威慑,我也心中惶惶。
出了宫门,国主下了肩舆,改乘马车,徐市弓着腰,国主搭着手上马车,车毡布自有内监掀起,国主弯着腰,突然回头道:“你也上来!”众人聚是一楞,国主已经上了马车,徐市最是机警,朝我指了指,示意我上车,我惶恐无措,“徐公公——这——”
徐市笑意晏晏,压低了声音道:“更深露重的,距离齐王府好有段路程,国主体恤你,还不赶快去谢恩!”
“这——”我仍是犹豫不决,寻找措辞婉拒,徐市将丫头手里的包袱塞在我怀里,催促道:“磨蹭什么,难道要我们全候着你?”
无法,我踩了脚凳,自有一个内监扶我上了马车。
一行轻车简从,这也就国主的意思,服侍的宫女只留了我一个,内监除了徐市另还有两个使唤的,国主的近卫也消失的墨色的夜色中,大邺晚上宵禁,坐在马车里的我唯听到马蹄踏在青石板的踢嗒踢嗒的声音,却似乎重重落在我的心弦上,与国主同乘,是多么的违背规矩。车里的光线极暗,国主着明黄交领的海牙出水的常服,颀长挺拔的廓影在黑暗中散发着一团光亮,表情看不清楚。
我将自己蜷缩在角落里,避开国主可能看见的视线,马车十分的平稳,得得得如履平地,还好国主并没有说话,我稍稍安了些心,心里只盼望马车脚程快些……
只觉得走了好久,蜷缩的双腿有些麻木,漆黑中我扶住厢壁,向上攀直了身子,舒展舒展双腿,悄然的掀起窗毡一角,晚风裹挟而入,清冽刺骨,我打了个激灵,猎奇心深重的我将窗毡吊的老高,半探着头凝望着凉国的街市,不知何时,一勾弯月低低的挂在不远处的街檐,散发着如水的清辉,翘角屋檐挺括倒影在月华里,影影绰绰,起伏不绝。与那日初入凉国繁华富庶不同,今日所见的是清婉孤高的凉国,伴随着无限的疏离感。
“你为何撤了孤的汤药?”国主徐徐道。
我微微一愣,忙的放下窗毡,思索了片刻道:“奴婢知道这个方子极苦,国主每日要服三次且一点不剩,可是难为国主了,奴婢想着国主的臂伤已无大碍,今儿是最后一遭了,何不就随了国主的意思,一次不喝也没什么的。”
静了片刻,国主问道:“孤什么意思?”
我心里一惊,忙的弯腰道:“奴婢妄加揣测圣意,请国主恕罪。”
国主侧了侧脸,道:“比起国事朝政,一碗汤药不算什么!”
我不敢再回话,但是国主问话,不能不答,只低低声音答道:“是。”
“唔……你在孤云庵修行做什么,也这么随性?”国主口齿涩涩。
“呃……奴婢在孤云庵……”我有些结巴,难道告诉国主在孤云庵抓兔子,追狍子么……说是修行,那些经书实在晦涩难懂,饭都吃不饱,读书干什么?“奴婢在孤云庵时常随师父上山采药,有时遇到兔子也能逮上一两只。”我开始无限回忆起在孤云庵的野味,只有经常在饥肠辘辘的时候,越吃越香。
“怎么逮?”国主好奇。
我失笑:“山里逮兔子自然不比行围,是可遇不可求的,兔子警觉高,有时设了陷阱半个月,也没见落网的,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就是这个理儿。”一时忘了规矩,连奴婢也忘了称。
行围时方圆一百多公里都有驻跸岗哨,猎物也都是选其温顺调教过的,提前放在围场了驱散开来的,猎场只为彩头,鲜论输赢的,想来也确实无趣的很。“陷阱容易埋伏么?”
我笑道:“容易的很,若是图简单,在隐蔽的地方挖个深坑,在面上铺上薄薄的一层树叶伪装,只隔两天来看一次。虽然容易,大多数时候都会扑空的,兔子跑得快,就脚不沾地了。”
“复杂的呢?”国主借口。
“孤云庵的姑子手巧,只需劈了竹篾,编制个捕兽笼,用些新鲜萝卜做诱饵,兔子很容易上钩的。”我津津乐道。
“你会编吗?”国主问道。
“跟着姑子们学过,只是编不好。”我如实答道。
“哦”,国主语气有些古怪,“近日东暖阁里来了只耗子,你给编个捕兽笼,将耗子逮住,孤必重赏你。”
我惊觉我犯了宫规,好在国主并没有怪罪的意思,忙换了口吻,语气也松泛了许多:“国主说笑了,奴婢日日在东暖阁伺候着,从来没见过有耗子,明儿奴婢禀明徐公公,徐公公着人将东暖阁的物件重新捯饬一片,有耗子也跑得没影子了。”
国主似是不悦,闷声道:“那些人笨手笨脚的,没得碰坏了孤的东西。”
我有些为难,另想了一个主意,“要不奴婢开个方子,伴着饵料,只要耗子入了口,绝对难逃一死。”
“孤闻不了那气味。”国主不以为然。
“奴婢……”我还想辩解什么。
国主心里有些不受用了,谁稀罕她编的扑兽笼,离家思物,不过特许她缅怀蜀国的旧物罢了,她怎么就不明白呢。想到这儿,不免有几分气恼,“这是圣旨。”不过编个小物件,何时需要动用圣旨了,国主有些气结。
我哪里还敢强辩,只得俯首称是,心里无限惆怅,“我哪里还记得。”
不知何时,马车突然停了,听到车棚外徐市的声音:“启禀国主,齐王府到了。”说着自有服侍的内监挑起门毡静候在一旁,国主弯腰踩着脚踏下了马车,我忙跳下马车,将鸦青的披风为国主披上,系好吩带,更显得国主雍容气派,至高无上。
齐王府邸面廓檐飞,镂刻浮雕,五彩鎏金,当真是金碧辉煌,一溜的琉璃宫灯迤逦远去,照得银红如春。齐王在众人的簇拥下又惊又喜的自高垒的台阶而下,撩起衣袍便跪下,“不知国主驾临,臣弟有失远迎,还请国主恕罪。”
国主虚扶一把,温和道:“今日臣弟生辰,孤特意前来祝寿,不要打扰了各位的雅兴才好。”
与齐王一同迎接国主的都是为齐王祝寿的王公贵族,朝廷官员,亲朋挚友等,众人一番谦辞,国主在众人面上一扫而过,微微点头。齐王领阶而上,众人按序齿簇拥在后,徐市哈腰抱着个大方的锦盒,我则紧紧的跟在另一侧,一刻也不敢松懈。
齐王将国主领到南书房落座,只留了自家的兄弟荣王,德安公主,其余的人跪安退到园子西侧僻出的一空旷地,搭着戏台子,正唱着《金玉满堂》的戏,众人继续推杯换盏,听曲取乐,好不热闹,丝丝缕缕的唱腔婉转绵长,分明是蜀调,我脑子轰隆响过,似是劈了个惊天雷,万物鬼魅魍魉,仿佛要生吞活剥了我,我下意识的跟紧了一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国主步子突然慢了半步,等我跟上,才徐徐而入。
国主不肯受坐,在右首的位子落座,齐王上座,荣王居左,德安公主在右边的位子入座,奉茶摆果。国主和颜悦色道:“倪瓒的画笔旷逸,寥寥数笔,逸气横生,存世作品鲜有,孤知道齐王搜罗了许久而未得,这幅《渔庄秋霁图》权当贺礼,齐王是否称意?”
齐王一听是倪瓒的《渔庄秋霁图》,喜得弹跳起来,徐市打开锦盒,将卷轴舒展开来,墨香扑鼻,齐王啧啧称赞,国主笑道:“看来孤这礼算是送对了!”
荣王本是喜爱风花雪月的富贵闲人,如何能不凑个趣儿,憋着嘴道:“国主还是厚待二哥啊,臣弟求了这么久也没点头,转眼就送给二哥,臣弟可要鸣不平,待到臣弟生辰的时候,国主可不能厚此薄彼。”
国主笑道:“你又不在画作上下功夫,送你作什么,你生辰还没到,急什么?”
荣王佯装不悦,坐回帽椅上,囫囵生闷气,国主笑而不语。徐市笑意晏晏,哈腰道:“奴婢斗胆,上回平国进贡的古曲谱《十面埋伏》的绝版,国主一见就高兴,还特意吩咐奴才好生收着呢!想来是早早的给荣王殿下备下的,直等着殿下生辰就拿出来的。”
荣王乐的手舞足蹈,马上换了副表情,弯腰就要像国主赔罪,国主也不受,笑骂徐市:“你这狗奴才,生了狗胆子,连孤的意思你都敢猜测,欠板子吃么?”
徐市乖觉,抱着国主的腿就要求饶,国主懒得理他,啐道:“丢人现眼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