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三……领路的人走得极为小心,每一步节奏都把握得很好,挪动得恰到好处,心里默默念着: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脚步停了,我听到了潺潺的水声,湿热的雾气弄得皮肤有些微痒,果然没错,从桌子到侧间的浴池刚好二十三步。
滴滴答答的拨弄水声,随之而来的浓烈药香,拿捏着药已放好,我解开身上的外袍,同时脱了鞋袜,侍女帮我把其余的褪下之后扶着我进入池子。身上的毒虽然解了,但还需要坚持泡澡,据说是为了清除毒药的副作用。我自然不反对,在前世,泡药澡可都是有钱人,至少也是中场阶级以上的奢侈休闲活动,如今免费的不泡白不泡,再者还能强身健体保健美容,何乐而不为?
比起如今的坦荡,之前被人侍候着洗澡可是万分窘迫,最初的重症监护状态也罢了,反正咱心思不在这;然而后面意识回归,想像着水中泡着池外一排眼睛就很汗。可惜泡澡频率实在太高,久而久之那小小的扭捏羞怯之心还是失踪散尽了。
反正大家都是女人,不吃亏!
暝水宫的养病生活最不缺乏胡思乱想。
侍候我的这个姑娘,想必还是被白寒衣所器重的,虽然看不见,却隐约觉得,其余侍女待她的态度似乎都有着几分敬畏。估计官职也是暝水宫中的几把手,可惜我对白寒衣的组织编制一无所知,她又一言不发,让我对她进一步了解之路可谓困难重重。其实对一个女人感兴趣,如果原因不明,这个问题很严重。但是——兴许是太无聊了吧?我这样安慰自己,主要这人缺乏基本的专业素质给人疑点重重的假象,平时肯定是被人侍候惯了!为什么来客串丫鬟,实在好奇啊……就拿穿衣服来说吧,可谓极不熟练,一次洗澡后穿件衣服都花了大半个时辰,虽然旁边池子热气缭绕,但毕竟已经秋天,我还是极不厚道地打了几个喷嚏。她的动作愈发慌乱,我严重怀疑她并不知道这些衣服的顺序,迫于寒冷,实在忍不住只好又跳到池子里,最后所幸还是穿好了。
但拜她所赐,身娇肉贵的鄙人居然感冒发热了,未免被白寒衣发现,我悄悄用冷水降温,可惜方法不当,本来就摇摇欲坠的免疫系统更是支离破碎,于是更加病了。她很慌张,我更恐慌,不会帮倒忙害了她吧?不过还好,几幅药的功夫病好了,白寒衣同学也没有任何表示,这个粗心的侍女也一直相安无事,我总算舒了一口气,自动理解为这是其对我变本加厉的无视,愈发释然,相对也肆无忌惮起来。但白寒衣不问责,俺可要对自己负责,也可以说,激起我的自食其力之心,她多少也起到催化剂作用。
四周安安静静,偶然激起的水声,我愈发无聊。太过静谧的环境只觉得压抑。她应该坐在池子的右侧,因为也只有那里,才有浅浅的呼吸声。
“你能不能和我说说话?”
意料中的沉默。不是没有尝试过沟通,但每次都是以失败告终。
“既然你不说话,那你就听我说吧,不然我总是觉得我活得很虚幻……”
“呃……我的意思是说,虽然感觉不是一个人,但事实上就只是一个人……”太久没有说话,语言功能障碍了?“哎,总之……大概就是那样了,你明白么?”
自然还是没有回应,叹了口气,奇怪,我失望什么?明明就没有期望。突然,屋中回响起一阵筝声,零落措置,停顿生歇,简单的几个拨弦,音色圆润,抑扬顿挫,却能见抚琴之人技艺精深。可比我半吊子的业余水平大师不少。
我细细聆听,一阵兴奋,“你在用琴声和我说话?”
回应我的是短促活泼的滑音。
“你弹得真好。”我由衷赞叹,琴声如人,抚琴人想必定是个绝代芳华的美女。这样的女子,在暝水宫真是毁了。
她不以为意,琴声变得悠缓,如流水一般,沁入人心。很舒服,我闭目享受,在美妙的琴音中不自觉竟然想起了柳箫说的上水荷岛,梓树婆兰,还有他曾承诺的水边吹笛……
可惜这个笛声……永远听不到了。
“他的笛声应该也和你的琴声一样好听。”
琴声瞬间停歇。而后匆匆补充的几个颤音,有些走调。
我惊讶地睁开眼睛,虽然看不见,但想象着旁人听到如此一句大致都应该是疑惑与不解吧?“你……是在好奇他是谁?”
琴声恢复舒缓平静,无意识间流露出清冷孤寂的味道。
情绪无端低落下来,脑海中左右是柳箫生命抽离时光辉渐褪的眼……我的眼泪又来了,仰头,努力笑了笑,
“他……他以前总喜欢作弄我,不过……我也很笨,老是着他的道。”
我多希望陌生容颜中混迹着戴着某张皮面的你,揭去之后笑着说‘春喜,这不过是一个玩笑,我回来了。’
“他……很爱漂亮,总喜欢穿漂亮的衣服,不过很小气,老是给我穿他的二手货。”
一直纠结不已的话题居然也成为让我怀念你的内容,这个世界本来就疯狂……
“他……就是一个地主,欺压我,折腾我……”
“他……救过我很多次,可惜……我一直不懂……”
“他……他,他……”我已经说不出话,心此刻慌乱地跳跃,心脏一阵紧缩,活活地让我喘不过气来。与此同时,琴声也愈来愈快,冰凉透骨的质感沁入心肺,尖锐的声响划破空间,生生地撕出一道裂缝,充斥着欲罢不能的挣扎与苦痛。那声音好似停不下来,水面在琴声的震荡下上下翻滚,隐隐觉得不对,“你怎么了?”
琴声依旧,我捂住耳朵,却无法躲开这声音疯狂的侵略,好晕。随着一声更为强烈的声响,万籁俱静——琴弦断了!
好一会儿,我才缓过神来,那边却没有半点动静。赶紧从水中出来,胡乱抓了衣服披上,摸索着到她面前,不错,摸到了一截衣袖,正想抓住她的手,却明显感到一阵强大的抗拒,手中的袖子被她生生抽走,似乎还朝后退了一步,躲过了我的动作,我尴尬,收回自己的手,想起她往常扶我,都要垫上绸绢手帕,原来是不喜他人近身。“你没事吧?”
她仍旧不说话,却明显感觉气息不稳,大口大口喘息,我想扶她,但顾及到她的习惯,只得放弃:“我去给你倒杯水。”
虽然已经逐渐习惯黑暗,但我还是高估了自己,才走不到三步,膝盖就撞在一个不知名物体上,身体立即向前做惯性运动。
一只手截住我的腰身,下坠的趋势嘎然而止,鼻尖是一阵熟悉的芙蓉香,脑子空白一瞬,就着那截手臂立起身来。
没有眼睛,其他方面的感觉就变得格外敏锐,那截手臂修长细腻,但分明不是女子的柔弱无骨,反而异常孔武有力。
暝水宫内殿一律是女侍,而白寒衣只在处理要事时才会在此召见各坛主,也就是说,整个寝宫,只可能有一个男人能够长期出入。
这就是她从不和我说话的原因。
扶我站好,那手急忙收回,我立了一立,默默摸索着退到床边坐下。
“白寒衣。”
沉默。
“谢谢你,但是……请放我走吧。”
许久,我听到一声清冽的苦笑。
“你就真的……这么,爱他?”
我微笑。
“你明明知道。”
“那么我呢?”
你?我沉默了,……白寒衣,你是个不真实的人,我始终不能明白你。
直到我失明之前,还认为我不过是你手中的一枚棋子,也可能是个打发无聊的消遣物,或者是暝水宫少主名义上的夫人,再深入下去,就都虚了。可……这一个月来,你居然一直隐了身份留在我身边……多少让我有些震惊,或者说,感动,我很迷惑,如果说你对我没有一丝情份?也是,自欺欺人吧。
但是,你如此强悍,少了区区一个我,不过是多了些许寂寞。而我,少了柳箫,就什么都没有了。
白寒衣没有等我开口,便径自叹了口气。
“你以为离了我,你会活得下去?今早我得到消息,方才陶言淡发现他秘藏的舍利子和天水蚕衣早被柳箫偷梁换柱,柳箫一死,这两样东西暂时没了下落,陶言淡和你爹找不到它们,只能先找你。莫非你以为,出了暝水宫,你还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