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克休莎 我并不是一直坐雪橇，我从六岁起就帮助母亲日夜做工。不错，逢年过节，我跟男孩子们一起坐过雪橇。那是因为我那时没有玩具，没有布娃娃。可是我从十岁起就住在你们家里，眼前总是有一个榜样好学习……
古尔梅斯卡娅 坏习气是从小养成的。所以，我的亲爱的，要是对你采取最严格的监督，你别生气。（笑）他虽然是你的未婚夫，可是葡萄还没有熟。
阿克休莎 未婚夫！谁要这样的未婚夫？
古尔梅斯卡娅 嘿，这是你所不能理解的。
阿克休莎 既不漂亮，又不聪明。
古尔梅斯卡娅 废话！你愚蠢，可是他聪明，漂亮，有学问。你说，你说呀！你这是故意的。你并不是瞎子。你不过想来刺激我。
阿克休莎 您何必紧张呢？
古尔梅斯卡娅 何必？这是我挑选的，这合乎我的口味。你配不上，上流社会的小姐们还迷恋过他呢。
阿克休莎 这也不是他的光彩。
古尔梅斯卡娅 哎呀，哎呀！她还发起议论来了！你懂得什么叫光彩，什么叫不光彩？
阿克休莎 我是街上流浪的丫头，不是上流社会的小姐，我并不稀罕这样的宝贝。
古尔梅斯卡娅 我命令你稀罕他。
阿克休莎 我不嫁给他。为什么要演这出喜剧呢？
古尔梅斯卡娅 喜剧！你怎么敢这样说？就算是演喜剧吧。我给你吃，给你穿，我要强迫你演喜剧。你没有权利来干预我的计划。我要这么办，就是这样。他是未婚夫，你是未婚妻——不过你只能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受监督。这是我的意志！
阿克休莎 （扫了她一眼）没有别的话了吗？古尔梅斯卡娅 没有了，你走吧！
〔阿克休莎下。
哼，等着瞧吧！曾经有过比你更漂亮的姑娘，我要她们做什么，她们就得做什么。
第八场
〔古尔梅斯卡娅和乌莉塔。
古尔梅斯卡娅 到这里来！
乌莉塔 有什么吩咐，太太？
古尔梅斯卡娅 走近点，在你站的地方坐下来，听我说！
乌莉塔 （走近，坐在地上）您说吧，太太。
古尔梅斯卡娅 你知道我的心事吗？你知道，我是多么严格地看管着全家吗？
乌莉塔 我知道。怎么不知道呢？
古尔梅斯卡娅 我不信任阿克休莎，她是一个狡猾的丫头。她时常和阿列克谢·谢尔盖耶维奇见面。我不愿意阿克休莎对他太随便。当着我的面，她当然不敢，可是我不能老跟他们在一起：他们可能在花园里见面，我不在的时候，也可能在房间里见面。所以我请你，甚至命令你……
乌莉塔 我明白，太太，我明白。请您把手给我！（吻古尔梅斯卡娅的手）我是多么了解您呀，说来真是奇怪。我早就像影子似的跟着他们了，我一步也不离开他们。他们到什么地方，我就到什么地方。
古尔梅斯卡娅 （想了想）就为这点我喜欢你，你能揣摸人的心思。
乌莉塔 （热烈地）我是能揣摸人的，太太，我能揣摸人。昨天我的礼服被撕成一块一块的了，因为在小树林里爬进爬出，全身都刺破了，在荨麻棵里爬来爬去，他们相互之间说的话，我都偷听来了。
古尔梅斯卡娅 衣服划破了？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你今后也不要怜惜衣服，我的衣服有的是。我给你好衣服，赔你划破的衣服。
乌莉塔 （神秘地）他们刚才还在这里碰头呢。
古尔梅斯卡娅 刚才怎么样？
乌莉塔 那个傻瓜蛋卡尔普老是打搅，不过多少还是可以看出来的。
古尔梅斯卡娅 你看出什么来了？
乌莉塔 阿克休莎对他倒很亲热，但是他好像……（做一个手势）表示说，我不想。
古尔梅斯卡娅 真的吗？……你没有看错？（盯着她的眼睛）
乌莉塔 好像甚至于这个样子（又做一个手势）
古尔梅斯卡娅 哦！
乌莉塔 好像……可以看出是这样，他不完全那个……不很那个……
古尔梅斯卡娅 我觉得，你在撒谎。
乌莉塔 不，太太，我的眼睛对这种事情是看得很准的……好像他的脑子里有别的人……
古尔梅斯卡娅 别说了，他的脑子里有什么，你是无法知道的。看样子，你扯得太远了。
乌莉塔 可是我一片诚心……
古尔梅斯卡娅 不管你多么诚心，别人的脑子你总是进不去的，所以用不着说这些废话。
〔沉默。
乌莉塔我跟你是一样的岁数……
乌莉塔 太太，我比你年纪大一些。
古尔梅斯卡娅 我用不着听这种好话。你说也枉费心机……我知道，你也知道，我们是同岁。
乌莉塔 对了，太太，我老是觉得……嗳，我们计算这个做什么呢：咱们两个都是孤苦伶仃的，都是没有人安慰的寡妇……
古尔梅斯卡娅 哦，你并不能算没有安慰的人。你记得吗，你在我们这里出过什么事？无论我多么温和、多么严厉，都丝毫没有用处。
乌莉塔 是的，太太，出过事，确实出过事。不过这些事情早已过去了。最近六年多，您自己却过着这样冷清的日子……
古尔梅斯卡娅 是呀，我倒没有注意……
乌莉塔 我可以对天起誓！
古尔梅斯卡娅 你听我说，乌莉塔！你告诉我，不过要坦白……你如果有机会遇到一个漂亮的年轻人……你是不是会感觉到什么，或者，你是不是会想到，要是能谈谈恋爱该多么开心啊……
乌莉塔 您怎么这样说！对我这个老太婆？我忘记了。太太，我全都忘记了。
古尔梅斯卡娅 哦，你算什么老太婆！不，你说吧！
乌莉塔 如果您命令我说……
古尔梅斯卡娅 是的，我命令你说。
乌莉塔 有那种想法的时候（温柔地）……有时候会出现一种像云彩似的东西。
古尔梅斯卡娅 （若有所思地）滚开吧，下流东西！
〔乌莉塔站起来，走到旁边去，斜着眼看一会。古尔梅斯卡娅站起身，走到窗口。
他倒是一个并不讨厌的孩子！他一下子就给我一种愉快的印象。哎呀，我的心还多么年轻啊！我觉得，就是到了七十岁我也能够恋爱……要不是我谨慎……他没有注意到我……（做一个手势）哎呀，漂亮小伙子！……是呀，严格的生活准则起着很重要的作用。（转身过去，看见乌莉塔）你还在这里？好吧，我们去吧。你破了一件衣服，我送给你两件。〔二人同下。
第二幕
阿克休莎 （走到彼得跟前）你好，彼佳！
彼得 （吻她）你好。事情怎么样了？
阿克休莎 还是那样，稍微坏了一些。
彼得 可是我听说，已经好得多了。
阿克休莎 你瞎编什么？
彼得 你要嫁给一个上流社会的人，是吗？那就好多了，大概，还会说几种外国话呢。穿的是短大衣，不像我这个样子，单是这个，就比我强多了。
阿克休莎 （堵住他的嘴）你别说了，别说了！你不是知道，我决不嫁给他，你说这个干什么？
彼得 怎么，那就是说，你不嫁，可是你的婶母刚才亲自说……
阿克休莎 别怕，别怕！
彼得 那么我就直说吧，你是属于谁的，属于你自己还是属于别人？
阿克休莎 属于我自己，亲爱的，属于我自己。看样子，他们也不会强迫我结婚。这里面另有别的花样。
彼得 拿你做掩护？
阿克休莎 有点像。
彼得 我刚才简直忍不住了。我爸爸刚提了一句你的事，你婶母就斩钉截铁地说：“她已经订婚了。”在他们谈话的时候，你信不，我简直像被开水浇了一样。后来爸爸整整骂了我两个钟头，休息了一会儿又骂起来。他说，你让我在太太面前出丑。
阿克休莎 我婶母倒愿意把我脱手，就是舍不得钱。怎么，你的父亲还是要陪嫁吗？
彼得 至少三千卢布才答应。他说：“把你养到这么大，假使不从你身上弄个三千卢布，那就不合算了。他说，就是母羊当媳妇，也要陪嫁钱。”
阿克休莎 那就没有办法了，我没有地方可以弄到三千卢布。你问我，我是属于谁的。我倒要问你，你是属于谁的？是属于自己的吗？
彼得 我是属于别人的，关于我，有什么好说的！我是囚犯，我的双手双脚都戴着镣铐，永久解脱不了。
阿克休莎 你怎么这样忧愁，不亲热？
彼得 有什么好高兴的？我已经在树林里来回走了好一会了，老是这棵树那棵树地看着，看哪一根树枝坚实一些。你自己恐怕也不比我高兴吧。
阿克休莎 我既不忧愁，也不高兴，我的心早已死了。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你就暂时把自己的悲哀忘记了吧！
彼得 不管怎么样，还是没有什么可以高兴的。
阿克休莎 呀，你这个笨东西！既然有这样的姑娘爱着你，你怎么还不高兴？
彼得 为什么不爱我呢？我又不是没有受过洗礼的莫尔多瓦人。除了爱之外，你还有什么别的事情好做？你的责任就是这样。
阿克休莎 （生气）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就走开吧。
彼得 有什么好生气的！现在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已经想了三天，连脑筋都有点不听使唤了：这样想，那样想……
阿克休莎 （仍然生气）你这是想的什么呀？你就想想我吧。应该想想我呀。
彼得 我也想你。我有两个想法。一个想法是：缠着爸爸不放。比方说，他现在骂我，可是我明天还是提那个要求。哎，明天还是讲那个话，即使打我，后天还是提那个要求。他总有一天会骂人骂厌的吧。这样一直干下去，一天也不放过。或者他用棍子打死我，或者按照我的意思办事。到最后总有一个结局。
阿克休莎 （想了一会）那另外一个想法呢？
彼得 另外一个想法要妙得多。我自己有三百卢布。要是碰上一点运气的话，我跑到爸爸账房里去，要多少钱就可以拿多少钱了。
阿克休莎 以后怎样呢？
彼得 以后吗，那就“你把我的悲哀带走吧”。我就和你立刻坐上三头马车。“噢唷，你呀，我的亲爱的！”一直坐到伏尔加河。嘶嘶……嘟嘟嘟！去乘轮船。轮船往下游开可走得快呢，在岸上追是追不上的。第一天住在喀山，第二天住在萨马拉，第三天住在萨拉托夫。心里想怎样生活就怎样生活。没有我们办不到的。
阿克休莎 遇到熟人怎么办呢？
彼得 那我就立刻把一只眼睛眯着点，不就是一只眼了吗，人家就不认识了。我可以这样一只眼给你走上三天。有一次我有这么一回事，我现在告诉你。爸爸派我到尼日尼城去办事情，叫我不要耽搁。可是在尼日尼城我碰到了几个好朋友，他们诱我到雷斯科沃去玩一趟。怎么办呢？家里知道了可了不得。我穿上别人的外套，嘴巴上扎一块布，就上路了。在轮船上正巧遇到一个爸爸的朋友。你可知道，我并不躲避他，勇敢地走来走去，他老是瞟我一眼，瞟我一眼。我看见他走过来了。他说，“您从哪里来的？”我说，“我是从梅斯金诺来的。”其实我自生下来就没有到那里去过。他说，“好像有些面熟。”我说，“没有什么奇怪的。”说着，你可知道，我就走开了。第二次他又走到我的跟前，又是问那几句话，第三次来，还是老打听。我心里讨厌起来。我说，“我自己也觉得你面熟。咱们是不是一起在喀山坐过牢？”我就这样当着大家伙的面说。他简直不知道该怎样从我的身边跑开，好像我用猎枪打了他一枪似的。遇见又怎么样！
阿克休莎 我们把钱花光了，以后怎么办呢？
彼得 就是这个我还没有想过。或者是回家认错，或者是找一个陡一点的岩石，深一点的地方，而且要水打漩涡，跳下去，像斧子似的往下一沉，像斧子似的在水里晃几下。这个还要想一想……
阿克休莎 不，你呀，彼佳，最好还是先试试第一个想法。
彼得 那就是说，让他讨厌？
阿克休莎 是的。不过，到那时候，如果……到那时再想吧。明天，晚一点的时候，你到我们花园里来，我们那里的人睡得早。
彼得 好吧。
〔小学徒跑上。
什么事情？
小学徒 爸爸。（迅速跑下）
彼得 （敏捷地）那就是说，谈完了。要拼命跑！再见！
〔亲吻，分手。
第二场
〔从右面的深处走出不幸人。他大约三十五岁，但是容貌要老得多，黑头发，大髭须。面部轮廓清晰，目光深邃，而且很活泼，有着风尘仆仆、放浪不羁的痕迹。他身穿又长又大的帆布大衣，头戴很旧的灰色的阔边帽，脚上穿俄国式的大长靴，手里拿着一根粗而多节的棍子，背上背一只行囊似的小皮箱，用皮带系着。看样子，他很疲劳，时常停步，喘息，从额下投射出阴沉的目光。同时从另外一面走出幸福人。他大约四十来岁，脸色似乎有些红晕，头皮像是洗过的皮毛，髭须和鬓发细而稀少，带些红灰色，眼睛灵活，同时有可笑和怯弱的表情。他系着淡蓝色的领带，穿短上衣，短紧身裤，带颜色的半筒靴，头戴一顶童式便帽——一切都已穿戴得很破旧，肩上扛一根棍子，棍子上挂一件最轻便的闪光毛料大衣和一个花布包袱。他很疲倦，气喘吁吁，带着一种又像悲哀又像快乐的微笑向四周观看。
不幸人 （阴沉地）阿尔卡季！
幸福人 是我，根纳季·杰米扬内奇。整个人全在这里。
不幸人 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幸福人 从伏洛格达到刻赤，根纳季·杰米扬内奇。您呢？
不幸人 从刻赤到伏洛格达。你是步行的吗？
幸福人 靠自己的两条腿，根纳季·杰米扬内奇。（用半奉承、半嘲笑的口吻）您呢，根纳季·杰米扬纳奇？
不幸人 （用沉厚的低音）坐马车。（激动地）难道你没看见吗？还问什么？笨驴！
幸福人 （胆怯地）不，我不过是……
不幸人 咱们坐下吧，阿尔卡季！
幸福人 坐在什么上面？
不幸人 （指一下木桩）我坐在这里，你要坐在哪儿，随你的便。（坐，卸下背包，放在自己身边）
幸福人 您这是个什么背包？
不幸人 好玩意儿。老弟，是我自己缝的，路上用。既轻便，东西又装得多。
幸福人 （坐在树桩旁边的地上）有东西可装就好。您那里面装的是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