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仕凯
1958年孟冬的一个早晨，“呜嘟嘟哒嘟嘟……”嘹亮的冲锋号划破了黎明的沉静，把同学们从香甜的梦中惊醒。值周老师喊着：“同学们马上起床吃饭了，七点半钟到内操坝集合！”冬月的早晨寒气袭人，急促的号声也逼人。吃过早饭，同学们迅速来到内操坝，个个摩拳擦掌，正在等待老师下令。抬头一望，正面挂着“全校师生总动员、齐动手，奋战三天，打一场消灭麻雀的人民战争！”的巨幅标语。大家豁然明白：有重任在肩。7点40分全校师生按民兵师的编制列队站好，林校长（营长）讲了吆麻雀的有关事宜，潘校长（营教导员）宣布各连各排的守卫阵地，任命民兵营山头广播员，通讯员各一名，各排通讯员兼联络员一名，发给每连各排长授命书（详细阵地）和步枪一支（无子弹，实弹射击时才发子弹），授命完结，营教导员发令：出发！
各排战士在排长（班主任）、副排长（班长）的带领下，雄赳赳、气昂昂地奔赴自己的战斗岗位，每个民兵都举着吆麻雀的武器——响杆（将竹竿一头锤破，手握另一端，用手一摇就会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称之为响杆）。也有同学拿木棍、叉头扫把、铁铲的。同学们迈着矫健的步伐，发出刷刷的脚步声走在大街上。浩浩荡荡的民兵们手举着武器，在街上摆下了个长蛇阵，就像初一、十五耍龙灯似的那样热闹。举目一望，沿街都贴满了有关吆麻雀的标语，最醒目的是“全区人民紧急行动起来，苦战三天，完全彻底干净地消灭麻雀”的巨幅标语。很快，我们的大部队占领了蔡家场（龙江镇）后的龙洞坡和右边的狮子山两个高地，以及附近的田坎土边地角。
我和宋良臣、李道福三人被安排在插有“二连二排6号”的小坳口上，我们就坚守这五平方米左右的阵地。举目一望，漫山遍野、田边土角都站满了民兵，可谓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到处是红旗招展迎风飘扬。麻雀飞到哪里，哪里就会发出吆吼声、呐喊声和欢笑声。接连不断的响杆声，还有各种武器的敲打声，咚咚的战鼓声等各种回声在山间回荡，人们心花怒放，战斗激情不断高涨。山头广播员不断为战士们呐喊助威，时而传来各连各排官兵战斗时的动人场面，报告各战地的战绩。战地表扬稿和捷报也频频传来。鼓动全营（全校）民兵斗志。战斗的激情一浪高过一浪。震耳的响杆声响彻云霄。吆吼声、呐喊声、战鼓声就像是大海中的潮水汹涌澎湃，几乎要将麻雀淹没在人民战争的海洋中。附近的区机干连（区级机关干部职工）和周围的社员民兵连排也正干得热火朝天，学生营的广播员时而喊出：“向机干连学习！向贫下中农学习！”回应的是：“向初六中的师生们学习、致敬！”这里形成了你追我赶的战斗场面。再看那一群又一群的麻雀，无论飞到哪儿都有“噼里啪啦”的响杆声和人们的吆吼声、呐喊声，把麻雀吓得到处乱飞，东两只，西几只到处乱窜，不敢落地，直到无力飞起自动落下就地活活累死，或被吓死。
最使我难忘的是：快到中午的时候，我们也就有点疲劳了，几只被追赶得疲惫不堪的麻雀向我们阵地飞来，趁机想飞到附近岩边的一棵黄葛树上躲藏起来。我和宋良臣看见它们飞来高兴极了，心想正好送上门，我俩拿着武器飞快地跑过去，向着麻雀扑打过去。从树枝上打下的两只麻雀落在树下的沙凼里，我俩甩掉武器像老鹰抓小鸡一样猛扑过去，踩着淤泥一滑摔了一跟斗，我顾不上鞋袜被陷在淤泥中。说时迟那时快，我又向前一猛扑，两手向前一抓，将麻雀按住，我使劲往泥水中一挣，抓获了两只麻雀。宋良臣的手刚才被响杆划出了血很痛，用手巾包裹着按入泥潭中，扑了一个空，手巾也陷落在泥水中，鲜血又被稀泥堵塞了。我俩跳到土埂上，双手冷得直打抖，嘴皮还在哆嗦，我举着全身沾着稀泥的麻雀高兴地跳起来叫道：“我们胜利了，我们成功啦！”周围的同学急忙跑过来，大家围着我们大声哄笑起来：“快来看两个泥巴娃儿啊！你们是不是肚子饿了，想吃雀儿肉下泥巴饭了，吃饱没有？……”段老师（排长）跑来说：“小石头现在变成泥石流了，看你脸上头发里都是稀泥巴啰！”然后叫我们马上回学校换衣服，小心感冒了。吃了午饭继续战斗，这块阵地由李道福坚守。段老师的话音刚落，正好战地医院的何医生（校医）来了，在给宋良臣的伤口消毒，上药之后用纱布包扎好，马上又到其他阵地去了。我们在回校途中，老小说：“你听广播里在播送我俩奋不顾身抓麻雀的事迹了，号召全营战士向我们学习！”我说：“今天像我们这样的事迹可多呢，只是我们没有听到。”中午12点，广播里传来，每个阵地留一人镇守，轮流回校吃午饭，真是离人不离岗，坚守阵地不下岗。回到学校，宋良臣把他的统绒衣给我换上。另换上一条劳动布裤子。我将泥巴衣服晾在走廊上。我们三五两下把饭吃了，给李道福打了一份饭菜，一路唱着“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的歌儿，直奔阵地上。
我俩走到离6号阵地10米左右的地方，看见李道福用衣服裹着三根响杆在使劲地晃动。正在吆赶一群飞过坳口的麻雀。我说：“老李还在帮我俩吆喝呢，你看不是三根响杆在摇晃吗？”“是的，真棒！老李快来吃饭吧，饭菜快冷了。”老宋大声喊道。他好像还没有听着，头也不回地在不停摇着响杆，发出一阵阵“噼里啪啦”的响声。我向前去把他的身子一拉，他才猛地回过神来。“快来吃饭了，都冷凉了！”李道福接过饭菜，狼吞虎咽地扒着饭菜。“冰冷的饭菜好吃吗？”老宋问道。“饭菜冷了，肚皮是热的，怕什么！”李道福答道。我们笑道：“老李有颗火热的心，而且正在猛烈燃烧着呢！当然不怕冷啊！”老李反击道：“你们的火气才高，跳到泥潭中去退烧呢？”大家嘻嘻哈哈地笑个不停。吃了饭，老李把碗筷递给我：“谢谢！”我一把抓住他的手一看：“啊呀！老宋，你看他两只手心是谁给他盖上两个印——棕黑色的胡豆大小两个血泡。手指上还被响杆的刀口篾划了一个‘川’字哩，难怪得他用衣服包裹着响杆在摇啊！”我和老宋都伸出大拇指：“无名英雄，现在又出了个双枪老太婆（公）李道福，我俩的手指比你好得多，只划了两个‘1’字呢。”上午我手上的“1”字形红甘蔗用嘴一含，太难吃了，我去找生长在土坎上的铁线草嚼碎吃得香！将它敷在伤口上，在衣服的荷包布上撕了一小块布把它包裹上，就没有出血了。老宋是用手巾缠裹住伤口的，在捕捉麻雀时，手巾陷入泥潭中，出血不止，后来是何医生给他上药包扎好了。
同学们吃了午饭，吆麻雀的兴趣大增，大家兴致勃勃地等待着麻雀的到来，再打一个漂亮仗。这时广播里传来指导员潘校长的讲话：“全体指战员们，你们好，你们辛苦了！现在给大家报告上午的战绩，全校三个连十个排共捕灭麻雀192只，最多的是三连四排捕灭了41只名列第一……最少的也有9只。假如一只麻雀一天最少吃掉一两粮食，今天上午我们从麻雀嘴里夺回了近20斤粮食，可供21人吃一天啦，战绩真不小啊！我们的战地医院，55岁高龄的何医生跋山涉水，在今天上午为40余名战士包扎了伤口，这种吃苦耐劳的精神值得大家学习！并号召全营将士向三连四排、二连二排、三连三排学习，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再接再厉，苦战三天完全彻底地消灭麻雀。”
下午，十月的寒风呼呼地刮着，来自狮子麓的凛冽的西北风刮着同学们的小脸蛋，真冷。在潘校长讲话的鼓动下，同学们心里感到暖和得多了，干劲更足了，士气更加高涨、斗志更加昂扬。震耳的吆吼声、呐喊声，此起彼伏，一齐驱散了寒冷，赶走了麻雀。这时响杆的拍打声像除夕之夜放鞭炮的声音一样，连续不断，一个接着一个，真可是到处布下了吆麻雀的天罗地网，使麻雀无藏身之处、到处碰壁，自取灭亡。广播里时而传出各种精彩动人的战斗场面，将麻雀追赶得无孔不入、见缝就钻，有钻进石缝被活捉的；有钻进古墓、杂草中被活捉的；有人在阴沟里，匍匐着身子去按住麻雀的；更可笑的是被撵得晕头转向的麻雀钻进战士的裤脚里被拿个正着的；还有一只麻雀钻进一位女同学的裤筒里去了，直往里钻，吓得这位女同学直叫唤，一屁股坐在地上，将麻雀压扁了；还有麻雀落在女同学的头颈上，头发缠住了麻雀的脚，一阵乱蹦乱跳，把头发扯散了，脑袋也被扯痛了，真是哭笑不得。……
大家经过一天的激烈战斗，同学们的嗓子喊沙哑了，手掌打起茧，手指划伤了，脚站麻木了，手脚疼痛难忍。有的同学手掌被响杆打起了血泡，血泡破裂，鲜血直流，有的手指划出了血，有的手上冰口被响杆划伤也流着鲜血。吆麻雀这场人民战争也算是一场流血的战斗啊！大家都不后悔，个个都感到很高兴，看到副排长（班长）手提着绳子系的一串串麻雀，大家从心底感到非常高兴。我们的苦战、我们的流血值得，赶走并且消灭了这么多的麻雀，从麻雀嘴里为国家夺回了好多的粮食，功不可没，能使全国人民的肚子填得更饱了。
这天放学回家，天已黑了，我穿着半干半湿的泥巴衣服回到家里，弟妹们看到我泥糊糊的一身，二弟抢先说：“大哥今天当了英雄邱少云吗？你从泥巴中滚出来整到好多麻雀？”“虽然大哥摔了一身泥，还是抓到几只麻雀哩！”大妹说：“你这算什么，我们队里张老二才成了‘老肥’——按到茅屎（粪坑）里去捉麻雀，有的跳到沤土肥的阳沟里，糊到眼睛鼻子都分不清了，只看见两只眼珠在转，这些才是真正的英雄啊！”
最后两天，照上级指示和民兵营的安排，实行大兵团作战、组织军事化、行动战斗化、生活集体化，成立战地伙食团，中午在战地吃饭。坚守岗位，苦战最后两天，实行“遍地开花”，“大搜捕”查找麻雀的老窝。同学们把长的响杆断其上端，将手握下端的竹竿削成尖子，做成新的“搜查”武器。真是“短兵相接”了，做到不放走一只小麻雀，不漏掉一个雀蛋。做到完全彻底干净消灭之。大家一直保持饱满的战斗激情，干得热火朝天，真是“深挖洞、短兵相接”了。山头广播又传出各种令人振奋的战斗消息鼓励大家的斗志：有捅麻雀老窝，鸟蛋落在头上、脸上，被打得稀烂，变成了天然的洗面奶；有撬出老鼠洞和蛇洞的，光秃秃的鼠崽叽叽地叫着，蜷缩着的长蛇，吓得同学们（特别是女同学）惊叫唤，有的被老鼠和长蛇吓哭了，幸好蛇在冬眠未伤人。同学们发现大小老鼠和蛇后，战士们立即请示报告营部是否消灭。广播筒里宣布：老鼠是四害之一，全部消灭，蛇是益虫保护动物，无论大小蛇和蛇蛋用泥土覆盖好、保护好。
经过三天的全国统一行动的大兵团作战，在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真正做到了完全地、彻底地消灭了麻雀。众所周知，后来，在20世纪60年代、70年代，人们在我国大地上根本看不到麻雀的影子。在广大农村中麻雀已基本绝迹了，加之1958年后的大炼钢铁，树木被大量砍伐，作为炼钢燃料。生态环境严重破坏，麻雀无栖身之处，麻雀因而绝迹二十多年，成为一场不小的生态灾难。直到80年代后，90年代生态环境逐渐改善，我们才逐渐看见有麻雀飞、鸟儿叫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