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女性的墓志铭都这样写道：
她出生。
她哭泣。
她恋爱。
她逝去。
下面我要讲的故事的主人公也正是如此。
一
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只能通过一次人生的客西马尼园（位于耶路撒冷东部，园内种植了许多橄榄树，是盛产橄榄油之地。相传，耶稣曾在这里冥想和祷告。）。
小梢再次踏上故乡的土地时，已是离家十年之后了。时光
流逝，自己的岁月也在流逝，离开母亲的家，奔跑在星光明亮之夜的旷野中。
二
铃兰花的芳香，令小梢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个夜晚。依旧是从前模样的马车，载着她驶向自己成长的大山中。她透过马车的窗口，眺望着远处的旷野。
三
故乡的一山一水，依旧保持着当年模样，迎接着她的归来。十年前，小梢梦想着青春的功名，扬起因自信和希望而烨烨生辉的脸颊，朝着东京的方向走过了此处的旷野。然而，当她嗅着铃兰花的芳香感受到的类似于束缚的心情是什么呢？那是一直在等着她的唯一的亲人。她不想承认那是自己对母亲的惦念。而宛若溪涧的河水般静静地在心底流淌着的悲哀又是什么？那是一种类似于她对自己初恋的少年怀恋的感伤么？还有那在内心的角落存在的、类似于宛若黑影般蹲坐的愤怒而自责的感觉，一定是对寺田牧师的感情。对她而言，那是半生的痛苦回忆。
然而，如今小梢的内心已经非常平静，不再憎恨任何人了。
小梢在小镇的街头下了马车。稀疏排列的商家的灯光，将宽大的街道染上了条纹。黄色、黑色，那一段段条纹，暗示着不祥的预兆。
四
小梢站到了母亲的家门口。
“妈妈，您唯一的女儿回来了！身心俱疲，伤痕累累，回到了您的膝边。妈妈，请不要责备您的女儿，她已经被这个莫大的尘世所抛弃，疲惫不堪地回来了！”
小梢的心中这样默念着，朝着母亲的方向伸出了双手。
母亲躺在病床上，她那衰老暗淡的眼中，静静地流下了眼泪。小梢默默抬手为母亲拭去泪水，并小声安抚着母亲。紧紧相握的手中，宽容、亲情、悔恨、怜爱……所有的感情都融合在了一起。
母亲对小梢说，她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只能装作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她像世上大多数母亲那样，并未从心底放弃乖张的女儿，寺田牧师至今仍然会亲切地来探望自己……
这古老悲伤的街道上，依然存在着让她想起往昔的东西，这令小梢感到非常悲伤。不知药房的玉次郎如今怎么样了？十年流浪间，差不多已经被忘却了的对他的那份感情，宛若新的眼泪般重新袭上小梢的心头。
那是小梢十二岁、玉次郎十三岁那年的初夏。小梢想起了
那时的事情。
五
小梢的父亲与玉次郎的父亲是棋友，因此小梢经常被父亲带着去玉次郎的家中玩耍。小梢、玉次郎还有玉次郎的弟弟们，听着围棋子发出的“啪啪”的声响，在偏室与土墙仓房之间的柿子树下铺上竹席，玩过家家的游戏。
玉次郎扮演丈夫，小梢扮演妻子，朝子、时子还有留吉三个人扮演小孩。小孩们要去学校上学，将他们送到学校后，小梢叫着“哎呀，哎呀”，仿佛很累似的躺在了竹席上。“啪啪”的围棋子的声响传来。
“老公，你也稍微休息一下吧！”小梢夫人说。
“嗯。”玉次郎点点头。
隔壁牙医的儿子金太郎冷不防走了来，吓唬两个人说：“哎呀呀，我要跟同学们说你们的事情喔！”然后便笑着跑掉了。
不知为何，那时的小梢突然感到很难过。她走到庭院角落的天井围石边，窥探着天井里的东西。天井周围环绕着白色的小花，在微暗的天井里，小梢看到了宛若十五之夜的月亮般透明的井水。仔细一看，水中倒映着自己的小脸。悲伤再次涌上心头，泪水掉了下来，在井水中形成一个个旋涡，倒映着的小脸便不见了。小梢愈发悲伤起来。
六
那时，小梢已经十四岁了。玉次郎的母亲在玉次郎五岁那年，生下他的弟弟留吉后便死去了，鲜有女人气的玉次郎的家里变得异常冷清。“小梢当我的闺女吧！”玉次郎的父亲经常充满疼爱地对小梢说道。
那天是晾晒衣服防虫蛀的日子，小梢和玉次郎两人走进了第二个仓房。写有“空空丸”（号称“万能药”，据说吃了该药之后会使人肚子里的脏东西全部清空，故名。）啦、“山道年”（一种治疗蛔虫的药物，主要从茼蒿花中提取而成。）啦、“奇应丸”（一种清热解毒、消食止咳的药物。）啦之类的药丸名称的金字雕刻的商板发出异样的光芒，投射在墙壁上。黑色棚架上方，各种各样的药味扑鼻而来。不仅如此，那里还有玉次郎母亲年轻时穿过的腰带啦、长外袍啦、碎花和服啦、友禅绸子布做成的窄袖便服啦等东西，它们宛若彩色浮世绘版画般悬挂着。小梢出神地望着这个不可思议的世界。
“你穿穿这个吧！”玉次郎说着，拿出一件刺绣的友禅绸子布做成的窄袖便服。小梢解下自己的腰带，在单衣上套上了这件衣服。当她将手伸到袖子里时，手无意中碰到了玉次郎的头。
“啊，对不起。”
“没事！”两人的脸变得通红。自这件事之后，两个人的
心渐渐靠近，好像连接到了一起；然而，他们之间的交往却渐渐疏远了。
七
母亲去了。
只有女儿这一个亲人的孤独的母亲，在未见到漂泊在外的女儿回来前，是舍不得合上双眼的。母亲等待着女儿归来，等待着……终于，她见到了女儿。然后，她便宛若紧绷的绳子骤然断裂了般，突然地去了。
小梢现在才开始环顾四周，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自己已是孤身一人了。小梢的父母在他们还很年轻的时候，怀着对浪漫的空想和对自由的向往，从南方长途跋涉地来到了这北国的旷野。然后，在这片旷野附近买了一点土地，建起了一个属于他们二人的有着红色窗户的小窝。接着，小梢母亲生下了小梢。当小梢长到九岁时，父亲去世了。当时还是个小孩子的小梢，对父亲的死没有任何感觉，只是蠕动了一下喉咙，对玉次郎说：“我爸爸死了。”见到母亲哭，她也哭了起来，然而那只是非常清浅的悲伤。如今，母亲也去了。小梢仿佛忘记了哭泣，只是感觉到难以言表的寂寞，她毫无感觉地看着母亲那小巧玲珑的、有着好看的下巴的死颜。
八
神父啊，
请在航路上保佑我，
坐上拯救之船，
渡过大海。
故乡，故乡，
啊，
我日夜思念的故乡，
愈来愈近……
简单的告别仪式结束后，只留下小梢一人坐在教会的椅子上默默地祷告着。方才的挽歌依然回响在她耳边：“故乡，故乡……”此时，一双手放在了小梢坐着的那张椅子的扶手上。一个人用做作的感伤的声音开始说话了。小梢知道那个人是寺田牧师。
“你的母亲被上帝召去天国了。这是上帝的意志，请不要悲伤。”
“我并没有为母亲的死感到悲伤。”小梢心中这样想着，但却不愿说出来。
“母亲生前多亏你的照顾了。再次表示感谢。”小梢用一种自己听起来都觉得很漠然的语气向牧师致谢。
“先不要这么快谢我。小梢，我再问你一次，你今后打算怎么办？”牧师终究还是将这个话题提了出来。很明显，“打算怎么办”，这并不是在寻求小梢的意见，而是悄悄地让小梢听从自己的意志。
九
“我知道，对如今还沉浸在悲痛之中的你来说，询问你今后的打算，这会让你感到困扰。”牧师假惺惺地说道，“然而你母亲曾经有遗言留给我，我想，今天是将它说出来的最好机会。”
“母亲留了什么话给你？我想听听。”
“你想知道么？那么，我的——不，你母亲的意志你会听吧？”
“听不听是另外一回事。我只是想听听母亲说了些什么。我认为，那是对母亲的义务。”
“倘若你认为听你母亲留下的遗言是一种义务的话，那你也应该感觉到执行你母亲的遗言也是一种义务吧？”
“如果我做得到的话。如果不能做到，即便是母亲，她也不会勉强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情。”
“在我看来，这是你最希望的——不，虽然我这种说法可能超越了本分，但是我相信这对你而言是最幸福的人生道路。为你开辟这条道路，也是我的义务。”
十
“对我来说最幸福的道路？”
小梢不相信会有这么一条道路摆在自己面前。幸福究竟为何物？小梢甚至不相信幸福存在于尘世间的人们的生活中。
“我如今已不渴望什么幸福了。这次回来，还没有怎么和母亲说过话。我只不过是想听听母亲的心声而已，你只不过是想用母亲的遗言让我痛苦而已。我不再强求你说了。”
小梢断然地这么一说，牧师慌了神。
“不，不，我并没有这么想。小梢，无论你怎么拒绝幸福，如果是对你好，我没有理由不规劝你。那么，我就直说了。你结婚怎么样？”牧师用稍微命令的语气说道。小梢大吃一惊，立刻问道：
“和谁？”
“你非常熟悉的玉次郎君。”牧师的回答对小梢而言又是一个惊讶。小梢不由得盯着寺田牧师的脸。
十一
小梢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她在恐怖的暴风中，感受到了狂暴的体力和强热的呼吸，她被野蛮的男性威力压倒，失去了意志，而她肉体会因此发生怎样的变化，她并不清楚。小梢是如此年轻和纯洁，因此，并不明白这种事情会对女性的未来带来怎样的影响。
在这件事情之前，寺田牧师对小梢表现出来的不同寻常的好感，不仅小梢自己感受到了，就连其他的信徒也感受到了。他们悄悄地嫉妒小梢，传言在这个小镇中的人们中间传播开来。
小梢并不知道这些传言。心灵过于纯洁的人，是感受不到他人的恶意和不道德的诱惑的。而小梢恰好是这种人，她从一开始便没有感觉到牧师的诡计。
而且，小梢那宛若自由的小鸟般的快活的性情，使她天真无邪地盘旋在众多男性之中，自己却感觉不到任何危险。
一年的圣诞节前夜，教会的唱诗班在结束了第二天的演奏排练后，小梢被牧师叫住，独自留在了那个房间中。在那里，牧师利用自己的境遇和地位，对一个少女强硬地施加了自己冲动的爱欲。
十二
小梢后悔失去了处女之身，并因此感到万分痛苦时，也是她对玉次郎的友爱不知不觉中演变为爱情的时候。
“愈远愈思念。”正如这句谚语所说，小梢和玉次郎之间的关系也是如此。小梢感觉得到，随着二人见面机会的减少，爱情的萌芽也在渐渐成长。两人即便在路上碰到了，也不敢看对方的脸，就这样低着头走过。他们相互感受到对对方的爱意，但却就这样仿佛是奔跑着一样擦肩而过。随着见不到玉次郎的日子的增加，小梢的心愈发被玉次郎牵引着。
自从玉次郎的母亲去了之后，小梢的母亲依然没有忘记两家之间的交情，亲手为玉次郎缝制衣服。小梢也帮忙缝制那件用飞白花样衣料做成的夹袄。随着和服逐渐成形，小梢愈发觉得活生生的玉次郎就在自己身边，思恋便充满了整个内心。她在心中画着玉次郎的样子时，突然想起了“那件事”，便觉得连想起玉次郎都是对不起他。而且，这世上已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让自己的心托付了。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悲伤起来。
十三
两个人什么也没有说，隔得稍远一些，坐在草地上。草原的下方便是苹果园，苹果树那繁茂的枝叶与街上的一排排凹凸不平的房子相连。入江口，可看到远处的群山连绵重叠。玉次郎出神地望着远方的地平线，对小梢说：
“小梢。”
“嗯？”
“听说你要去东京了，是真的么？”
“不。”小梢立刻清晰地答道，“是谁说的？”
“寺田牧师。”
“牧师一直劝我去东京的学校上学。可是……”
玉次郎等着小梢说下去。然而，小梢用手拽着自己膝前的草叶子，沉默着。
“牧师说小梢有音乐天分。我也这么认为。”
“啊？”小梢的脸红了，“我不想去什么东京。”
“为什么？”
“为什么？只是……”
“你有什么不去的理由么？”
“不……嗯……”小梢终究说不出口。
十四
过了一会儿，小梢突然向玉次郎问道：“你赞成我去音乐学校么？”
“我觉得挺好的。”
玉次郎这么说小梢感到很高兴。“但是，我不想和你分开。”小梢想这样说，然而，又有什么东西阻止了她把这句话说出口。小梢沉默了。
之后，小梢还没来得及见玉次郎便去了东京。去东京并非小梢的意思，但为了逃避寺田牧师对她的错误的爱，另外也是为了抛弃对玉次郎的依恋所带来的痛苦，她只和母亲进行了告别，便悄悄地离开了这个小镇。
那是心灵的流浪之旅。
这之后，小梢度过了几年命运多舛的日子。现在，她再次回到了自己成长的小镇，听到自己将要和初恋情人结婚，她的内心不禁一动。然而，那已不是当年那种纯情的感觉了。她带着一种不纯洁的想要玩弄男人的好奇心，答应了寺田牧师的提议。
“我先见到玉次郎君再说吧。”
这个故事便写到此处，不再有后续。这之后小梢的命运如何，除了上帝外，没有任何人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