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小篠邀约洋吉去了山顶。那里是岩手（地处日本本州岛东北部。）和青森（地处日本本州岛北部。）的国境，四处都是山，在山顶上看到的依旧是大山。
洋吉眺望着那仿佛遥远的梦乡般的相连的群山，又开始向往东京了。
洋吉小学毕业后，便每日下田帮祖父干活。
正如祖父是个农民一样，祖父的父辈也是农民。
所以，有着农民先祖的洋吉也只能成为一个农民。
十七岁的洋吉有一个年轻的梦想，那就是去东京。
洋吉觉得，那里有所有的幸福，有令自己心荡神驰的欢乐，有很多罕见的美好的东西。
那里，是一切幸福的摇篮。
洋吉出神地眺望着东边的大山。
“洋吉又想去东京了吧？你还是一定要去看看啊？这是可以理解的。我曾经也是如此向往东京，然后便急切地离开了家
去了那里。然而，如今想来，我真是傻啊！”
小篠深有感触地说道，也不觉地看了一眼洋吉眺望着的大山。
小篠二十一岁。
四年前，小篠从当地的女子学校毕业。作为资产家的千金，自然早有一门订好的婚事在等着她，然而她却非常厌恶这一切，于是，她便离开了家，去了向往的东京。但是，她没有目的，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些什么。
背叛了父母亲的小篠终于还是依靠着母亲给的一点点生活补助，孤零零地踏进了外面的尘世中。
一个人在这世上如何生活？现实渐渐脱离了小篠的想象。
后来，连填饱肚子都成了问题。
小篠经历了这些磨难后，身心俱疲，四年后，她又回到了家中。
洋吉家从他的祖父辈开始便在小篠家做工。
洋吉可以伴着小篠的风琴，很熟练地吹奏七孔横笛。
小篠终于到了要去女子学校上学的年纪。
小篠认定洋吉具有音乐天分。
然而，农民的孩子只有成为农民的份儿。
小篠去东京的时候，洋吉也将小篠送到了火车站。
“洋吉，我这么惹父亲生气，现在不能帮你什么。不过，我在东京站住脚后，一定会把你带到东京去的。你一定要等我哦！”
洋吉等这句缥缈的诺言，一等便是四年。然而，小篠自离开那日起便音信不通，最后又拖着病体回来了。
“我曾经听过这么一句话：‘乡下是上帝创造的，都市是人类创造的。’的确如此。东京是没有上帝的。待夜深后，大家都会进入梦乡。东京街道的寂寥是洋吉你无法想象的。我曾经在大街上放声痛哭，那时，我是多么真诚地向上帝祈求啊！‘上帝啊，请原谅我这个罪人吧！请赐给我一点点麻雀吃的那么少的食物吧！只要那么一点点我就满足了。’我这样祈求道。然而，上帝却没有听到我的祈求。”
“你说得太多了。”
洋吉冷淡地说道。
“我讨厌上帝创造的这个乡下。我要去人与人之间相互交集、挣扎的大都市试试自己的能力。我很健康，我很年轻，而且，我拥有很多梦想。我不想将这些梦想埋藏在乡下的田地里。我要带上姐姐你送给我的那把小提琴，站在大都会的大门前。我一定会成功的。乡下的上帝是不懂音乐的。我并未打算站在东京的乐坛上唱歌，只要成为一名默默无闻的街头乐手我便知足了。我只是向往东京的街道，那仿佛沐浴在灯海中的东京的街道，那人类创造的承载着一切美好的东西但又宛若洪水般的东京的街道。啊，我想去东京！”
在说这些的时候，洋吉抓着自己的头发低下了头。
小篠温柔地抚摸着洋吉的头，思量着自己将要说的话。
“洋吉，你在哭么？”
小篠轻轻地问。
“没有。”洋吉忍住了眼泪。
“我不知道该对你说些什么。我，我已经不是从前的小篠了，我已经失去了像从前那样宠爱洋吉的资格了。我并不是要阻止你去东京。不过，我无法和你一起去。不，我去也没有关系，反正我已是这样的病体了，无论死在何处，都没有什么可后悔的。然而，如果我带你去东京，会对不起你的父母的。我去了东京之后，才知道父母是如何地担心自己的孩子啊！你想想看，就连动物也有本能的爱，更何况是人类的父母呢？父母是一定会担心的。我呀，就像从前的人们说的那样，既不是为了尽孝，也不是为了爱父母，只是可怜父母的爱子之心罢了。不过，洋吉你是不会明白这种心情的。即便你不明白这些，也应该理解我为什么不能带你去东京吧？而且，如果我将我在东京的遭遇和那种辛苦的生活告诉你，哪怕只是一天的生活，我想洋吉你都不会再说要去东京了。可是，我无法将我的遭遇告诉你。我感到羞耻啊！不，即便是男人也是一样的。无论是多么美丽的诱惑，还是多么悲惨的遭遇，都在东京好好地等着你呢。喂，洋吉，和我一起住在乡下吧！”
洋吉没有回答。小篠继续说：
“不过，我已经不是洋吉你的姐姐了。倘若是从前的小篠，我一定会好好疼爱你的。——然而，当时的我，很对不起，当时的我的眼中，是没有洋吉你们这些人的。如今，在这个世上我最喜欢的便是洋吉你，可是，我现在却无能为力了。大家都非要去东京不可。不，东京并没有错。是我太傻了！太傻！太傻！太傻！啊，哈，哈，哈……”
小篠突然笑了起来。
洋吉被这歇斯底里的笑声吓了一跳，抬起头来。
“你很吃惊么？我是不是疯了？啊哈，哈，哈！东京是没有上帝的。所以，我便任由自己胡闹起来。红蝉花一下子便绽放了呢。爵士乐队哟、狐步舞哟，‘啦，啦，啦，啦……’音乐声在我耳边响起。‘刚刚一点半’有人对我说。我去了哟。我喝了紫色的酒。我的心脏怦怦直跳。我全身发热。啊哈，哈，哈！你很吃惊吧？我真是傻啊！”
洋吉以为小篠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而一直不停地说下去。然而，她却突然沉默了，用衣袖擦拭着眼泪。
洋吉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好沉默地安抚小篠的后背。
小篠哇哇大哭起来。
“姐姐，不要哭了。姐姐这么哭，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不哭了，不哭了。啊哈，哈，哈！姐姐在笑呢。我想起了快乐的东京。其实想想，在东京的日子是快乐的。‘银色的小刀如月，一切悲伤都被冻结，我切着小小的面包片。’正如这首歌所说呢。喂，洋吉，你也去东京吧！东京可好了。喂，今天就是你的送别会。女人可以回来，男人却不能回来。你一定不要回来喔！来，快点吹七孔横笛。我来唱歌。‘银色的——小刀——如月——’不行哟，洋吉，不能哭哟。来，‘一切悲伤——’来，快点吹呀，‘悲伤——’……”
小篠的歌声被风吹去，小篠的歌声变成了哭泣声。
洋吉吹起了七孔横笛。
那歌声和笛声被风吹去，飘去了很远很远的国境线的对面。山河默默地相连。
一直相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