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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勿忘草

靠近车窗的田野间的绿草被汽车带来的风吹动。小草随风舞动着,昂头朝着太阳,愉快地手舞足蹈起来。

京子将脸贴到车窗上,不知厌倦地眺望着这令人愉快的风景。由于要参加学期考试,京子被前往铫子海岸避暑的家人留了下来。学期考试终于在昨天结束了,今天,京子终于可以见到想念的母亲了。

火车穿过田野,越过山冈,当远远地看到原野尽头的深蓝色大海时,京子的心快乐得像要跳出来。帆船静静地在被阳光照耀着的宛若白金般的海原上似走非走。在江渚附近,身穿白色西装、打着黑色领带的生气勃勃的海鸟们飞翔着。

啊,这是一场多么愉悦的旅行啊!

抵达铫子别墅时,已是当天下午。虽然是每年夏天都会见到的大海,但在见到它的那一刻,京子仍然感到非常开心。

次日清晨,京子第一个起床,她来到庭院里从篱笆门内眺望着海。清晨风平浪静的大海静静地载着白帆,缓缓的波浪舒畅地拍打着江渚的方向,却被岩石打碎变成了白色的泡沫。

庭院的篱笆门下面便是渔夫的家,煮早饭的紫色烟雾从茶色墙壁的缝隙间缓缓地升起。在房子周围,杂乱地盛开着各种各样不知名的可爱小花儿。比起东京家里的花坛,这无法轻易得到的自然花田是多么让人怀念,多么温暖啊!

此时,京子看到山冈上有一位抱着果篮赤足踩在清晨草地上的少女。这位就这样踩着朝露,将刚刚从树上摘下的果实切成小块放到餐桌上的农村少女该是多么开心啊!

不久,拿着水果的少女朝着京子走来,恭敬地行了个礼,便朝下方的家中走去。

次日,那位拿着水果的少女便成了京子的朋友。她叫作滨子。

这个位于入江口的小小的渔村,东西方向为低低的山冈,北边是一片松树林。西边的山冈上,有一个小小的神社,插着红白相间的小旗帜。从这里望去,绿色的山冈呈一个缓坡状,山冈尽头是大利根的河口。站在东边的山冈上,君滨宛若琴弓,而那白色的波浪仿佛琴弦。琴弓末端,是犬吠岬(位于日本千叶半岛的一座岬角。),在那里,漆着白墙的灯塔沐浴在清晨的日光中,呈现出桃红色。京子喜欢站在这个山冈上眺望着灯塔的方向。

那是一个下着浓浓大雾的上午。京子像往常一样坐在山冈的草地上,眺望着君滨的方向。

浓雾不断下沉,使海边的沙土看起来也变成了灰色。松树

林带着湿气,绿色更深,仿佛在流泪。犬吠岬的灯塔被浓雾笼罩着,宛若遥远的异国风景。大海一片暗淡,没有一只飞鸟,只随处可见白色的浪头。这时,从灯塔处响起了警笛,为绕着海角航海的船只引路,以免它们走错了航道。仿佛从遥远的陌生国度传来不吉利的警告般,惹人神伤的雾笛不断地响起。

不久,当空中的浓雾稍微散开一些时,从浓雾的缝隙间露出了青色的太阳,宛若绿宝石上的珍珠。

从雾霭缝隙中透出来的阳光照射着松树林。京子看到君滨的沙路上有两个人影在走动,那两个人仿佛正朝着她的方向走来。京子一直盯着他们。

当他们走近,京子才看清,那是一男一女。女孩子抱着一把三弦琴,而男子抱着一把好像是将吉他改小了的那种乐器。京子想,他们应该是不断行走在旅途中的卖艺人吧。尽管穿着几度被风吹雨打的和服,但他们看起来却很开心,欢欣雀跃地走着。

女孩看到坐在那里的京子,微微点头,问道:“这位小姑娘,请问一下,香取该怎么走呀?”

京子经常听到“香取鹿岛”这个名字,但究竟在哪个地方,自己也不清楚。

“那么,这里的城镇怎么走呢?”女孩又重新问道。京子告诉她,下了这个山冈,穿过那个松树林后,便直接可以到了。

“谢谢你哟!”女孩向京子致谢。这时,好像女孩的手指碰到了三弦琴,三弦琴的琴弦“吧嗒”一声响了起来。

京子一直盯着那两个卖艺人下了山冈,进入了松树林,直至身影消失。当他们的背影愈来愈小,最后消失在松树林中时,京子觉得自己的内心被什么东西压迫着。悲伤,寂寞,无助……该如何描述这种感觉呢?仿佛被某个人等待着,又仿佛自己在等待着某个人,想要去某个遥远的地方。刚刚年满十六岁的少女的内心,并无任何不平和不满,然而,又觉得有一些不如意的地方,有一些虚幻的东西。这种心情,宛若那曳过浓雾的青色的太阳般,微弱地照射着她的内心。

京子想起了昨天黄昏时,提着画布和颜料箱从山冈离去的、有着黑黑头发的年轻人的背影。

青色的颜料代表悲伤,黄色代表喜悦,绿色代表信仰,白色代表纯洁,红色的颜料代表爱情……那么,京子的心情,又该用何种颜料来描绘呢?

绿色的原野尽头,如梦境般横亘的远山上,密布着玫瑰色的云彩,那里,一定住着幸福。

与恋人离别的年轻人,

今日又开始啜泣。

围绕着大山寻找,

恋人藏在那青亚麻的鲜花下。

银铃将我的梦惊醒,

眼前的一切逐渐朦胧。

不知那里是什么地方,不知那里有些什么,只是想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然后再也不回来。

京子站起来,眼睛看着前方,却不知在看些什么。或许,那不是眼睛看到的,只是心灵在寻求一个陌生的、向往的未知世界。京子站起身来。

不一会儿,京子意识到滨子站在了自己身边。

“滨子,今天你不去山里么?”

“对的,小姐。”

“是吗?那,今天和我一起玩吧!”

“好的,小姐。”

“我曾经想要一个人永远永远地走在那长长的江渚上呢。滨子,你想去哪里?”

“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不过,我想去东京看看。”

京子不明白滨子想要去东京的心情。京子想要走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滨子,我们去松树林吧?”

“好。”

京子跑着下了山冈。滨子也跟在后面跑了起来。下了山冈后,京子依旧奔跑着。在白色的沙土上留下四个脚印的两位少女,拼命地奔跑着。二人的身影愈来愈小,站在山冈上已经看不到她们的身影了,然而,二人依旧在奔跑着。跑啊、跑啊……跑累了的京子筋疲力尽地坐在了沙土上,滨子也坐在了京子的身旁,她看到京子的脸颊涨得通红。京子一直沉默着,握着滨子的手,盯着滨子的脸。泪水从京子的眼睛里簌簌落下,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哭。滨子也莫名地悲伤起来,将脸趴在京子的膝盖上,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

很长很长的时间里,二人什么也没有说,仿佛是这世上可怜的孤儿般相互拥抱着哭泣。自己也不清楚为何会这么伤心,为何会流下这么多的泪水,可是,她们却相互明白彼此的心情。

然后,二人停止了哭泣,坐在松树林里的草地上扎着月见草的花束。此时,浓雾已经散去,曳过树梢的阳光在少女们那红扑扑的脸颊上、在系着白色围裙的膝盖上,投下了青色的光芒。

“滨子,我给你梳个发髻吧!”

京子像姐姐一样,怀着一颗无比疼惜的心,将滨子那凌乱的头发梳上去。

“小姐,你什么时候回东京?”

“还有一个月左右吧。”

“这真是太好了。”

“嗯。”

“滨子,我今天感到非常的寂寞呢。”

京子依依不舍地依偎着滨子说道。然而,从来没有一个人对滨子说过这么温柔的、恋恋不舍的话。滨子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滨子,你去过松树林对面吗?”

“嗯,我经常去那里捡柴火。”

“是吗?那里也是海边么?”

“有农田,还有渔夫们住的房子。”

“那个村庄叫什么名字?”

“犬若。”

“犬若?到达那里有九十九里路么?”

“如果绕着海角的话,便有九十九里路呢。”

“滨子,你去过那里么?”

“没有。”

“我想去看看呢。”

“我还能和滨子玩很长时间呢。滨子,你想要梳什么样的发髻呢?”

“我的头发从来没有梳过发髻呢。”

“是么?那,我就给你梳个我喜欢的发髻吧!”

“嗯,您随便梳,小姐。”

“滨子,你在东京有没有亲戚什么的?”

“没有。”

“也没有认识的人?”

“嗯。”

“我回到东京也觉得很无聊。滨子你来我家吧?”

“能待在小姐的身边当然好……”

“我去求求妈妈看。如果可以的话,滨子你就和我一起来东京吧!”

“如果能这样,我该有多么高兴呀!”

“好,那我就去求求妈妈。”

轰轰的波浪声传来。

“滨子,你觉得我幸福么?”

“我想不出你有什么不幸福的地方。”

“是呀。我自己也没有感到任何不幸福的理由,究竟是哪里不幸福呢?可是,没有什么比无欲无求更让人觉得无聊了。像滨子你这样想要去东京,想要去学校学习知识,这样的想法是很好的。可是,我却不知道自己想要去的地方究竟是哪里。虽然我不知道它在哪里,却觉得一定有这个地方存在。我这么说,滨子你可能不能理解,可是,我就是想去。好了,滨子,我给你梳好了,看,多漂亮呀!”

“谢谢你,小姐。”

“我给你插上一朵勿忘草吧!听说呀,勿忘草原本是那蓝蓝的天空上的一片云,它背着天上的神明,在夜间与地上的花儿见面。结果它忘了时间,天亮之后,已经没有办法再回到天空中了,于是便变成了地上的花儿,这就是勿忘草。听说,夜里的星星就是变成了勿忘草的云彩的房子呢。好了,这样就很漂亮了。啊,真像啊!”

“是吗?”滨子开心地说道。

快乐的日子,总是过得非常快。一天早晨,京子告诉滨子,她必须要在明天回东京去。这对京子来说也很突然,然而,她却没有对滨子解释原因。

滨子苦苦思索着该送什么样的礼物给这位如此善待自己的小姐。在考虑了很久后,滨子决定摘一些京子平时很喜欢的那座花园里的花送给她。

次日,在天还很黑的时候,滨子便去了花园,摘了很多很多鲜花,直至自己拿不了为止。然而,还不到十五分钟,滨子便知道自己这些美好的心意白费了。因为,原本定于今天早上出发的京子,却由于一些原因,在昨天夜里便急急地坐上了末班火车回了东京。

滨子站在那个山冈上,静静地眺望着东京方向的天空。热泪流过她的脸颊。

再见了,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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