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由陶克华根据包厚昌生前口述整理）
我一生曾多次见到毛泽东主席，聆听过他的亲切教海，其中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毛主席的专用列车上，当面向他汇报工作。
记得那次汇报是在1955年11月初的一天，正值对资本主义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的高潮来临前夕。当时我任中共无锡市委书记。一天夜晚，我在市委突然接到江苏省委的紧急电话通知，说明天上午毛主席的专列途经无锡，将在无锡火车站停留一小时，毛主席要听取无锡党政领导人的工作汇报。省委指定由我和市长江坚两个人届时向毛主席作专门汇报。要汇报哪些方面的内容呢？电话通知中没有明确交代，我心中也没有底。此时，我就和江坚同志立即动手，连夜准备汇报材料。我们准备的材料主要是有关无锡的自然条件、历史沿革、经济发展、政治概况以及解放以后历年的综合性统计资料。当时，市委对本市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已经有了一个全面规划，并抓了几个试点，有些点上的工作也已基本结束。所以，也准备了一些有关对资本主义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方面的材料。
翌日一早，我和江坚同志便来到火车站等候毛主席的专列。
在车站等候时，我的心情仍十分激动，尽管我已不是第一次见毛主席。早在1949年7、8月间，我曾率领苏南区工会代表团参加全国工会工作会议，就在会议期间见到了毛主席并聆听了他的讲话。
以后又见了几次，但都是在会议上见到的，从来没有和他当面说过话。毛主席也不是第一次到无锡来。毛主席首次到无锡是1954年3月上旬，下榻在地处无锡大箕山的华东疗养院。但毛主席那次是来去匆匆，在无锡停留不到20小时，与无锡市地方领导人没有见面。所以这次汇报工作，对于我们来说，实际上还是头一回，能不能汇报好呢？能不能让毛主席满意？我心中没有把握。等了好一会儿，毛主席的专列终于徐徐驶进车站，稳稳地停靠在站台边。只见专列上下来一人，我和江坚同志立即迎了上去，来人是汪东兴同志，他将我们带到毛主席专列的中间那节车厢前，要我们自己上车。我俩登上专列，刚进车厢，一抬头就见到了毛主席。他站在专列的会客室门口，见我们两个来了，微笑着伸出手来同我们一一握手。我们跟着毛主席走进了专列会客室。
专列会客室是由整节车厢改装而成的，室内宽敞、陈设简朴。
地上铺着深色地毯，中央是一张长条桌，桌上铺着白色的丝质台布，长桌两侧放着几张椅子。在其中一张椅子前的桌面上放着一本学生用的练习簿、几枝削好的铅笔，前面还摆着一盘子香烟和一只烟灰缸。毛主席走到那张椅子跟前就坐下了。他见我们还站着，就用手示意要我们坐在他对面，又指着桌子上那盘香烟说，想抽烟就请自己动手。我们各自点燃了一支烟，这是天津产的“恒大”牌香烟。毛主席首先问了我们的姓名和籍贯。当毛主席听到我姓“包”时，随口就讲，噢，包公的“包”。我自我介绍是无锡本地人，毛主席听了就颇感兴趣地问，此地为什么取名“无锡”？这一问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记得早年看过的《东周列国志》上曾有一段关于无锡得名由来的记载，就回答说，这里有座山，过去产锡，故名锡山，相传在战国时代，秦国派大将王翦领60万大军攻打楚国，曾驻兵在锡山附近，士兵在扎营时挖出一块碑，上面刻着12个字，“有锡兵，天下争；无锡宁，天下清。”那将军见到此碑后，传令此地应取名为无锡，以示天下太平。从此这里就被称为无锡。毛主席听了马上就追问，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个传说的？秦国的军队怎么会打到你们吴国来了？我一下子被问懵了。由于年代已久，我对这个传说的内容和出处没有把握，也许有差错，于是我就迟疑地说，可能是楚国有个姓秦的将军带兵驻在锡山……毛主席听后笑着说，这还差不多。后来当毛主席听到无锡马迹山的得名由来时，还若有所思地说，噢，秦始皇也到过这里。这样随便聊了几句以后，我原先紧张的心情开始放松了。
这时候，毛主席拿起铅笔轻声说，好吧，开始谈吧。我们就开始汇报。汇报时，专列会客室内仅有毛主席和我们共三个人。毛主席连秘书也没有用，自己听汇报，自己动手作记录。汇报的形式是问答式的，即毛主席提问，我们回答。有时我们答不上来，他也并不介意，只是抿一抿嘴，再换一个问题。毛主席在提问时态度非常随和，丝毫没有架子，就像在和我们聊天一样。过了一会儿，我感到有些热，就把手中的烟蒂放在桌子边上，然后脱外衣。谁知那烟蒂上的烟灰掉到了地毯上，被毛主席看到了，他不声不响地拿起了那烟蒂放到烟灰缸上。我顿时觉得脸上一阵发热，暗暗责怪自己的疏忽和粗心，同时又深切体会到毛主席是多么平易近人。
在听取汇报的过程中，毛主席对有关资本主义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的情况十分注意，他详细询问了无锡民族资本主义工商业发展的历史和现状、民族资本家代表人物的情况及其对社会主义改造的态度。我们向毛主席汇报，无锡市早在1949年6月就有了第一家公私合营工厂——华昌丝厂，那是刚解放在接收敌产时发现该厂除敌股外还有私股，持有私股的资本家表示愿意与人民政府合作经营，即公私合营。毛主席要我们详细谈谈在接收官僚资本企业的过程中，是如何处理其中的私股的。正好我曾在华昌丝厂蹲点工作过好长一段时间，情况比较了解，就胸有成竹地向毛主席作了汇报。我们又汇报了无锡市第一个由资本家自愿主动申请公私合营的工厂是荣德生的开源机器厂，这家厂在合营前夕累计亏损已达65万元之多。1952年10月批准公私合营，后改为无锡机床厂，公私合营后第一年就扭亏为盈。无锡市委在1953年年底作出全面规划，决定在第一个五年计划期间逐步对有影响的大型私营企业实行公私合营。为此，市委抽调一批干部组成工作组，进驻有关厂家开展调查研究。市委的方针是成熟一个就合营一个。
这个“成熟”，主要是指资本家对公私合营的自愿程度。无锡的荣毅仁是在全国有影响的民族资本家，他在1954年年初就从上海专程赶来无锡，主动到市委找我，提出公私合营申请。当年7月，荣氏在锡企业全部公私合营，为无锡的私营企业起了示范作用。同年年底，全市已有18家公私合营企业，其中私人资本总额占全市私人资本总额的一半以上。1955年8月初，又有276家私营企业被批准公私合营。这样，全市主要的大中型私营工厂基本上已全部实行了公私合营。由此可见，无锡市的私营工商业者对社会主义改造的态度从总体上讲是积极的。同时，在许多私营工厂已建立了党、团、工会组织，成立了增产节约委员会，广大职工都盼望早日实行公私合营。听到这些，毛主席高兴地笑了。对于我们无锡如何处理好跑到海外去的资本家在锡私股的方法，毛主席也十分注意，遇到我们没有讲清楚的地方，他总要问个明白，一问到底，在记录时连小数点后面的数字也不放过。
我们向毛主席重点汇报了市委关于私营缫丝厂公私合营合并方案，以及第一批试点的情况。无锡市生丝年产量14000公担，产值3700多万元，约占全国的30%、全省的76%左右。全市有缫丝厂29家，其中地方国营厂3家，已公私合营厂4家，尚有私营厂22家。从1952年起，全市所有私营厂生产已纳入国家计划，为国营中蚕公司加工订货，产品主要供出口，为支援国家的社会主义工业化建设作出了贡献。但是，无锡市的私营缫丝厂绝大部分是小厂，职工在500人以上的仅有2家，而且厂房简陋，设备落后，劳动生产率低下，资金不足且周转不灵，有些厂靠贷款维持生产，甚至有的厂还以煤油灯作生产照明用，生丝品级不高。这些厂长期处于困难境地，虽经人民政府多方设法加以扶持，但是仍未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对这些小厂如何进行社会主义改造？市委按照中央提出的统筹兼顾、归口安排、按行业改造的方针，决定以大厂带小厂，以立车带坐车，以先进带落后，先合并再合营，即把全市22家私营厂与2家新合营厂先合并为8家中型厂，再实行公私合营。市委在下半年开始的第一批试点，到9月下旬已经结束，3家小厂合并成公私合营无锡市缫丝一厂。从试点结果来看，产量、质量及劳动生产率均有提高，消耗也有降低。原先对并厂持怀疑态度的资本家惊喜地说，这真出乎意料之外！他们现身说法，向其他资本家宣传这并厂合营方案的优越性。据测算，并厂合营后，在不增加设备和人员的情况下，可增加产量60公担，生丝等级也能较大幅度地提高。毛主席仔细听了我们对本市缫丝业这种“先私私合并，后公私合营”的改造方案，很感兴趣，当即用形象的比喻表示赞许：好嘛！前个时期我们先吃了苹果，现在再吃葡萄嘛！这就是在对资改造中家喻户晓的“吃苹果”和“吃葡萄”这一生动提法的由来。
时间在悄悄地流逝。汪东兴走了进来，轻声地提醒毛主席原计划一小时的停车时间已到，请示专列何时开车。毛主席看了看我们，用商量的口气对汪东兴说，延长10分钟吧，怎么样？接着继续听我们的汇报。我们意识到时间不多了，就很快结束了汇报。
最后，我们向毛主席请示说，在公私合营过程中，已发现有少数资本家在转移、抽逃资金，该如何处理？毛主席一边放下铅笔一边讲，这个以后再说吧……说着就站了起来，我们也立即起身和毛主席握手告别。毛主席一直把我们送到车厢门口。我们依依不舍地下车后，就目送毛主席的专列徐徐开动，并逐渐加速向苏州、上海方向驶去。
就在这次汇报以后不久，我接到通知，赴北京参加中共中央政治局召集的有各省、市、自治区党委代表参加的资本主义工商业改造问题会议。会议在中南海怀仁堂举行。我在会议上作了近二十分钟的专题发言，专门介绍无锡市对私营缫丝工业实行全行业合并合营的情况。会议最后讨论并通过了《中央关于资本主义工商业改造问题的决议（草案）》，要求各地把对私营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从个别企业的公私合营推进到全行业公私合营。《决议》指出这是从资本主义私有制过渡到社会主义公有制的具有决定意义的重大步骤。会议结束以后，无锡就和全国一样，掀起了对资本主义工商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的高潮，实现了一个伟大的历史性的变革。正因为如此，毛主席在这场伟大的变革高潮前夕亲临无锡调查研究以及我奉命向毛主席汇报一事，更使我终身难以忘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