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失了梦的清晨 ◎文/徐筱雅
有一段时间，他常常收到外观类似的信件。信封是浅色的，在制造的时候就刻意地带上一些交错的纹路。他很怀疑，这样的信封是否符合邮局的规格。然而，这些信件还是穿山越岭地到达了他的手中。他有一种无法说明的预感。他觉得，这样的信件在一段时间内会持续下去。所以，从第一封信开始，他一直没有拆开。虽然信件上没有写寄信人的地址和姓名。他知道寄信的人是故意的。但是，他有预感，在最后一封信的时候，信件的主人会揭开自己的身份。他耐心地等待着。
他预料得没有错。信件按照固定的周期，每个月的十三号准时被送往他的手中。十三号，对于他来说，或者对于寄信人来说，究竟是什么日子？他想不起来。他猜想，寄信人应该是一位女性。他从信封上闻到一股带有女性身上特有的温暖的香味。这样的香味使他有一种微醺的麻醉感。当躺在摇椅上的时候，他把信捏在手里，将手放在自己胸前。他仿佛听见了一种来自遥远地方的空洞的心跳声。这样的心跳声使得他的脸蓦地红了，他感觉整个脑袋都充起血来，温度一下子上升了。
一共寄来了十二封信。十二封，从八月份开始的，又到八月份结束。一个周期。他感觉这个周期有些特殊，似乎要告诉他些什么。很遗憾的是，他始终无法想起这个周期和他，以及那个还未知道的寄信人有着怎样的联系。八月份一过，再也没有人通知他去领取这样一封带着温柔味道的信件，他等着，一直过了九月、十月，也再没音讯。他知道，是时候去揭开那个寄信人的身份了。或者，寄信人也在等待着被揭晓。
他把信按照月份依次排好，然后依次撕开封口。
亲爱的：
我不知道是否还能这样称呼你。或许你已经忘了我的存在了。一想到这个的时候，我感觉很不甘心，或者说，心里有一种强烈的挫败感。这样的挫败感使我快哭了。你是讨厌我哭的。可是，现在你在离我数千公里的地方，我很庆幸你看不到。你应该理解我，产生这样的感觉是作为一个女人所注定会有的情感。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会在心里突然间滑过一丝幸灾乐祸的感觉。如果我是你，我想我会这样的。而且，如果我是你，我可能会很快猜出来对方是谁，并且得到确认。但是，在确认以后，所有的信件对于我来说，都会变成一叠废纸。我不知道你是否已经猜出了我是谁。我希望你不要因为我的身份而拒绝阅读我的信件。我希望你能够把它当成一个故事，或者一部电影。这是一部由我们领衔主演的电影，在电影结束的时候，人们会记住我们的名字。
我离开你有多久的时间，我自己也快不记得了。时间只是一个客观的标志，它虽然客观，但是并没有强求我记住它。所以，我在不知不觉中度过了许多个日夜。也许，从我决意离开的时候，一个属于我的，主观的时钟已经停止了走动。即使看到时间在继续前进，我也没有勇气与它们进行对照。你的影子，在这一段模糊的时间中并没有被磨灭。它就像抽血过后没有被按好的针口一样，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一片淤青。每当我看到它，我心里的沉重就会加深一分。这样沉重的感觉使我常常透不过气。
事实上，我常常感觉透不过气。因为我必须时刻保持一个理性的自我，让它和另一个充满欲望的自我进行斗争。我是分离的，而这两个自我，在面对着不同情况的时候，通常是欲望先占上风，然后又被理性所击败。理性克制了我所有的欲望，让我在欲望中渐渐变得淡漠。所以，我没有给你打过电话。
可是现在我开始给你写信了。这是一件非做不可的事。你知道，它是我心中两个分裂的自我达到一致后所得到的答案。直到最后，你会知道我给你写信的原因。我不能现在立即就告诉你我写信的原因，因为这个原因看起来像是在讨人可怜。我不需要任何的可怜，即使那个人是你。
隔了这么长的时间，我有很多话想要对你说。你知道的，这么长的时间里，我一直用理性克制着要给你打电话的欲望。于是，话语一天一天地堆积下来，形成一座沉重的小山。它们是统一的。现在让我从哪里开始说起呢？我不能从山的一角将某一部分抽出来，这样这座积攒已久的山必然会崩塌，它的碎片落下来，我就在底下被淹没了。
8月13日
亲爱的：
我常常猜想你的生活状况，有时候我感到这是一种乐趣，而更多的时候这是一种痛苦。其实人类也是一种很愚蠢的动物，她明明知道这样做会带来伤痛，但是她仍然愿意不厌其烦地去尝试。我更多地想到的，是你的感情生活。你的感情生活是否圆满，一直是我关注的焦点，即使无论如何，我也无法获得答案。
我常常猜想，在你的身边，是不是已经有了一名新的女性。有时候我想，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当一个人感到孤单时，他需要一个能够给他慰藉的人，无论是从心理上，还是从生理上。人是非常害怕并且又常常感到孤单的动物。他身为一个个体，在出生的时候就具有了这样的特性。所以，当我想到这些时，我觉得，有一名女性陪伴着你，这样的事情是理所当然的，是应该的。
但是当我想到，这名女性将得到你所有的一切。你的笑容，你手臂所产生的温暖，以及其他的一切，等等，都会被她毫不保留地接受，想到这样的情况时，我感觉很痛苦。那样的感觉，就像是胸口堵着什么东西一样。这样的杂物堵塞在我的胸口，让我时时产生要呕吐的感觉，但是，它只是一种感觉，是我在感觉痛苦时衍生出来的，它并不是真实地存在着的，因此，我从来也没有因为这样而吐出来什么，也从来没有感觉吐出来以后的那种舒畅。
我常常感觉自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是这样，离开你了，还是这样。我觉得我不好，太单纯，一相情愿，没主见。用直接一点的话来说就是傻瓜。所以，这个傻瓜一直紧紧地待在你的身边，生怕有一天因为什么而错过了你的生活。所以渐渐地，我感觉我跟不上你的脚步了。我想要追赶上你的生活，但是无法沿着你的脚步。走着走着我就感觉混乱了。路上有那么多的脚印，我分辨不清哪些是你的，哪些是别人的。我从来没有感觉到这样的恐惧，当我追上你的时候，我是不是已经老了。我老了，你就认不出我是谁了。
我常常这样猜想，猜想都是由你开始，但是想到的东西越来越远，越来越使我感觉害怕。想象力是最大的凶手。它是未知的，这样的距离是不是让人产生了一种不可触摸的美感，因此，人们在一边感受痛苦的同时，一边憧憬着可能性的美好，于是前赴后继地追逐着。或许，人们不感觉到锥心的刺痛，永远也不知道后果会这样悲惨。
9月13日
亲爱的：
昨天我做了一个梦。
我从离开你以后，很少做关于你的梦。我想，这是我理性抑制的结果。我希望自己不要在梦里见到你，甚至希望自己能在短时间内迅速忘记你的模样。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有过和我同样的希望。我不希望见到你，是因为我知道，即使在梦里看到你的影子，那也是虚幻的，对我的生活没有任何的积极意义。
我在梦里看到你走在我的前面，我喊你的名字，你回过头来冲我微微笑了笑，又转回去了。这一次，我再呼喊你，你也不应我了。你很快消失在了人群中。于是，我哭着醒了。
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常常做这样的梦。有时候我会哭着醒过来，可是在那个时候，我能够立刻看到你的脸。你告诉我说，我一直都在，陪着你。我点点头，对于你的约定作一个肯定的回复。但是，我又首先打破了我们之间的约定。你得相信，我有不得已的苦衷，但是我不能将原因告诉你。看着你的表情，我知道，你一定对我很失望，可能失望到了极点。如果你继续追问我，很有可能我会一时情绪激动，保不齐我就把原因告诉了你。但是，我一定会在我接下来的人生中后悔。亲爱的，我一直跟你强调着这个原因，并不是希望你去琢磨它，追踪它，最终获得答案。我想，你获得答案以后，一定也会如同我说出答案了一样，你会后悔知道它。所以，我一直在强调着它，我希望你忘记这个原因。我有我的苦衷，但是，我也不希望你因此而怀着任何同情的心情去看我接下来的信件。你应该保持着一颗冷静的心，和清醒的头脑，这也是你最具魅力的地方。
10月13日
亲爱的：
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你不太在乎我。是的，我觉得你身边的任何东西，似乎都比我重要。这样的判断，使我在那时萌生出这样的想法：我宁愿成为你的杯子，你的衣服，这样或许能离你更近一些。我觉得你不在乎我。有时候我想，你那么在乎你为之奋斗的理想，而我在你的身边，成为了一种单调的摆设。你一直忙着，那么，有一天，我对你来说就会变成一种可有可无的存在。到了那个时候，你就不再需要我了。你不需要我了，那么我应该怎么办呢？
离开你以后，我首先做的就是寻找我的价值。你也许没有发现，其实之前的生活，我似乎一直就在围绕着你打转。这是盲目的，也是没有意义的。恋爱中的人们通常都喜欢做出一些盲目的、没有意义的事。因为他们是局中人，他们永远也无法看到自己的失误。当他们处在那样的一个环境当中时，或许还在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沾沾自喜。我想，当初我就是这样的。在围绕你的过程中，我的自我意志渐渐消退了。我感觉，似乎什么事情都不需要我来作决定。而在你面前表现出来的，就成为了一种附和式的赞同。我想，在那时，你一定也对我感觉很失望。我想要追随你的步伐，然而不知不觉成为了你的复制品。你的思想，你的言语，你的行为。而我自己，在这样的追随中遗失了。现在我离开你了，才发现自己被分割开来，一个是和你相似的自己，另一个是原本的自己。而原本的那个自己，站在离我那么遥远的地方，我想要把它找回来，还需要一定的时间。
11月13日
亲爱的：
我在离开你以后，有时候会想起在我之前，曾经先后和你在一起的两个姑娘。有时候我偷偷翻你的记事本，发现你特意记了两个姑娘的号码。那个时候，我感觉我的心里很酸涩。我觉得，我是一个懦弱的人。有许多话我曾经想要对你说，但是，当我看到你的时候，这些话又堵在了我的喉咙里。我很想知道，那两个姑娘对于你来说，是否还占据着重要的位置。但是，我害怕去问这样的一个问题。一方面，也许你会不高兴。另一方面，我害怕你给予我的回答是我所不希望的一个答案。你不说谎。但是，有时候，好听的谎话比刺耳的真话更容易攫取人的心，尤其是女性的心。我希望你坦诚地告诉我一切，但是，又不希望你的坦诚中会有我无法接受的事实。所以我一直矛盾着，纠结着，思想也一直斗争。而我的自卑感在这时又冒了出来。它很直接地告诉我，你的两位前女友比我看起来更优秀。这个时候我又开始感觉害怕了。我觉得，我像是掉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我的思想挣扎，就如同在泥沼一般，越陷越深，直至最后被完全吞没。
12月13日
亲爱的：
我感觉就像你说的一样，我做事情总是一相情愿。那时候，你一针见血地指出来给我看，让我觉得有些难堪。我的心猛然晃了一下，接着沉了下去。我想你说的是事实，只是我不愿意接受。许多事情，在你看来，都是我一相情愿的看法，在一夜之间你让我接受你的这个观点，我想即使换一个人，同样也无法接受。爱来得不容易，我宁愿别人不接受，也不愿意看到它们被践踏。而你要告诉我的是，它们都被糟蹋了，都被浪费了。
一个人在经历了数次伤害之后，总得要学会成长。这是一个外力迫使成长的过程。被迫的成长总会在内心里留下阴影，但是，没有人能够拒绝这样的一个过程。它是客观的，具有不可抗拒的力量。让人觉得可笑的是，在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之后，我始终没有看清楚这个世界，始终没有懂得那句古老的俗语。
有时候我觉得很心寒。在许多人眼里，我是一个冷漠的人。我今天才知道这样的状况。我避免和别人接触，他们说我故作姿态。我不明白，为什么只有在论及别人，尤其是他人的缺陷时，人们的嘴才变得灵巧起来。我觉得自己要被淹没在他们的唾液之中了。没有人知道，受的伤害越多，人就变得更为谨慎与吝啬。没有人一生下来就想成为一个冷漠的人。人们都想以美好的眼光去打量这个世界，可惜的是，这个世界没有给予他们同样的回应。
那些理解我的人，包括你在内，都离开了我。不，是我选择离开你们的。我害怕我们所有的关系，像你说的那样，只是我一相情愿的想象。我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尤其是你。我害怕曾经的感情也是我一个人在自作多情。我为我的这个猜测而感到羞耻。我在你面前，总是很容易感觉到羞耻的。而且，我习惯于对自己犯下的错误耿耿于怀。错误所引起的一系列后果总是在我的脑海中盘桓，也许有一天它会暂时消失。但是，如果它重新钻到我的脑袋里，那么，我有一种强烈的犯罪感。我总是想，如果我没有那样做，该有多好。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就像现在，我有些后悔离开你了。但是，我别无选择。
然而我认识到这个事实，这个一相情愿的事实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你向我指出来的时候，我并不是很深刻地看到了它，而是透过你的话感觉到它—也许我真的就是这样的，我这么想。现在，我进一步看清了，并且亲自验证了这个事实，这使我感觉很难过。因为我没有办法在短时间内看清楚自己。而你，就像是一面镜子一样，反映出我的一切。现在我离开了镜子，我为自己不必看清楚自己丑陋的脸而感到微微的窃喜，但是更多的是之后奔涌而来的悲伤。因为从此，我再也看不到我的脸了。
1月13日
亲爱的：
这个日期总是让我感觉很特殊。我喜欢这样的一个日期，它是一个承接的连点，明天是情人节，而今天，是我们的纪念日。
对于情人节我有一种复杂的、悲喜交织的感情。我看到人们走在街上，他们用手臂挽住彼此，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小，形成了一种无间的亲密。
我没有收到过你的情人节玫瑰。你总是忘掉这个日子，面对着我的期待，你只说，我们不是情人，是爱人。爱人不需要情人节。但是，只属于我们的特殊节日，恐怕你也从来没有记得过。现在我也不再去在意它，因为或许，你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我觉得很矛盾。一方面，我希望你能忘掉我，这是我要求你的，因为我离开了你；另一方面，我不希望只是在你的生命里留下了匆匆的一瞥。你忘掉了我，那是你对我的要求的最后一次履行，我应该感到高兴。
在明天，是否会有一位女性和你共同度过这个节日呢？我没有勇气想象那样的场面，因为当我开始想象的时候，得到的不仅仅是疼痛，还有一股不停蔓延的压抑。我觉得自己很愚蠢，明明每次都预先知道结果，但是仍然乐此不疲地进行自我折磨。我没有办法停止这样的自我折磨。
我对你的名字，以及关于你的一切仍然很敏感。有的时候我坐在床上看书，我会突然从书页中间发现一张用来做书签用的你的照片。这个时候，我往往下意识地合上书本。我试图不去想它，但是，我的思维很快又重新回到书本上。我想打开书页，仔细看一看你的脸。我必须用全力去阻止我的这种冲动。因为，如果我无法控制我的冲动，那么，我所做的、用理性压抑着的这一切努力，都会在瞬间告结。那样我便无法继续支撑我的生活。
我是如此的想念你，但是你全然不知。我不能告诉你。然而现在，我写了七封信。我还会继续下去，在这些信中告诉你隐匿在我心里已久的一切。我要把我内心所想到的、所回忆起来的一切都告诉你。我希望你把这些事情，看成一个值得怀念的回忆。我并不奢求你对它们产生美好的感觉，即使它们在我的心里是美好的。但是对于你来说，得到的感觉可能恰好相反。
在某些日子里，你是不是偶然也会不经意地想起我？或者，你早已将我连同那些不愉快的回忆一起，清除在了你的脑外。请你相信我，我无意将这些痛楚放在你的身上，我并不愿意。但是，这仍然是我经过深思熟虑后的一个决定。我别无选择。这样的一个决定，我对你保持了沉默。我知道你厌恶我的沉默。人只有相互交流，才能够看清楚他人的内心。在离开的时候，我却再一次选择了让你厌恶我。这是一个不能被分享的秘密，我宁愿选择被厌恶，也不愿意你在听到事实后展现出一副痛苦的、纠结的表情。亲爱的，当你看到这里的时候，也许会想到许多不快，但是我希望你依然能够读下去。我不希望这些话，再激起你对我的愤怒。因为我变得胆怯了，我没有勇气去面对你的愤怒。
2月13日
亲爱的：
我去了一趟浅川路。这条显得有点乡气的路，曾经是我每天必经的一条道路。你是否记得，我们在一起之前，你曾经离开过我一次。我尊重你的选择。可是，在那段时间里，这件事情给我带来了很大的阴影。所以一直到后来，我仍然对我们的感情半信半疑。那段时间里，我每天都坐公车经过这条路。路上的店面、树木，无一不是我所熟悉的。我每天都经过这条路，这些有些破旧的建筑，在那时，在我的眼里看来满目疮痍。尽管每天我都戴着耳机，尽管我的耳朵里充满了音乐人的呐喊声，但是它们依然是安静的，或者可以这样说，它们在一个与我无关的世界里有秩序地响着，精彩着，但是这个世界与我远远隔开，与我毫不相干。
然而我没有想到的是，你会在几个月之后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在此之前，我冷静地生活在与你无关的世界里，或许你完全不知道，那段时间我是怎么度过的。我拒绝说话，拒绝与世界联系，每天我都在屋子里坐着，看那些早已烂熟的电影。谁也没有看出来我的变化。我的生活就这么简单地重复着，像印刷书页一样，刷地一下就被翻了过去。
我在接到你的电话之后，开始只是觉得也许你在跟我开玩笑。我犹豫了许久，终于接了你的电话。我看到你的电话号码在我的手机上不停地闪烁着，让我觉得很不忍。你告诉我你要来找我。其实那个时候，我并不希望你来。我害怕这是你的一时冲动。人们在冲动的时候，往往做下许多只在当时才有兴趣的事。我害怕的，不是你的决定，而是你的一时兴起。我知道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的道理。我开始学会谨慎了，学会小心翼翼了。
结果你真的来了。你走到了我的面前，带着一副有些憔悴的面容。我想要向你伸出手去，抚平你表情背后所遮掩着的伤痕。我感到高兴，因为你那么真切地站在我的面前，触手可及。
一份触手可及的幸福。
3月13日
亲爱的：
时间已经是春末了。我不知道北方的天气是怎样的。我在众多的作品中看到过有关北方天气的描写，它们给我的一个总的印象是干燥。我害怕这样的天气。因为我似乎在我的想象中看到了一座座阴霾的城市。这样的城市让我觉得尘土弥漫。我总觉得，黄沙是那些城市中的主角之一。闭上眼睛，我好像感觉到黄沙铺天盖地地向我侵袭过来，接着，整座城市就埋没在了黄沙底下。这样的感觉，有一种久违的熟悉，像是多年以前，许多辉煌的王朝也被埋没在了黄沙底下一样。
也许，人最终的归途也是黄土。
南方的春天是潮湿而阴冷的。我坐在房间里，即使太阳透过窗子照进来，映在我的身上，我依然感觉寒冷。我觉得我时刻都在不自觉地打冷战。我庆幸的是，这样的潮湿与寒冷带给我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我每天都在这样的寒冷中醒来，又在这样的寒冷中睡过去。其实有那么一段时间里，我期盼着我能在睡眠中不再醒来。
有阳光的下午，我会到顶楼去晒太阳。我每天都在这里看到一个姑娘，她的脸红扑扑的，辫子粗长。她总是穿着白衣服，戴着一顶小小的白帽子，不施脂粉。这样的装扮使她看起来纯洁而又美好。她总是在顶楼上晒衣服，或者床单。她的拖鞋和积水的地板发出凝滞的嗒嗒的声响，让我听起来觉得安静又肃穆。每天下午，我都在她这样的脚步中睡着，又在她的脚步中醒来。
当我醒来的时候，往往太阳已经开始落山。她走到阳台上，给晾晒的衣物夹一个夹子，以免被风吹跑。不知道为什么，从离开你以后，我开始讨厌风。风呼呼地吹着，好像要穿透我的心知道些什么。我讨厌它这样的好奇心。
4月13日
亲爱的：
今天是你的生日。
我想对你说一些祝福的话，却又觉得自己失去了那个资格。
在你的心里，我是不是已经被归档成为了陌生人？彼此熟悉，却又彼此陌生。我站在电话前面许久，终于还是没有拨通你的电话。这么长的时间里，我一直没有给你打过电话。可是现在，我感觉快要崩溃了。
有人说，崩溃是想起了以前的历次崩溃。这是我在书上看到的一句话。我觉得写得真好，真有总结性，还有代表性。
我就是因为想起了与你在一起时许多的过往，而这些过往，使我一次又一次地经历崩溃。它们总体地爆发，使我的世界彻底崩塌了。
这么长的时间里，我终于再次学会了哭。
5月13日
亲爱的：
究竟是世界放弃了我，还是我放弃了这个世界？
6月13日
亲爱的：
我想告诉你一些话。
我这一辈子，最庆幸的事情就是遇到你。我最想要做的事情，就是能和你结婚。然而让我最痛不欲生的选择，是离开你。我从来也没有后悔爱过你。
这一辈子里，我们都做过错事。我们所做的事，也许在无形之中就给对方造成了伤害。我做事情的时候，常常不计后果。我不知道，这些事情是否在无形之中深深伤害了你，我从来没有向你询问过。直到现在，离开你了我才想起来。我同样也没有问过你，你是否感觉过幸福。如果你曾经那样感觉过，那么，这个答案将是送给我的最好的礼物。
你是我生命里最美好的一件礼物。我希望你能够幸福快乐，希望你的脸上能时刻挂着笑容。我记得你常常叹气，你说这是你的一个习惯。也许，那是许多事情堆积起来之后的一种表现。所以，你要快乐地、幸福地生活。
去找一个对你好的、善良的姑娘，好好地生活。我知道你会幸福，因为我一直是这么希望的。
我爱你。这句话我很少说。现在我将它传达给你。我怕再也没有机会。
我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7月13日
向辛：
看到这个称呼你一定会觉得有些陌生，即使它就是你的名字。一直以来我都很少叫你的名字。所以，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总是问我，你为什么不叫我的名字呢？
今天周琦来看我了。这是你不知道的，因为是我要求他不要告诉你。你一定会觉得奇怪，周琦为什么会突然要到外地去，并且是一个不为人所知的陌生的地方。他是你视为兄弟的朋友，所以，我给他打了电话。你不知道，在拨这个电话之前，我有多么紧张。你和周琦的电话号码只差一位数字，我生怕手一颤抖，就把电话拨到了你那里去。这么久以来，我放弃了说话，所以，在打这个电话的时候，我甚至都忘记了他的名字应该怎样念。我想你们可能会因为他的出行有一次小争吵，当他今天站在我面前的时候，这一点得到了证实。
周琦看起来有些憔悴，因为他在火车上没休息。他看到我的时候，带了一大束花，只可惜不是我喜欢的那一种。它们在我的房间里新鲜地开着，仿佛要诞生许许多多幼小的、新的生命。
其实你应该是我最想要见的人。然而此时，我最不愿意见到的人，就是你。如果换成是你站在我的面前，我会为我的丑陋而感到羞耻。但是面对周琦的时候，我没有这样的感觉。我看到他的时候，我仍然能够表现出正常的自我。我能够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但是如果面对的是你，我应该戴上一张怎样的面具去遮掩我内心的恐惧呢？
我从未像现在这样，如此迫切地希望我的生命能够延长。我知道，即使我的生命继续延长下去，也将是一个沉痛的持续。我会继续背负着这座山，在这里遥望你的生活。你的生活不应该被我打扰，从我进入的一开始就是这样。我给你带来的，或许辛苦多于幸福。既然是不幸福的，那么，就没有必要持续下去。
周琦对我说，你要好好的，要耐心等着，向辛还没有来。
周琦走了。他说，即使是拖，也会把你拖到我的面前来。
我哭了，又笑了。周琦真能操心。
其实，你来或者不来，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我确定自己等不到你的到来。
我寄给你的信一共十二封。十二，是一个圆满完整的周期，刚好一年的时间。你还会疑惑这个特殊的周期吗？这是因为我们在一起整整一年的时间。那么，你还记得十三号是什么日子吗？这一个，即使你不知道答案，我也不会告诉你，这样，可以让你留一个念想。我希望自己在你的印象里是一个比较美好的女性。可能在你的心目中，我有一些让你无法忍受的缺点，但是我希望你能够记得我的优点，忘记我的缺点。其实忘却有时候是一种美德。所以，我希望在我身上，你能够运用这样的美德。我希望我对于你来说，是一个留下了美好印记的女性。
我没有告诉你我为什么要离开你，你多次追问过我，但是我没有回答。今天，我同样也不准备将它告诉你。这个答案是原本只属于我的，可是周琦很聪明，他猜了出来。他猜对了，面对着他的眼睛，我没有办法否认。他会不会将答案告诉你，我不知道，但是，我不会告诉你。我没有违背我自己的意愿。
这一回，是真的要说再见了。以前，我总怀有这样的期待，因为我想，说再见的人终究会再见面。可是，这是最后一句再见，以后，我再也不会对你说了。我失去了勇气，更失去了机会。
再见。
慧子
8月13日
他抬起头来，发现窗外已经微微发白了。他站起来，放在腿上的信随着“哗啦”一声全部滑落下来，落在地上。他从摇椅中走出来，还未停止晃动的摇椅发出吱吱的声响。这样的声音在他听来，就像是一支安静的、悲哀的葬歌。他努力地去回想，可是脑子里再也没有这个名叫慧子的姑娘的影子。或许从她离开的那一刻起，她就聪明地在他的脑海中画上了一个句点。她似乎不愿意再打扰他，于是配合着时间，将他脑海中的记忆清除得干干净净。她在他的脑海中，只留下了一个单薄的侧影，风一吹，似乎就要被吹散掉。
清晨，像是一个孕育一切的开始，一个梦的开始。他感觉好像丢失了什么。他弯下腰去捡那些信，但是它们像是事先约好的一般，当他向它们伸出手去的时候，风就吹起来，信随着风跑了，
他再次直起身来的时候，发现周琦站在房门外面。他依然很憔悴，脸像是多天没有仔细清洗过了。他看着周琦的表情变化，心里形成了一个越来越清晰的轮廓。已经捡起来的信，呼地一下又重新洒落到了地上，就像是破裂玻璃的碎片一样，布满在他的脚边。
他从周琦的手中接过了一封死亡通知书。死亡原因：肝癌晚期。
有人说，崩溃是想起了以前的历次崩溃。
于是，她的影子在他的脑海里留下了一片厚重的淤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