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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倾听:黑白森林(1)

坠入天堂 ◎文/陈晨

你说,要像小丑一样,戴着面具,快乐地活。

临泽是我在文学社认识的朋友。

其实之前就对他有所耳闻。成绩好,打篮球也不错,很阳光。

临泽问我,你为什么而写作?

我回答他,我把它看做一种天性。一种叙述和记忆的方式。

而他却说,我写作,是不愿意苟活。

我非常惊异地看着他。有这么严重吗?我问他。

他说,是。我和你不同,你是太多明亮的孩子,而我的身体里有太多的颓废的因素。至少,我不是一个快乐的人。

临泽和我都很喜欢的一首歌是高旗的《如果我现在》。

歌词里有一句是,如果我现在死去,明天世界是否会在意,你梦里何时会有我影迹。

我告诉他,这句歌词太颓废了,我不喜欢。我不喜欢太过阴暗的东西。忧伤这两个字是我最讨厌的一个词。

而临泽,只是笑笑。笑容里像是带着愚弄的味道。

我每天为我的考试而发愁,而临泽可以潇洒地在球场上奔跑。每天傍晚,当我在作业里恍恍惚惚地走出来去食堂吃饭的时候,我就会看到临泽大汗淋漓的样子。我想,我们的生活相差甚远。

每次,他看到我总是有很灿烂的笑容。

苏哲,我有一篇新小说发到你的邮箱里。你别忘了看啊。回头给我一些宝贵的意见。

然后,他就飞一般地跑开。很多时候,我都觉得他很天真,天真得太像个孩子。而我呢,貌似成熟,其实,是个彻彻底底的傻瓜,一个装模作样的小丑而已。

晚上,在睡觉之前,我打开电脑,在电子邮箱里,看到了临泽的文章。这个南方城市的夏天已经来了,天气已经很炎热,我起身把窗户关上,并拉上窗帘,密不透风的那种。然后,靠在椅子上,打开了临泽的小说。房间里的冷气显得阴冷。

仍旧是很阴暗的风格。不是我所喜欢的,但这是临泽一直以来的叙述方式。他的文字像是被什么东西所遮掩着,始终透不出光。他的小说,无不是离别,或者死亡,都是悲剧,甚至惨剧。他是那么喜欢在文字里透露杀性和鲜血的人。他的内心世界往往令我恐惧。他的笔下为什么总是流露着黑色的文字?

哥哥从芝加哥打来电话,他又没钱了。

怎么花了这么多钱?!我听到了妈妈在大声讲话,上次已经汇了那么多钱了。怎么又要?

……

我已经习惯了妈妈这样的话。哥哥这样的电话已经数不胜数。哥哥去留学,这是爸爸的决定。我知道,这次他去美国,花了好多钱。爸爸曾经对我说过,等你哥哥在美国安定下来,就把你送去。可我不喜欢像哥哥那样,我还是选择了待在国内,我才高中。我知道,留学的生活就像流浪,我喜欢有依靠的、很安全的感觉。就像我会把窗帘拉得很紧,这样,会让自己觉得安全。

很多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是一个缺失安全感而脆弱的孩子。很多不经意的事情都会在我的身上划上伤痕。父母的责怪,同学小小的误解。有的时候,甚至会莫名其妙地对枯燥生活感到绝望起来。我知道,我没有任何方法可以改变,写作也不能,因为,我不会让任何人看到我内心的阴暗。我始终要以一种健康向上的姿态对待我所接触的人。所以,我努力让自己变得完美。我拥有美好的家庭,父母亲赚比别人多很多的钱,我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我的哥哥也一样完美,他考上了美国的大学。

夏天的放假生活很无聊。我每天在充满冷气的房间里做一些习题,写我的小说,看很多的电影。有的时候,我看很深沉的法国文艺片,看得全身冰冷,眼泪被冻住,流不出来。有的时候,我看港台的劣质片。很低俗的语言,没有内涵的搞怪,可我却觉得满足。

每个星期六,我都会准时出家门去补习雅思。我知道,父母已经帮我规划好了和哥哥一样的路,那条看似前途光明的路。尽管,并非我愿。

这个夏天,我又遇见了临泽。

我记得,看到他的时候,他穿着橙色的T恤,破旧的七分裤,浅黑的遮阳帽。耳朵上有透明的耳钉,脖子上还有玛瑙项链,早已过时的那种。我们在一起陌生地走了好长一段路。彼此没有多余的话。我和他说了一些关于他小说的看法,他只是浅浅地微笑,不说任何话。

直到一个分岔口,他问,你要去哪里?

补习英语。我说

我看到临泽突然笑了。这次是很冷的笑容。

我觉得临泽的笑容充满着自嘲,我不知道临泽要干什么。

就在夏日午后的三点,我去雅思班的时候,就能碰到临泽,始终是穿着橙色的T恤,破旧的七分裤,浅黑的遮阳帽,还是在一起陌生地走了好长一段路。渐渐的,我不再说话,我不知道临泽要去干什么,我看到临泽傻傻地笑,很坦然地笑。但他始终不说话。

渐渐的,我发现了现在的他和我在学校里遇见的那个临泽的区别。在学校里,他始终是精力充沛,笑容阳光。我们会很热烈地交谈。他就像一棵顽强富有生命力的蕨类植物。而现在,他竟然变得沉默起来,在夏日的猛烈阳光里,他不善于表达起来。但我看得出来,他骨子里还是阳光的。那些黑暗的文字不是他内心的真实写照。

有的时候,我会在这个时候,带一些我喜欢的CD给临泽听。他也带一些书,《生活在别处》,还有村上春树的《东京奇谭集》。我始终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究竟是为了谁,到底是要去干什么。但是,我始终不会问。

我买了很多旅行书,订阅了很多地理杂志,在旅游网上查阅各种资料。我知道,我的旅行不可能在现在进行,明年不会,后年也不会。我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开始我一直在策划的旅行。也许,要到我老了。可我还是孜孜不倦地查阅各种信息,比较同一个地点旅馆的价格。尽管,这一切的一切看起来都像是对自己的一种安慰。

我的家是在这个城市二十七层的公寓里,有时候,在突兀的黑夜里,我想打开窗户,对着对面的那一片灯火阑珊的石头森林呼喊。

我想去远方……

始终这样,每次在闷热而熟悉的街头遇见临泽。他始终保持着一样的打扮。只不过,他常常变换着耳朵上的耳钉。

那一天,我又碰见临泽。

他说,我想给你看部电影。

我问,什么电影?

他不再说话。只是拉着我往这个城市的心脏穿梭而去。乘电梯上了市中心的一座高层公寓。这是临泽的家。很小但很别致的单身公寓。在十七层。浅蓝的窗帘,很低的床,麻布枕头,很小的写字台,始终保持16℃低温的空调,涂满油彩的冰箱。地板始终放满了东西,零食、CD、杂志、SOLO香水。

还有,一只很精致的鱼缸,里面有金鱼。

你父母呢?我问临泽。

我一个人住。他回答。

他拿出煮咖啡的器具。插上电源。黑色的咖啡一点又一点地被溶解滴漏下来。发出轻微的玻璃杯撞击声。

你喜欢鱼吗?临泽问。

喜欢。

你知道鱼的寂寞吗?

不知道。

我知道。

临泽把一本老式录像带放进录像机里。

我问,这是你要给我看的电影吗?就是这本录像带?

他没有转过头看我,按动了播放键。雪花点的屏幕一下子有了图像。是一片黑暗。

电影的名字叫做《Sea》,大海。是我自己拍的,我前几年的作品。他说。

画面顿时扩开来。像是在一艘小船上所拍,不断颠簸。还有很杂很大的滔滔不断的大海的声音。波浪翻滚。镜头一直延伸,延伸,触及最远处的那一块海域。镜头始终延续了几十分钟。只有海浪和海的声音。

突然,出现了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的身影。男孩穿着白色的衬衫,随着海风吹散开来。女孩的那头长发吹到了男孩的脸上。男孩俯下脸吻她漆黑的头发。

男孩用木棍在沙滩上写上“I love you”,他们的十指相扣在一起。影片结束。

录像带被自动吐出。

我问他,那个男孩是你?

临泽回过头,是,她是我女朋友。

你们很浪漫,很甜蜜的感觉。我说道。

他突然沉下脸。从沙发上起身对我说,我拿咖啡给你喝。

他从厨房里端来了咖啡。已经冷却,一块块的像是已经被凝结起来。他用勺子反复地搅拌着。

他记得,九岁那年,母亲把他带到一个陌生的家里。狠狠地拽着他细小的胳膊,对他说,快,快,快叫爸爸。

他站在那里始终不发出任何声音。

他的母亲显得有些着急。狠狠地掐他的手臂,快叫!快叫啊,叫爸爸。

他还是不发出任何声音。眼神里都是倔犟。眼睛直直地望着眼前这个高大的陌生男人。

这个时候,从这个男人身后,走出一个十多岁的少年。他走到他的跟前。对他说,别怕。以后,我就是你哥哥。和我走。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沂川的家里。沂川就在那天成了他哥哥。

他来到这个新的家庭,可是,生活条件却并没有改善。他的母亲早已成为一个麻木的女人,对什么事情都表示顺从,被抛弃了两次之后,嫁给了镇上副食品商店的搬运工,这个男人靠体力来维持这个家庭。

他始终不肯叫这个脾气暴躁、身强体壮的男人为父亲。他也从来没有叫过沂川为哥哥。沂川有他父亲的遗传,是这个小镇上有名的不良少年,很小的时候就打架斗殴。读到初中毕业就辍学在社会上混。在某一天的晚上,他听见有人在敲家里的门。他起身,发现是沂川的一个小哥们。那个人和沂川说了什么,沂川便到厨房里拿起菜刀用衣服包好和他出去了。他从自己房间看到了一切。

他在后面跟着沂川走了出去。在一条幽黑又肮脏的小弄堂里,只有一盏几瓦的灯在发着昏暗的亮光。将要开始的是一场斗殴。他看到沂川走到那个站在最前面的高大男生的前面,上去就是一拳。瞬间,后面的人群全拥了上来。他看到沂川和几个染黄头发的男孩死缠在一起。发出恐怖的喊叫声。他站在黑暗处,看到刀光和木棍。他甚至听到了骨骼断裂的声音。沂川出手野蛮并且迅速,他有他父亲的遗传。

斗殴结束后,沂川躺在地上喘着粗气。他的身上都是伤痕。布满着紫色的淤青和被刀拉伤的伤口,浑身全是血。他走过去看沂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若无事。然后,他抓起沂川的手把他抬回了家。

那一年。他十二岁。沂川十七岁。

从临泽阴冷的公寓走出来,已经是下午五点半。我没有去上今天的雅思班,心里很担心父母会知道,他们一定会发怒,甚至打骂我。我马上打电话给英语老师,还好,她还没有打电话询问家长。我很心平气和地告诉她,今天下午身体不舒服,大概是中暑了。

说谎大概是天生的本领。根本不用谁来教。

我又背着单肩包回家。妈妈已经准备好了丰盛的晚餐,有补脑的排骨汤。晚饭过后,她必然准备三道以上的水果。仿佛我是一个缺失很多维生素的人。

她开始询问最近的学习情况。

你只要通过雅思考试,出国路就顺畅了。干脆,去美国读高中……她又坐在我旁边开始絮絮叨叨起来。

哥又来电话了,要钱的。妈妈还是这样,不断地给哥汇很多钱。还时不时嘱咐他,快找工作安定下来,然后,把我也带出去。

之后的生活重新恢复正常。我在每天的凌晨入睡。很多个夜晚,我和平常一样,会失眠,只有面对着黑夜空张着干涩的眼睛。我买了很多校园民谣的CD,为了听里面清澈的嗓音,没有半点商业的味道。我也依旧是一个喜欢看电影,喜欢写小说的孩子。我常常咬着我的蓝墨水钢笔延续我的小说。现在我在写阿童木的故事。在我看来,这不是小说,这更像一个童话,一个离我遥远而我又渴望的童话。

每天下午太阳最为猛烈的时候,我又要去上雅思班。学习很多复杂的英语语法,熟记很多陌生的英语单词。这其实才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至少我母亲认为是这样。

只不过,在我去补课的时候,我会想起临泽。想起他变换着耳钉站在街的尽头。递给我喜欢的电影和CD。我想起在他阴冷的公寓里,他给我看他自己拍的电影。一个男孩在沙滩在上给女孩写了,我爱你。

后来,我又遇见了临泽。

在新的家庭里,很多时候,他都保持沉默。他很少和自己的母亲和那个粗暴的父亲说话,甚至是必要的语言都省略了。沂川还是一样,跟镇上比他大很多岁的孩子混在一起。频繁地进出少管所。他父亲也没有办法。沂川已经比他长得强壮,一次,他父亲伸手打他。他立刻从厨房里拿出菜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他说,你再打一下,我就砍死自己。他父亲对他吼:你砍啊,有种就砍死自己。结果,沂川真的朝自己的脖子砍了下去,血溅满双手。他父亲被震住了,立即送他去医院。他没有伤到气管,但是脖子上留下了明显的伤痕,那道伤痕,把沂川从这个家庭里彻底地隔绝开来。父亲再也不管他了,任他自生自灭。

他常常对靳月说,我仿佛是生活在一个疯人院里。一个像得了痴呆的母亲,对什么事情都能顺从,都能忍受。一个会醺酒发狂的继父。还有,一个流氓哥哥。

靳月对他说,临泽,要记住,永远不要对生活失去信心。我从来不相信什么是绝望。

靳月,只要有你。我什么都能忍受。

靳月是他在这个小镇里唯一的朋友,也是唯一的爱人。

临泽,你喜欢你哥哥吗?靳月问他。

我怎么可能会喜欢一个流氓,他和他父亲一样暴虐。

可是,他在很多方面都很照顾你。他对你很好。靳月很严肃地对他说。

他突然想起了很多年以前的事。

他放学回家,看见沂川给他留好的饭;继父要打他的时候,沂川对继父那凶横的眼神;放学回家路上,碰到顽皮的孩子向他扔石子,嘲笑他爸打他妈妈,沂川冲出来,把那些孩子的手打折;沂川的那些所谓的朋友,他通常是不让他们和他接触的;还有,他小学毕业,继父不再出钱给他上学,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几天不出来,不吃饭也不喝水,终于,在第三天,沂川敲开房间的门,看到虚弱的他,他对他说,你可以去上学,我有钱;沂川带他去快餐店,把大排放到他的碗里,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饭后,便独自离开,吃好饭,马上回家,别到处乱逛。他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

他有时候也会从一些旧报纸里发现沂川以前读书时的奖状。上面盖着厚厚的灰尘。他依稀看见上面的字:数学竞赛一等奖,物理第二名……

这么多年来,他始终没有叫沂川一声哥哥。而沂川,也没有称呼他为弟弟。他们之间似乎没有任何的称谓。只是有时候,他会对沂川说,沂川,你今天晚上早点回来。不要再去打架了行吗?而沂川总是冷冷的一句:要你管。便奔出家门。这个家对他已经毫无留恋,他喜欢的,是外面暴力而刺激的世界。

在学校里,因为沂川的关系,几乎所有的同学都和他保持关系。几乎所有的人,甚至是老师都知道他有一个叫沂川的异父异母的哥哥。那个哥哥会打架,斗殴,甚至可以毫不费力地弄死一个人,是小镇上有名的混混。几乎所有人对沂川保持恐惧,对他也保持恐惧,唯恐惹祸上身。

除了靳月。

靳月不是和他一个班的同学。他们的相识是在写诗班里。靳月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他听到她惊讶地说,原来你就是临泽。他又一次自卑起来,他想自己又是“臭名远扬”了,他想,这个女孩的下一句话应该是,你就是那个沂川的弟弟吧?可是,那个女生没有。她从书包里拿出他发表在校刊上的诗歌和一叠稿子。

她说,其实,我也很喜欢写诗歌,看了你写的,我也有了灵感,也写了一些。如果可以的话,能否给你看一些?

他站在那里有点不知所措。不知道是因为欣喜还是意外,他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只是接过她手里的稿子。

然后,她微笑着说了一声,明天记得还给我哦。便推车走了。

晚上,他自己一个人读她写的诗歌。她的诗歌还很稚嫩。躺在床上,脑海里浮现的不是她的文字,而是她的笑容。想起下午,她一脸惊讶地说,原来你就是临泽。想起她匆忙从书包里拿出一叠她写的诗歌和他发表的诗歌。这像是一种曾经关注过他的证据。他想着想着,便睡着了。这一晚睡得很安稳。继父没有喝酒,他也没被沂川深夜回家的关门声惊醒。关于美好的东西,要留在睡梦中。

临泽穿着橙色的T恤,破旧的七分裤,浅黑的遮阳帽,这次他的左耳上戴了黑色的方块耳钉。

这些日子,你到哪里去了?

找鱼。临泽拨弄着手指,苏哲,我找到了好多好多鱼,好多好多鱼,好多好多鱼。他神情有些诡异。

你……

苏哲,我要带你去看好多好多鱼!

临泽拉着我穿过那条梧桐街,穿过马路,穿过人群。

仍旧是那间很小但很别致的单身公寓。

临泽带着我到了卫生间,那里有一只不大不小的浴缸。临泽一拉浴缸的帘子。

好多鱼。

蓝色,紫色,红色的鱼。好多好多鱼。

我惊讶了,你为什么要弄这么多鱼?

临泽没有回答,你知道鱼的寂寞吗?不,鱼告诉我,他们其实好快乐。

我不知道临泽到底想说什么,他只是呆呆地看着鱼。

好久,好久。

我想变成鱼。临泽说,目光还是呆滞。

然后,当我离开临泽的公寓之后,我又好久没有碰到过临泽。我曾经到过那所公寓,按响那个已经生锈的门铃,我望着那扇窗户,仍旧是蓝色的帘子,拉得密不透风。

消失?

我还是等着临泽,我觉得临泽变得奇怪起来,甚至诡异。我始终是念念不忘,我始终记得临泽说的那句话,我想变成鱼。之后,我曾有过这样的梦境,临泽真的变成了鱼,像鱼这样的单纯,像鱼这样的简单,没有精神的分界,没有精神的束缚。临泽只是游着,单纯地游着。仿佛已经跨越了一切。

那个时候,临泽不认识我。

可是,梦境总归是梦境,而临泽毕竟是个活生生的人。我觉得自己想得太多了。

靳月成为了他第一个恋人。他想,也是唯一的。

靳月带他去小镇的教堂。这是他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靳月说,这是没有沾染过鲜血的地方。

小镇的教堂在小镇的最北面。地势很隐蔽,要穿过几条幽林小道才会看到教堂顶不锈钢的十字架。

小镇信仰基督的人会在每个星期六和星期天到教堂来做礼拜。教堂里始终不会有很多人。教堂在双休日会提供免费的午餐和糕点。很多乞丐都会过来。教堂始终乐意接待他们。

在夕阳之下,他觉得教堂的十字架在发出熠熠夺目的光。

靳月问他,你相信神吗?

他摇摇头。

我相信。我相信有神灵的力量。是耶稣让我们走在一起。

他摸摸她的头,不由自主地笑了。

小镇春天来临的时候,来了一个马戏团。在小镇的中心搭起了五彩的巨大帐篷。他拉靳月一起去看。

随着欢快的音乐声响起。小丑们开始了各种各样的表演。耍猴,单手倒立,做着很夸张的动作。引得全场都为之哄笑。小丑的脸上涂满了五颜六色的油彩,在剧烈的灯光下,影射出熠熠光芒。

靳月对他说,你看,临泽,他们即使戴着面具,也很快乐。

靳月,很多时候,人戴着各种各样的面具存活于世。每个人都是小丑。看破真相的人迫不及待地去撕下他们的面具。可谁知道,失去面具,他们立刻变得伤痕累累,不堪一击。他们内心深处的伤口立刻流出血来。

靳月,让我们即使戴着面具,也快乐地活,好吗?

学校里要策划一次到海滨沙滩的出游。他和靳月相约一起去。他从小镇的照相馆租来了摄像机。

长途汽车行使了六个多小时。终于抵达了靠近大海的一个小渔村。兴奋的孩子一个个从车子里跳下,迫不及待地感受海风的味道。他在人群中寻找靳月。终于,他看到了靳月的那一个班的队伍。他朝靳月挥挥手。靳月做了一个等等的动作。他们的班主任在,她不敢跑到他这边来。

老师开始让大家自由活动。

他和靳月偷偷地远离了大部队。他们穿过一片芭蕉林,到了另外一个海滩,就像是看到一片新天地,这个海滩上没有一个人。海浪有节奏地打了过来。空气里到处都是海风咸咸的味道。靳月高兴地在沙滩上奔跑了起来。

他突然指向海面,靳月,看,有渔船驶过来。

一艘渔船伴随着隆隆的马达声摇晃着在海面上行驶过来。他让渔夫带他们上船到海上去,热情的渔夫欣然答应了。这是他和靳月第一次看到大海,甚至是第一次坐船。海上风浪很大,他紧紧地拉住靳月的手,因为风浪,船很颠簸。

临泽,我看见大海了。我终于看见大海了。他看到了靳月微微颤动着的嘴唇和激动的神情。

靳月,以后,我会让你看到更多你喜欢的东西。他对她说。这个时候,面对着大海,他想,即使自己不是王子,也要让靳月像公主一样。靳月,你的美丽和善良告诉我,你天生就是公主。

上岸之后,他在芭蕉林找到一根木衩。

“你要干什么,临泽?”

他始终不说话,他拉着她的手奔跑在沙滩上。他用木衩在沙滩上写了“I love you”,字很大。

她欣喜若狂,临泽,是给我的吗?

靳月,相信我,我会给你你想要的幸福的。一定会。

你会骗我吗?

靳月,你要相信我,我不会说谎。你要相信。

现在,我开始听Coldplay的歌。这几天,反复听这首《Yellow》,直到耳膜微微地发疼。

Look how they shine for you,

Look how they shine for you,

Look how they shine.

Look at the stars,

Look how they shine for you,

And all the things that you do.

在我眼里,黄色是忧伤的颜色。有将要消亡的迹象。黄色黄昏里,天空在流血。

我开始倔犟,我叛逆的血液一旦流出,就再也止不住了。我相信,很多孩子和我都是一样。我不是异类。

我开始逃避每个下午的雅思班。我给老师编造了一个又一个理由,最荒唐的一次,我给那个资格很老的英语老师的理由是要到香港去旅游一个星期。那个英语老师对我这个重点中学的优等生深信不疑。于是我便直接逃了一个多星期的课。

炎热的午后时光,我有时栖息在咖啡馆里。我带一些CD让服务生放出来。有时,就这样坐一个下午。有时,到这个城市最大的书店里,在专卖旅行书的柜台前,反复看那些自助游,然后,开始幻想。有时,我经过临泽的公寓,看到17层的窗户始终是被窗帘拉得密不透风。我不能确定,里面有没有灯光。临泽,是不是消失了。

我一次又一次编造谎言给老师,我一次又一次逃课。但是,我是那么心安理得,仿佛,这样才是真正的我。那么,以前那么安分守己的好学生又是谁?到底,哪个才是不戴面具的我?

因为我的一次次请假,老师产生了怀疑。终于那一天,她打电话给了我那个正在酒店里应酬的父亲。

夜幕渐渐降临,这个城市又戴上了黑色的面罩,好像很安全。我开始往家走。钥匙转了三圈,我开了门,看到爸爸和妈妈坐在餐桌上一动不动,他们看着我。然后,爸爸随手拎起一根棍子朝我这里扔了过来。我没有躲,但棍子没有扔到我。

你怎么可以逃课呢?你知道雅思班有多么贵?你还要不要考大学了?你这样怎么出国呢?妈妈的眼里有泪光。

学习?!出国?!我的心里不由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能量,我冲了出去,然后,重重地把木门关上,我疯狂地在城市两旁的马路上奔跑,我想,自己永远也不要再回去,不回去。永远也不要这样枯燥的生活。我听到妈妈声嘶力竭地呼唤着。

我努力跑着,就像是一个失去重量的孩子。这个时候,我情愿做一条鱼,没有精神的分界,只是那样单纯地活着,单纯地活着。我觉得自己太累了,太累了。

我坐在广场上的石凳上,面对的是永远向上的喷泉,红色的灯光映了上来。广场上的人已经渐渐散去。只有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像是个迷失的孩子,但是,我不想回家。

我摸了摸口袋里的钱,只有几个硬币。我没有去处。这个时候,我想起了临泽。

我来到了临泽的公寓,按响那个已经生锈的门铃,依旧没人。

我坐在门前的楼梯里等,除了在这里等,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又是一个早晨,太阳照常升起,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身上有厚厚的东西,原来是棉被。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原来自己已在临泽的房间里。

十一

那年,他依旧在小镇的中学上初中。这个家庭,依旧是这样,没有任何改变。母亲日夜劳作,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晚上,任凭继父暴打,没有任何呻吟声。

有一次,他看到继父拿起一只啤酒瓶向她母亲的头上砸过去。玻璃碎了一地,血从头顶向下迅速地流了出来。他吓得呆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母亲已经倒在地上,休克过去。他飞一样地跑到小镇的台球场里,看到正在抽烟打台球的沂川,哭着叫喊他,家里要出人命了。母亲像是被父亲打死了。求求你救救她。

沂川听罢马上丢掉烟头,和他一起奔回了家。

最终,他母亲被缝了十多针。而沂川,将她送到医院后又马上回到了台球场,这一切,在他心里根本不会造成多大的波澜。

夜晚,在寂静的充满消毒水味道的病房里。他看着自己的母亲,这个早已老去的母亲,这个一次次地被抛弃,一次次地受虐待的母亲。他对着熟睡过去的她说,你这样,还不如去死。

继父得了肝病。喝了很多酒后,肝痛就会发作,人变得消瘦而虚弱。他不能再当搬运工。整日躺在家里,无所事事。家里失去了唯一的经济来源。他依然戒不了多年的喝酒习惯。尽管知道喝酒肝病会发作,但每天还是会喝很多的酒,夜晚,疼痛发作,他变得无力和软弱,时不时发出呻吟的声音。现在的他,已经完全变成了懦夫。他已经无力再举起他肮脏的手殴打任何人。

母亲的反应更加迟钝。有的时候,行为异常,晚上会突然醒来,然后干家务,洗碗,擦桌子,常常在深夜里忙忙碌碌。很多人怀疑,这个反复被抛弃、被虐待的女人患了精神病。

沂川自己一个人离家出走。事先,沂川只对他提起。那天,他正在房间里写作业,沂川敲门进来,他的身上都是烟味。他告诉他,他要离开小镇,去别的地方谋生。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就跟几个哥们瞎混,看运气吧,你在家好好读书。他拿着笔一动不动,眼神漠然。钢笔的墨水渐渐渗了出来,凝结在了算术本上。他们两个人都不说话。

沂川掩门而去。

突然,他冲了出去,他看到了拎着一袋衣服向屋外走去的沂川。他对着沂川大喊:“你要小心!”沂川转过头,他的嘴角扬起一丝淡淡的笑容。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他微笑。然后,沂川转过头,迅速朝马路上走去。他一个人在门旁,看了好久,好久,直到沂川完全消失在视线里。

最终,沂川去了北京,半年后才回来。他回来的时候,身上多了几道伤痕。他不知道他去干了什么,沂川也从未提起,他只是给了他一个信封。信封里有够他读完初中的学费。

他更加努力地读书,他渴求读书能改变他的命运。

他对靳月说,靳月,我想考A城的重点高中,到A城去,永远离开这个小镇。

临泽,我相信你,你一定会,我会和你一起去。

这是她对他的诺言。

十二

你睡得可真熟,怎么叫也叫不醒你。临泽说。你离家出走了吧?

我突然有种犯罪感,他还不想背负“离家出走”这样的罪名。

你呢?我小声地问。

我?临泽没有回答,只有呆滞的眼神。

在临泽的小公寓里,我开始了另一种生活。每天早上用咖啡机煮咖啡。晚上,和临泽看电影。很多美国枪战片。临泽拿出他喜欢的杂志和书给我看。他买来了很多食谱,对着食谱做味道并不怎么好的菜。

我常常问他,你女朋友呢?就是在电影中的那个。

临泽总是淡漠地笑。他说,她变成了鱼,游走了。

我想,这大概是临泽为什么喜欢弄来这么多鱼的原因。这像是一种挽留的祭奠。临泽又买了一个巨大的透明鱼缸,宛如黑色的雾气森林。他把鱼全放了进去。在夜晚,我甚至还可以听到鱼咀嚼食物的声音。

他每天买一桶又一桶的鱼。

巨大的鱼缸已经放不下,便都放在浴缸里。由于放的鱼太多,每天都死一大片,临泽把死鱼往公寓的窗户外扔,会听到轻微的响声。他把死鱼的鱼鳞刮下,他的指甲里嵌满着鱼鳞。

然后,每天变换着发型,在指甲上涂上透明的指甲油。还有,戴着奇怪的耳钉。但很多个夜晚,临泽会和我好好看一会儿书。他看书的时候,喜欢轻声地把字念出来,像是对字符的一次次清脆的敲击。那些天,他在看纪伯伦的《先知》。碰到很多句子,会欣喜地把它们摘录下来,他一直是一个喜欢文学的孩子。

十三

最终,靳月没有实现她的诺言。

他十六岁那一年,靳月和全家人离开了南方小镇,她爸爸失业多年后,在北方的一个小城市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他们要去北方谋生。

靳月对他说,临泽,对不起,你不能给我我要的幸福了。我不能和你一起去A城读书了。

他擦掉靳月眼上的泪痕,对她说,不会的,靳月,相信我,等我四年,四年后,我考上北方的大学。或者八年后,大学毕业,我会到北方来找你。

他在暮色下看到靳月冷冷的笑,现实一点好吗,临泽?以后,你能不能记得我,都是一个未知数。

他突然愤怒地提高了声音,靳月,你怎么能这样,你应该相信我。你要相信我。

临泽,相信没有用。不管怎么样,我都会记得你。临泽,这就像是上天注定的,我们注定离别。

不会的。靳月。我告诉过你,我不相信神。

可是,我相信,临泽。我不想留下任何东西在这里,去了北方,我就会有我新的生活。认识新的男孩子。我不会活在思念和痛苦里。临泽,你要清楚。

靳月,你无耻!他用力地打了她一个耳光。

他看到她瘦小的身子微微颤动着。临泽,算我补偿你的。她径直向树林里跑去。一去不回头。

靳月,靳月,你为什么一定要活在忘记里。

靳月在那年的十一月份离开这个已经生活了十多年的南方小镇。小镇这个时候已经是深秋。那些抵挡不住风寒的叶子纷纷坠落下来。而他,没有再和靳月联系。就像那些叶子,坠落到了深渊里,不知道何时才能获得新生。靳月托人捎信给他,对他说,临泽,如果可以,我们能否再见最后一面,等我离开,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相见,也许永远不会了。

他泪流满面,靳月,你为什么不相信等待。为什么不相信我。

他没有再去见靳月。

学校里发了电影票。那天晚上,他独自一个人去电影院里看电影。片子是《苏州河》,影片的最后,周迅跳到了河里面,让那个男孩花几年的时间去找她。这个时候,他听到坐在旁边的一个男孩的自言自语,犯贱,要死自己去死。

那个时候,他终于明白。他凭什么让靳月去等他四年,等他八年。他有什么理由证明自己此时的承诺。

这难道真的是像靳月所说的,是宿命,已经注定。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离别,要知道,他们当时是多么相爱。他们一起去看海,他在沙滩上为她写下,我爱你。这一切都是真真切切已经触摸到的真实的爱情。

他后来给自己编造了一个理由。靳月就像《苏州河》里的周迅一样,跳到河里,变成鱼游走了,永远也不回来了。

他一直相信。

十四

临泽开始做奇怪的事情。

那天的午夜,我被一阵奇怪的声音惊醒。像是动物的叫声,还有笑声。我起了床,空调开得太低,我已明显感觉阴冷。我看到浴室的门里透着亮光。还有黑影的闪动,应该是临泽。

我打开浴室的门,我看到了他。

临泽的手里拎着一只鲜血淋漓的黑猫。黑猫的头已经快掉了下来,被一层薄薄的皮连着。

“它要吃鱼。它要吃鱼。我要杀死它。”

临泽说话的时候没有表情,目光呆滞。一动不动,他脸色惨白。像一尊希腊雕塑。

我看到了黑猫粗大的血管,还在不断流出鲜血。它的身躯有被砍过的痕迹。我看到了黑猫的头,眼窝下陷,没有眼珠。

眼珠在临泽的手上。

我只是傻傻地看着这一切。我没有勇气去阻止临泽。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或许,我自己也是个没有方向的孩子。这个时候,我会害怕。

我走过去,擦干他手臂上的血迹。

临泽,以前在学校那个阳光快乐的人,是你吗?还是那个黑色文字里哀哀哭泣的人,到底哪个是你?我一遍遍地质问他。

苏哲。我所做的一切都在祭奠我的时光。他的面目还是惨白。猫血的味道浓烈而腥气。他趴在浴缸里呕吐了起来。

苏哲。人总是戴着各种各样的面具存活于世。其实,每个人都是小丑。看破真相的人迫不及待地去撕下他们的面具。有些人被撕破面具,更加单纯而快乐地存活。可有些人,失去面具,他们立刻变得伤痕累累。不堪一击。他们内心深处的伤口立刻流出血来。

苏哲。你听到了我心脏流血的声音了吗?

十五

继父去世的时候,是来年的夏天。他死于肝病。

在他快要去世的前几个小时,他突然精神好了起来,脸上也突然有了颜色。他走在街上,去看他已经工作了几十年的地方。他小学毕业后就开始在那家食品店里打工。一晃,几十年过去了。

他突然很想见沂川。叫他去找他。于是,他对他说,沂川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根本找不到。

他看到继父叹了一口气。突然,继父全身瘫软起来,浑身不住地抽搐。他的眼睛张得很大,不知道看到的是天堂还是地狱。他发出如海浪般的粗气。他就这样去世了。

那一年,他考上了A城的重点高中。是小镇上唯一考上的人。他想,要是有两个人,那该有多好,只不过,另外一个人走了,像继父一样,有可能永远也不再回来。

继父去世后,沂川变得更加放纵。这个家对他已经没有任何可以牵挂和留恋的了。他放学的时候,看到沂川在街头,和几个染红头发的青年坐在一台摩托车上。旁边还偎依着几个发廊里的女子。沂川叼着烟,眼神邪邪的,仿佛随时都会爆发。

他背着书包,走近他。旁边的小青年看见了,不怀好意地问他,你是谁?要干什么?

沂川灭掉烟蒂,对那帮青年说,他是我弟。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一脸坦然。

他突然对他说,沂川,你今天回家吃饭好吗?你已经好些日子没在家吃过饭了。

沂川考虑了一会儿,说,成。

在家里的木头餐桌上,坐着母亲,沂川,还有他。空气闷热,一台吊扇嘎嘎地旋转着。

母亲变得更加呆滞,行为古怪。每天,反复地做家务,基本上不再说话。有时,她一个人坐在门前,呆呆的,不说话,也不睡觉。像是在想一件再也想不起来的事情。

菜并不丰盛。几乎都是素菜。一碗水蒸蛋算是最像样的一道菜了。他们两个人对面坐着。还是一言不发。沂川吃饭的时候狼吞虎咽,像他的父亲。他突然问沂川,你要啤酒吗?我去买。

算了。沂川还是一脸冷漠。

他和沂川吃好饭。放下了碗筷。两个人坐着,仍旧是沉默。

突然,他终于开口,沂川,我考上了A城的高中。

那是好事。

他停顿了一会儿,可是,我没有钱。去上高中大概要几千块钱,家里现在连几百都没有。沂川,你有钱吗?

沂川自嘲似的笑了笑,说,原来你那么好心让我回家吃饭就是为了说这些。

不不不。沂川,我只是真的需要钱。我不想失学。他连忙解释,算我借你。我一定会还你。他补充了一句。

沂川还是一脸冷漠,我会想办法。你照顾好家里,别再捅出什么乱子。

他又是头也不回地掩门而去。

十六

临泽始终没有告诉我他背后的故事。我知道,他的倾诉仅仅是发生在他的内心里,从不会告诉任何人。我始终不知道他的面具底下到底隐藏着什么。但我在冥冥中觉得,他就像是一口深井。永远也开掘不完,始终不能确定有多深。在他的笑容下,他始终掩藏着他不为人知的往事。

就像临泽说的,有些人,被摘下虚伪的面具之后,就会伤痕累累。以前,我一直觉得他是一个阳光、天真,甚至烂漫的孩子。但我现在终于明白,临泽是有太多伤口的人。他只有戴着一层又一层的面具,才能掩饰他身上的缺陷。他苍白而脆弱的灵魂一旦暴露在阳光之下,就会灰飞烟灭。

那些戴着面具的小丑,有他们不为人知的伤痕。只是你,永远也触摸不到。

我决定回家。因为,我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

离开的这天阳光灿烂。临泽心情变得很好,一早就到超市买食品。就在他离开的那一刻,我开始写一张离开的纸条。我感谢他能在我最无助和迷茫的时候收留这个身无分文的我。感谢他给我看他的电影,听他的CD。最后,我希望他能发邮件告诉我他的银行账号,我会给他我这几天的生活费。

当我走出临泽的公寓的时候,呼吸到了和公寓里不一样的空气。

突然感觉这一切,都像一个匆匆掠过的幻影。我不曾想象过自己会做出离家出走这样疯狂而不负责任的事情,不曾想象自己已经孤身在外一个多星期了,我仿佛忘记了妈妈,忘记了爸爸,忘记了我的学业,忘记我必然要奋斗的路程和前途。而这一切,像幻影一般闪过。或许,这仅仅就是一个幻觉。我想。

到了家门口,当我把钥匙插进门里那一瞬间,我的心里有一丝丝的疼痛。打开门,家里没人。

想打电话给妈妈,可到现在才发现,我的手机一直没电。

我只好等,很晚了,在迷糊的睡梦中,我听到了开门的声音,我跑出去看。

是妈妈。

我看见妈妈就这样站在门旁,冷冷地不说话。就这样站着,好久了,我发现妈妈的眼角流下了那种叫眼泪的东西。

妈妈哭得很凶。我走过去,趴在妈妈的背上,轻轻地告诉她,妈妈,别哭。别哭,妈妈。

后来,我自己也掉下眼泪来,和妈妈一起哭了。我不想停下来。

妈妈告诉了我一切。

十七

他十六岁那年的八月,沂川入狱。

沂川犯了抢劫罪,还把两个人捅成残废。那一天,他作为沂川唯一的亲人出现在法庭上。他看到沂川被拷着手,一脸冷漠。他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因为主动自首,最终,他被判二十年。

受害者的家属在结束庭判后失去控制,疯狂地去抓沂川的头发,边哭边向他身上死死地打过去。警察冲上来维持秩序。而沂川还是一脸冷漠。

沂川入狱前,留给了他数目不小的一笔钱。足够他高中甚至大学的全部学费和生活费。沂川告诉他,这笔钱不是抢来的,是一个大哥送的,让他安心用。这个时候,他终于明白,原来沂川主动去认罪,他把所有的责任都承担下来,是为了那笔钱。他还提到,那个大哥可能还留给他一套房子,就在A城。

沂川还委托人把他母亲送到了乡下老家。他在信里写到,她现在有人照顾,很安全,只要你安心读书。

快开学的那段日子,也是这个夏天将要结束的时候。他站了一个晚上的火车。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去那里的监狱看望正在服刑的沂川。

到了市区后,还要坐上好几个小时的长途汽车。前一天他一夜没睡。可他一点也不觉得疲倦。

车子行驶到了林区。他看到了一大片的针叶林。这个城市的监狱就在这层层丛林里面。

透过玻璃窗,他看到了沂川。他剃成了平头,脸庞比以前消瘦。因为监狱里的劳动,身子变得黝黑而更强壮。

沂川透过玻璃窗,微笑着对他说,临泽,你来了。

他一言不发,始终坐着。很长一段时间,两个人还是像小的时候一样,彼此都保持沉默,谁也不说话。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平常的一个注视,他会掉下泪来。

沂川,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去认罪?

沂川看着他,漠然地笑笑,临泽,有些事情,你不会懂。

临泽,有些话我一直没说。但是现在,我要告诉你,我怕以后就不再有机会了。临泽,我一直把你当唯一的亲人看待。你还记得我十七岁那年在外面打架你把我抬回来吗?我打架,去偷,去抢,为你挣学费,这些我都愿意。因为,你是我唯一的亲人。到了A城之后,好好读书,一定要考上大学。不要再回到那里去,永远不要。临泽,你会忘记一些事情的。永远不要害怕,不要绝望。答应我好吗?

这是沂川第一次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而临泽,坐在他的对面。紧紧地咬着嘴唇,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那酝酿了十多年的眼泪终于爆发了出来。他泪流满面。

沂川,我答应你,答应你……

沂川的脸上再次露出了笑容。他现在已不像是以前那个冷漠暴躁的他。

他忽然记起了第一次遇见沂川的时候。母亲拽着他细小的胳膊,对他说,快,快,快叫爸爸。

他站在那里始终不发出任何声音。

这个时候,沂川从继父身后走出来对他说,别怕。以后,我就是你哥哥。和我走。

他记起,他放学回家的时候,有同伴笑话他,沂川看见了,冲出去就打。

继父不给他上学,他绝食。沂川踢开门,带他去快餐店里吃饭。

……

临泽,这么多年了。你好像从来没有称呼过我哥哥。沂川突然说。

他终于张开口,说了那两个其实他一直一直都想说的字。

那一年的八月末,他收拾好所有的行李,坐上长途汽车,离开了这个小镇。像沂川所说的,他想自己永远也不要回去。这是个充满隐晦、隐藏着很多人鲜血和痛苦的小镇。他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他终于可以告别一切,包括他的亲人,还有靳月。他想,这一切的一切,就永远长眠于此吧。

离开的那天,天空晴朗。他抬起头,看到一丝白云掠过。

哥哥,你在天堂过得好吗?

沂川在他离开的前一天晚上,用碎玻璃,割脉自杀。

十八

没想到,哥哥竟然在美国染上了毒品,这些日子,他不断向家里要钱,就是为了筹集毒资。哥哥一直没和家里说,直到使馆来了电话,哥哥被美国警方拘留了,爸爸只好去了美国,花好多钱去保释哥哥,然后,回国戒毒。

你哥算是毁了,其实,我们不把他送到国外,即使在国内读一所普通的大学,也不会弄到今天这个地步。妈妈的脸上多了好多苍白。

她的神情很落寞。

我走到了自己的房间,背靠着门,看着黄色的灯光,不声不响地哭了,为哥哥流泪,为临泽流泪,为妈妈流泪,也为自己流泪。看看这个空荡荡的家,已经没有了往日那种温暖的感觉。

那些幸福而又单纯的时光,已经离我越来越远。

看了看日历,明天是5月22日。自己的生日。哎,我本应该是天堂里最幸福的双子座孩子。

晚上,我失眠,我仿佛在一直等待着明天的来临。明天,自己已不再是那个十五岁的孩子,而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

翻了一个身。拉上窗帘,还是把窗帘拉得很紧,密不透风。

然后,换了张笑脸。

在黑暗的冥冥中,我仿佛看到了一束闪亮的光线在暗色中隐没。

那也许是坠入天堂的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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