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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倾听:黑白森林(2)

桃太郎 ◎文/刘洋

摇晃着脸,以为还很纯洁。

—题记

“夏天可真是漫长呀。”她闭着眼睛,嘴唇的颤动并没有被我捕捉到。我们已经待在这儿足足一个下午了,起先是站着,看一看四处的风光,领略一下这里的乡村风情。不过说实话这里的风景确实不赖。金黄的麦子丰收在即,不远处果园里的水果发育得饱满通透,散发阵阵果香。河流在四周缠绕着缓缓流动,一条金色光滑的平面。这使得我们所处的位置成为一块高地,举目四望视野几乎不受任何阻挡。这样的情况大概持续了一个钟头,直到我们盯着右前方忙碌的拖拉机手确信这没什么好看的才决定铺两张报纸坐下来。拖拉机就停在河边上,而他却在田野里不停穿梭出入在麦浪中间最后干脆彻底消失,看起来就像是在练功。这样的天气只要稍微动动身子就汗流浃背,最后我们只得伸展双腿斜着身子半倚在粗壮的树干上。高入云端的橡树屏蔽了阳光毒辣的鞭打,我们得以在树下悠闲地喝着汽水。世界就像个闷热的蒸笼,混合着她洗发水和汗渍的味道在空气中隐隐飘散。颇受女孩子青睐的Hello kitty短袖因为出汗的缘故紧贴在身上,若隐若现。我感到体内某些东西如面团开始发酵,胃被空气充满。她的天真有时候真让人害怕,刚才要不是我加以阻拦她肯定会爬到树上去。“看到松鼠了吗?”“没有。我的意思是根本就没有什么松鼠,别再问这种三岁小孩的问题了行吗?”一阵热浪袭来,她弄得我很烦躁。我们很长时间都没有再说话。温度开始下降,河水反射着破碎的点点金光,整个大地都在为夜幕将至做着最后的准备,一切进行得神秘而又悄无声息。“我得回家了,”她轻声说道。我们站起来活动了一会儿身子,开始悠闲地往回走。

送走她回到家时天已黑了。我觉察到黑夜潮湿清凉的气息在门外涌动,淡蓝和黑两种颜色在任何可能的地方迅速地融解调和,无处不在。屋子里光线在微妙地变化着。我不想开灯,等眼睛适应了光线的昏暗后摸索着躺到床上,躺下去的时候后背被床上的什么东西硌了一下。凉席散发出的丝丝凉意让我很受用,皮肤直接触碰到的部分感觉尤为强烈。电风扇早上出去忘了关掉,此刻正在头顶上吱吱呀呀地转着。这样的感觉不错,夏日难得的好时光。对面玻璃桌上堆积如山,像极了具有实体面部模糊的怪兽。由于不想破坏屋里的气氛我假装看不见它们。不知从何处发出轻微的响动伴着风扇冲刷气流的声音仿佛催眠曲,我却睡意全无。摸到手边上烟灰缸的位置点燃一根烟开始想入非非,脑子乱得厉害。窗外的路灯在九点准时亮起,橘黄色灯光顺着窗沿透入房间。冰箱里还有一些剩饭,它们恐怕难以激起我的食欲,也懒得加热。我跳下床,小心翼翼踩着缝合在水泥地上的明暗交界线走到门口转动门把手,有一瞬间掌心的微汗将手粘了上去。随着“砰”的一声,只留下灯光映照的蓝色烟雾在房间内盘旋。

夜市上人声鼎沸,本就不甚宽敞的街面显得愈发狭窄,只容得下一人通过。肩膀稍微宽些的都要侧身往前挪动,彼此衣物难免触碰,便不时从人群中传出不堪入耳的叫骂声。脚下的油污因为天气缘故散发出刺鼻的酸味,踩上去有黏稠滑腻的感觉,颇似正午时分赤脚走在清亮的柏油路面上,会出现陷进去的错觉。隔着玻璃门看见平常去的那家店里已经坐满了人,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最近几日的光顾老板已经对我颇为熟络,见我进来急忙微笑着走过来领我进了内间。里面人也不少,但空位子还是有的。我挑了一张干净的桌子坐下,要了两瓶啤酒独自喝起来。老板于是便不再招呼我,退居幕后忙得不可开交最后彻底消失。不出所料,啤酒也是温吞吞的,打上来的酒嗝都泛着一股腥味,仿佛是打了黄油的鲈鱼从杯子里滑入腹腔。我饶有兴趣地透过半人高的玻璃隔板观察坐在斜对面的一对男女,他们夸张至极的表情和说不上来的暧昧劲让我很轻易想起我的姐姐。那时候我才十五岁,她约莫二十出头,怀揣少女特有的复杂情感和魅力。有一次深夜姐夫带我们出去吃消夜,他和饭店老板娘就结婚的问题喋喋不休,那种亲热劲激怒了我。吃完饭我冲出店门淋着小雨一个人气呼呼地往回走,他和姐姐走在后面打着伞感到莫名其妙。后来好景不长,两人果然离了婚。以至于现在每当我那单身自诩贵族的老姐姐见到我依旧会向我诉苦。这样的事情说起来倒也没什么稀奇的,世界上每天都在发生。酒瓶子很快见了底。我感觉到一阵倦意。瘦小的服务员被人问到年龄羞怯地报出十八岁;老板上小学的儿子脱得精光在空调后面的盆里晃晃悠悠泡着,我真担心他会将盆打翻摔到地上。这小子倒是有些意思,上星期趁我在门口停车的空隙跑到车上指着下面惊恐地问我为什么会变硬。沿着河边走回家,我的心里装满了水。打开门一看浴缸里的水竟溢了出来。躺在床上闻有没有她的味道。电视里播放着无聊的性广告和一个热水器公司开发的一种新型产品。少儿频道正在播《桃太郎》,他从口袋里掏出饭团咬了一口,又咬了一口,“冲呀,冲呀”,他们一起叫喊着冲进了魔鬼的城堡。那些东西又开始在体内发酵,我预感到它们将会在头脑中催生出一个新的想法,我势必会被它所震惊。

我的工作类似建筑或雕像,只不过范围较窄也相对容易,将一堆密密麻麻的想法和假设按照程式逐个还原,然后规划出委托人要求的样式为他们的所作所为提供充足的理论依据。这些人的想法千奇百怪,理由各式各样,它们构成庞大繁复的世界,迷宫般在头脑中缠绕,这正是我担心的。送走最后一位客户已经是傍晚,我疲惫不堪,头天晚上只睡了四个小时不到。有短信发进来问我弄完了吗,我告诉对方得再宽限几天,最近手头的工作实在太多了。一天中的大多数时候这个寓所会被我当成是整个世界,我的目光时而随着想象力落到各个角落,白色墙壁的任意一点。而此刻我则身处一片荒漠之中,头痛欲裂一片空白。在桌子上刨出一小块空地方趴在上面打盹,我尽量不去看它们。窗外嘶嘶蝉鸣让我置身那个乡间的下午,橡树高耸入云而它潮湿迷人。我抑制住想哭的冲动并对自己这种毫无道理的行为感到费解。远处传来持续的沉闷的轰鸣声,听声音似乎在河的上游。那里是螃蟹和贝壳聚居的巢穴,耗掉了我幼年的许多时光。伸手进去在黑暗中摸索,泥土温暖坚硬而它们无处可逃。蟹黄鱼肥乘着风满载而归,撬开贝壳的嘴那里面有些什么在等着你。轰鸣声越来越近,思想的驰骋被悉数打乱。我几乎可以肯定是住在河对岸说起话来没完没了的老头子在用电网捕鱼。我打消了出去的念头,不到万不得已尽量不去招惹他。老头子曾向我说起青年时代做守夜人的经历:一群喝完酒的年轻人深夜里走出房间,沿积雪的山脚攀爬上铁路,下到结冰的湖里砸洞抓鱼。“吹响口哨就安静了,搂在怀里身上的冰茬直扎手。他穿着那件鱼店的招牌衬衫,说起这些倒显得神采奕奕。老头子曾因为改进捕鱼工具而怏怏不乐,言辞刻薄想方设法与政府作对。他一度成为此地名声在外的垂钓者,“看他钓鱼简直就是一种艺术享受,他懂得怎样与它们交流”,人们纷纷这样评价道。他们夸他,他于是把盆里装满要卖出的鱼分给他们,他们便夸他。站在窗前向屋后的河里眺望,河水涨了一些,尽管不是很明显但我能看出来。天气预报说今年的雨期会延长,期待河水涨满溢出冲上河岸淹没我的房子。我想起一个朋友,他在一家夜间开放的俱乐部工作,我决定去找他,把我的想法告诉他。

穿过糖果街闪烁着霓虹的路口,走到漆黑散发着尿臊味的巷子尽头朝右拐,便到达朋友的俱乐部。克推开门领我进去。他要开始自己的工作,留下我一个人在僻静的角落里,我几乎忘记了此行的目的。克站在舞台上穿着短裤活蹦乱跳,大学毕业他就干起了这个,每晚工作四个小时,想必工资不菲。靠墙一边的灯没有开,因此我并不知道四周是否还坐有人。结束时人群鱼贯而出,他被一窝蜂带到我面前。我们开始不停地抽烟,进行了大约两个小时的谈话,直到这里已经空无一人。“你肯定以为我在开玩笑,但事实就是这样,我真受不了她了。”“这没什么,你完全不必这么紧张。”他的口气听起来倒是很轻松。最后他走上台唱了一首老鹰乐队的歌,唱到一半突然烦躁地扔下琴朝我挥了挥手,说了声“我会告诉她的”,算是对我的告别。路上一个沿街乞讨的小女孩拽着我的胳膊摇摇晃晃跟着我往前走,那副样子真让人无法拒绝。面对前方一对情侣的注视我显得非常窘迫,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用力甩开她飞快地跑回了家。

由于一系列原因导致桃太郎率领的民间打鬼队无法按期抵达目的地。他们不断被一些鬼纠缠,西瓜太郎也和他们走散了。人手众多而粮食已经所剩无几,他们需要更多的饭团来补充能量。有一天队伍在山间被鬼王的庞大近卫军包围了,桃太郎异常冷静勇敢地指挥大家打败了鬼王的军队,不幸的是小猴却被抓走了。鬼王放出话来要桃太郎三天后带着大伙到鬼岛自首,否则就会杀掉竹姬公主和小猴。

三天后桃太郎带着小猫、小鸟来到鬼岛,在和鬼王谈判时桃太郎暗自计划引出小猴合体,不料被狡猾的鬼王发现,由于无法合体他们很快被鬼王军队围成一团。竹姬公主大声喊着:“桃太郎,不要管我。”桃太郎在小猫和小鸟的帮助下逃了出来。

戴着面具和小鬼们浴血奋战的桃太郎。双方相持不下,很长时间仍未分出胜负。桃太郎发现小鬼们总是盯着自己的脸于是对他们说:“让我把面具摘掉。”接着便放下剑双手去摘面具,小鬼们便乘机杀死了他。

天空像一张被烧焦了的巨大的面饼,中间豁出一个大洞,油渍和灰尘从中洒漏,泥沙俱下。云层厚重地坠在半空中,但天气依旧炎热。我走向饭店老板的车库里洗车,这些天都没怎么动过它,车子想必已经被饭店里飘出来的木炭和劣质烧烤烟尘熏得面目全非了。手机早晨起来没有开因此也不知道现在几点。他们晚上收摊迟,现在肯定还在睡着。我花费了大约半个钟头将车洗刷得一尘不染。在门缝里留下纸条说我明天过来开车。

我想写瓦蓝的天,风轻云淡日光倾城。可惜天气并不受人控制。回来沿梯子上到屋顶,身体的重量使脚下的木头干脆地崩裂,我真担心它会着起来。云翳变得愈发浓厚,臃肿而混沌,又似乎是苍凉的。很多东西在变幻着。低矮的爬山虎稀稀落落伸上对面的围墙,再往上可以看到楼层里的男人探出头来打电话,除此之外别无他物。视线尚未伸展便被楼层和巨大的广告牌遮挡,灰色的墙壁和天空,闭上眼睛就要分不清。有人正在将云层打散,传来时而沉闷时而脆亮的声响,真是愚蠢至极。河水还不见涨,近日连续的高温恐怕蒸发了不少,水位又开始下降。也许过了明天我们会到乡下定居,和当地的居民一起参与劳动,收获五谷,将麦粒磨成堆起的面粉,多余的土豆埋入地下烂在土里,谁知道呢。

晚饭后一切收拾妥当,我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内心某处变得十分奇特,那些东西无孔不入兴高采烈地来回穿梭着,有水流的声音潺潺作响。她进来得悄无声息。此前我们走了两个小时的路,沿河岸走到堤坝上那间废弃的小型观测站旁,又走了三条街道的距离然后在霓虹下分手。这期间隔壁花店的小儿子携同他那说话怪里怪气的厨子姐姐跟了我们整整一条街只为了推销他们手中种类繁多的钥匙扣和自己印刷的报纸。我盯着露出的双手装作没有看到她。电视里桃太郎正在变身,二代时可以变成不死鸟神,金太郎站在一旁哈哈大笑,他当着竹姬公主的面变出了白虎神,桃太郎脸上流露出不同一般的白痴表情。她问我:“为什么克的绰号叫做‘飞鸟’?”“没听过,我不知道他有这个绰号。”过了一会儿她坐到床沿上,点燃了一根烟,用几乎恳求的语气对我说:“把电视机关了行吗?求你了,把电视关了。”由于背对着我,看不清表情,不确认她是否在哭泣。我便向她描述起搬到乡下后的生活,还说如果她愿意的话可以连那些书籍一起带去,我们会专门盖一间房子供她从田间归来后阅读。她默不作声地靠在床头,仿佛要特意摆出那个午后靠在橡树下的姿势。夹烟的手指在香烟燃尽时忽然猛地一抖,从床上跳将起来,像极了刚恢复知觉似的声嘶力竭地嚷嚷:“你这个变态,你这个魔鬼!”然后以极快的速度冲出房门迈着轻巧的步子离开。

桃太郎再度出现在多露的黎明。为了找寻公主的下落流落到一个长满杂草的山洞内,疲倦至极于是昏睡过去。睡梦中他口渴难耐于是睁开眼便看到眼前的公主,喝掉公主带来的汽水于是桃太郎的身体迅速膨胀,变成了一头怪兽。天空的颜色由深变浅,好像谁放了一场火,留下清冷的烟灰被水流洗刷,越冲越淡,浓烈鲜亮的画面开始在其中呈现,不断变幻又迅速消失。在这之前夜的味道尤其浓,堵得人喘不过气。你在一片炙热口舌干燥中醒来试图重新睡去未遂,找寻到冰凉玻璃杯中的凉开水饮尽。喝掉汽水真的会变怪兽吗?此刻你拿起被她搁置在窗台上多日的书本,翻开来还在酣睡,安静又美好。你忽然想起,那是你们所能拥有的一年中最为迷人的黄昏。

次日清晨我推开门,屋外异常安静,夏天的早晨鸦雀无声。雨水开始降落,路面闪亮湿滑。我顺路往上走了一段,在一家没有见过的店门前停了下来。雨幕中一辆早班巴士缓缓开进在我身后摇晃着停靠。随着车门“咣当”一声打开,一群从车里拥出的人撑开伞,喧闹着在前方的雨中分散开来。

十年 ◎文/张希希

这只是一个爱情故事而已,

十年的爱情故事。

有些风吹过没有痕迹,有些花谢后留下颜色。

有些事是可以忘记的,有些人,却终于不能。

—题记

苏 生

苏生。

昨晚我又梦见你,眼眉带笑,表情安静。然而我看不清你面容,五官模糊如水气氤氲。我想极力辨认,却终于无能为力。

苏生,我极为想念你。

那是暑假刚开始的第二日,下午。我去参加校外的辅导班。苏生那时站在门外等人。浅烟灰色的一套T恤和短裤,隐约暗黑色的条纹。高而且瘦,发根柔软。有清澈的目光及温和的表情,眉目清秀。阳光从高高的树影间打下来,洒满他全身,淡金色。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那一年我十四岁。

苏生,我遇见你。

那个辅导班里苏生就坐在我的前座。惯用蓝黑色的墨水,钢笔。字迹方正,最喜把名字写在书脊上。带一本很旧的塑封笔记本,黑壳,上海两个烫金大字。他的侧脸很书生气。上课极专心,笔记亦再工整不过。他从未转身与我说话。只有我认识他,日日将那书脊上的名字默念。及至辅导班结束。

别离。

苏生,我以为这只是一场萍水相逢而已。我自问理性清醒,怎么会爱上陌生人。我以为我们就此分隔天涯,不再见。那么我一颗开始萌动的心,也可以安然下去。

十六岁那年升高中。

开学那天我站在分班名单前,有一阵眩晕。心头突然涌上一个名字,苏生。预感。苏生,果然我们同班。我未知悲喜。

走进教室第一个看见的人,便是苏生。站在黑板面前抄写名单,字迹依旧方正。海蓝色细格子衬衣,只一个背影。我的呼吸停止。我害怕这是一场宿命,跳不掉看不破;我害怕我还有长长的将来,就这样被束缚。

我更害怕,苏生,我爱你,而你不爱我。

我一直刻意地回避和控制自己,不与苏生接触,即使他是班长。然而在那一学期还没有结束的时候,苏生被调到我的后座。

苏生,我不能阻止这一场沦陷。因为,我早已沦陷。

我与苏生熟悉,他为我讲解题目,极耐心的神情。或者用去大量时间聊天。那些时候苏生并未像表面看去那么沉静。他亦爱笑,亦爱说。那一日清晨我走到教室门口,苏生正拿了扫帚出来,走廊上只我们两人。我望向苏生,他亦正望我,目光有不似平日的欲语还休,更不若平日坦然招呼。我们只定定凝视对方,不出声。短短数秒躲开,掩饰着慌乱不安。

自那日起我和苏生之间便开始弥漫不明气息。课堂上课间里找任何一个机会眼神交换,说话语气亦逐渐暧昧。我偶尔任性,享受苏生纵容。岁月美好平静,再不过如此。

苏生,及至今日,我犹深深眷念那时光,连天气都分外清朗,光线明媚。苏生,我以为这样的日子就这样一直下去,没有尽头。

我爱上苏生。

其实这大概是很早之前的事。命运的转轮,早于十四岁那一年便开始转动,从此不休。我以为忘记的放弃的,其实只不过被自己隐忍,轻易触碰,便冰山坍塌。

苏生静,稳重,有着少年少见的沉默。苏生勤苦,聪颖,成绩优异到我自卑的地步。这些都成为我爱苏生的理由,符合我心中所有想要的一切。

我写下生平第一封情书,至苏生。洁白如雪的韩国信纸,有淡雅的手绘风景图案。我在上课前递给苏生,教室空无一人,所有同学都已去到实验室。苏生平静接过,放进书包,只说,快打铃了,我们赶紧过去。我跟在他身后,我们一起下到六楼。楼道狭窄阴暗,然而我心中开阔。只好似苏生,此事我与他心知肚明,你懂我懂而已。因为共享一个秘密而兴奋激动。信中只诉说前因,再无其他,但苏生一定明白。

苏生,我并未将爱你说出口,我只将那年的遇见,细细说给你听。

那一学期结束的时候,最后一门科目考试完毕,苏生陪我去商场。是之前我央他去。路上遇见同班女生,表情隐秘。

很快传开消息,苏生同我两人。那时节男女界限本就清明,更何况,对方是苏生。平时都不怎么与女生说话的班长苏生,不是不值得传说。

那学期的成绩出来,苏生失掉他一直的第一。

是我所担心的,却不因担心而避免。我感觉到苏生的疏远,一点一点,逐渐侵蚀入骨,如我内心疼痛。

苏生,我一直不曾告诉你,我在商场为买一只玻璃瓶。瓶身有简单图案。我折无数许愿星,每颗星里面是一句我的诉说,对你。

那瓶早已满,五彩斑斓,真好看。

可是,我再没有机会,给你。

新学期没有多久,苏生便调离我的后座。

我偶尔还是会找苏生,请他为我讲解物理。然而,那些带着欢笑的聊天,不复。苏生为我讲解时,亦极少抬眼触碰我的目光。他一直垂头,单调地说着公式原理,闲话,再无一句。我们愈加生分。似乎回到最初,同学关系,再单纯不过。

苏生,其实从一开始,我们的关系里,就因为我的私心,没有简单过。

一年后,文理分班。

分班那日,我极早到学校去。最后多与苏生在教室停留一会儿,也是好的。刚进校门,就瞥见前方熟悉的身影,不远,高而且瘦的,柔软的短发在微风里轻轻拂起。苏生。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亦没有再多望对方一眼。苏生平时并不会来这般早,我亦不会。只要我们的心情是一样的,就可以了。

苏生,你是不是还记得那一日。

我不肯望向你,是因为害怕我的眼神里,泄露了太多悲伤。苏生,我只要你看见我的快乐和幸福。

我和苏生到简直无话的地步。就是见面,亦不招呼,各自转开脸去。我不知为何到如此境地,然而我无力改变。应是苏生先行如此。到高考时节,苏生家境清贫,读书是唯一出路。我不能耽误。

然而我放不下苏生。运动会上看见苏生,扭伤腿依旧上场,四百米。接近终点,脸抽挛,眼泪掉下来,滴答打在指尖。胸口狠狠的疼。

苏生,或许是我经意不经意流露的情感诱惑了你,是我罪愆。

苏生,那些日子我总是喜欢站在走廊的尽头,等待着你课间从楼道经过的身影。你那些有意无意间飘过来的眼神就足够我温暖。

苏生,你的回避我一直明白。苏生,用所有的心意去读书是你意愿。那么,就请你将曾经分过的心,拿回去。

苏生,我等待你拿到重点学校通知书。

苏生,上海那所著名的学府。虽然我明白苏生的愿望是北京。

然而我还是羞赧了。我在离苏生的城市不远的一所普通学校里,我看着我们之间的差距,忽然悲哀。

我去过信找苏生,辗转才得到的地址。没有回应。

我失掉所有勇气。在苏生面前我有巨大的自卑,低入尘埃。苏生如此优秀,离我千里。我只安慰自己,苏生一定是要读研,耐心等待便好。

苏生,我决意等你四年,用我最璀璨美好年华。

苏生,这四年我想尽办法得到你消息。苏生,你依旧坚忍勤苦,我如此心疼你。你对自己苛刻,生命中只有念书。

苏生,你会不会太累,我希望你亦可以有少时的放纵自己,不要如此辛苦。

苏生,我同学聚会一定出现,我只为见你,虽然从不言语。

四年结束的时候我终于去了上海。

是蓄谋已久的一趟路程。那天上海下着大雪,多年未见。漫天铺地,世界肃静安然。苏生的学校很美。我到他楼下,才发去短信。

苏生站在我面前,什么事?声音依旧,表情淡然。

那一刹我终于明白,苏生,把我放下了。苏生的眼神,不同从前。

没什么事。我对他微笑。苏生,别来无恙。

只一面,离开。我站在学校门口努力张望,我想狠狠记住,这是苏生生活学习四年的地方。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它的模样。

苏生,你可曾记得,这是我遇见你的第十个年头。

亦是爱你十年。苏生,人有多少十年可以挥霍,可以在无穷的寂静里等待一个人。没有承诺,没有誓言。

苏生,我一直背负着对你的感情往前走,它如此深重,压得我无法呼吸。我放不下它。虽然你将我放下,但是我还是无法放弃。

苏生,你真的如此果断坚决地把我放下了。你收起那颗曾经被我分去的心,就再也不拿出来。

苏生,或许你真的只是一时动心而已。

可是,苏生,只要你不忘记我便好。

请记得我的存在。

和我们的那些过去。

感谢命运,使我遇到苏生。

苏生,我亦感激你的出现,满足了我心中所有对少年的幻想,真高兴你在。

苏生,你存在过,我就是幸福的。这不是一场幻觉,即使过去已经过去,我还是会因为那些曾经,而温暖一生。

苏生,如果有来生,我还是想遇见你。

有多久没见你,

以为你在哪里。

原来就住在我心里,

陪伴着我的呼吸。

眉 喜

眉喜,这是这几年来,我如此近地靠近你。

眉喜那一日来时只一件天青色呢子短大衣,艳桃色伞面撒满浅粉樱花。眉喜的脸,一如从前的素净,雪地映出煞白,没有血色,没有笑颜。

眉喜。

我心中隐忍。努力许久才可以平稳情绪。我只问她,什么事?竭力装出平淡的语气,若无其事。我看见眉喜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下去。

眉喜,对不起。

我情愿你一时伤心,过去就好。

眉喜,请忘记我,我不能给你幸福。

我不想拖累你,眉喜。

至今我仍记得再清楚不过。入学第一日,定制校服。我站在讲台前按花名册点名,大家轮流上来黑板前量身高。眉喜笑吟吟跑上来,素白的一条连衣裙,布满清淡碎花,小朵小朵。胸前垂下两束发辫,被豆绿色牛筋绑得温顺整齐。眉喜天生笑模样,眉如月眼如星,一双眸子清澈如小鹿。

眉喜,那瞬间我心念一动,有似曾相识的熟悉。

眉喜,我遇见你。

我被调到眉喜后座,那是一个阳光晴好的午后,再美不过。眉喜常问我题目,或者只是聊天。眉喜天性纯良,常肯为人着想。又极乐观,欢喜笑。我亦喜极她笑颜,具有深切感染力量,令我沉醉于中。

眉喜,你可知道,那是我最幸福时光。

亦是我不再有的轻松欣慰。

你怎么还在穿这身衣服?很喜欢的缘故吗?眉喜突然问我。

那一日我穿一套浅烟灰T恤及短裤,隐约暗黑色的条纹。是穿了有几年了吧。

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眉喜用到“还”这个字?

我满腹疑惑,望定眉喜。

没,没什么。

但我分明看见眉喜眼底掠过的一抹慌乱。

眉喜,那时我便有所疑。

眉喜,你眼神里那些隐约的情愫,其实我早已明白。

我喜欢眉喜。

这是我无法控制亦无法否认的事实。我喜她听我讲解题目时的专注认真,喜她说话时的巧笑倩兮,喜她望着我的欲语还休。

眉喜那日将一封信交与我,极漂亮的封壳。

我望见眉喜躲闪我目光的满脸羞赧。我亦觉面颊烫热,故作镇静,说,快打铃了,我们赶紧过去。

眉喜乖觉,温顺跟在我身后,一路无语。微风穿过楼道,温存轻柔,亦如我的心意。

眉喜的字极娟秀,她在信里与我说,十四岁那年的辅导班。我如醍醐灌顶,记忆模糊,然而还是有那个后座女子的身影,彼时,还只是短发,利落干净。

眉喜,我内心温暖不过,原来你爱我,那么早。

原来我们,早已遇见。

眉喜,我极感激你。

彼此相爱,世界亦简单明朗,甜美若此。

那一学期的考试成绩下来,母亲什么话也没有说。

但是我分明看到她表情里的失意。父母早已下岗,却极力保障我生活安好,我是家中唯一希望。

我想我的确是为着眉喜,而分心了。

眉喜,我决定疏远你。我们的感情太早,所以不合时宜。也许我们可以等到合适的时候。

眉喜,我们需要足够的耐心。

虽然因为眉喜隐忍的失落而心痛,但是我不能心软。否则,便是功亏一篑。

但是在经过楼道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要望向眉喜,她总站在走廊的尽头,表情安静。在那些擦肩而过的瞬间,我努力克制,不敢触碰眉喜的神情,怕泄露内心隐密。

眉喜,对不起。我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完成。

眉喜,你会等待我吗?

接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父亲出了严重的车祸。

无异于晴天霹雳。原本拮据的家庭越发捉襟见肘。学费依赖贷款,生活费用则依靠自己勤工俭学筹措,依旧艰难。

父亲被断定永久不能离开轮椅。结果出来的时候,母亲满脸是泪,用力捉住我的手,往后我们只能倚靠你。

我意识到我的责任,从未如此沉重。而这个时候,现实面貌也开始在我面前展开,工作难觅,报酬低廉。生活不是我们在校园里不谙世事所想象的那个样子。

眉喜,我有巨大压力,不能说出。

只能隐忍,狠狠在学业里,倾注我所有心力。

眉喜有信来。

依旧娟秀的字迹。好看的信笺,有清新的背景画面。

我没有回复。眉喜。我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能力,我怀疑我能否给她幸福。眉喜家境优越,生活无忧富足。

但是我能否给她同样的东西,我信心全无。

眉喜,我初次意识到我们之间的距离。你站在明媚的地方,我不能如此自私,将你拉进我阴暗的角落。

眉喜,你从未经历过。为交一份资料费而苦恼,为买一份红烧肉而踌躇。更何况现在,还有一个离不开我照料的父亲,衣食住行。

眉喜,你不会明白。

同学聚会每一次还是忍不住去,虽然只能远远地看着眉喜。

不能交谈,因为害怕泄露真心,只能选择闪避。

眉喜出落成漂亮的女子,依旧眉如月眼如星,眸光清澈见底。

亦依旧只是一个人,形单影只,面对感情问题笑而不答。眉喜,我看着这样的你,我不能不心疼。

眉喜,你应该有更好的生活。

大学时代结束的时候,工作问题益发严峻。

我意识到自己的渺小,生活远远比想象现实千万倍。虽然我自以为有所准备,还是措手不及。

这日眉喜的短信来,我在你楼下,此刻。

再也不能控制的情绪。眉喜,你终于还是来了吗?眉喜,为什么不放弃?

我以为我一直以来躲避着你,你就可以死心,可以离去,可以开始你应有的生活。

但是为什么你还在这里,眉喜。

眉喜,请不要再为我辜负你的时光。

眉喜,我知道这是第十年。眉喜,你已给我十载岁月,不能再多。

我的世界,是你所不曾认识和了解的。它灰,它黑,它有太多的苦难。而我,不肯要你承担。

眉喜,我悔未能早与你作个断结,以致你耽误益多。眉喜,你应该美好,不要进入我的泥淖。

眉喜,我爱你。

所以,不要你承担我的苦难。

让我一个人来就好。

眉喜,我要给你一个结局。

无情也好,决绝也罢。

眉喜,我只是要你幸福而已。

有多远的距离,

因为闻不到你气息。

谁知你背影这么长,

回头就看到你。

十一月分开旅行 ◎文/曹兮

十一月,一个满是颓废的季节,对于学文的颜薄来讲,多多少少的会有无病呻吟的冲动。

今年的十一月也会是一样。

她知道自己也老大不小了,但却无法抑制在这个独特的季节里由无奈产生的冲动。宿舍的女生们每到这个季节一个个打扮得活像校外站街的女人,浓妆艳抹的,偶尔还能喷上从别的寝室里借来的所谓法国进口的香水。颜薄讨厌香水,一是因为她对香水过敏,二是因为那种东西不过是对丑陋的掩饰。

十一月的第一个星期日, 颜薄一大早就离开宿舍躲进图书馆上网,她静静地想着宿舍里的她们一脸无上荣耀的表情,食指略有些颤抖地按下,接着,浓厚的香味瞬间在狭小的屋子里传播开来……她不记得从哪里听说的,法国人之所以喷香水是因为他们不经常洗澡。

想到此,颜薄都会坏笑一次。

傍晚,颜薄才回宿舍。进屋前,她深呼一口气,快速地推开门,冲到窗户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开窗户,然后大口大口地呼吸。

“简直就是谋杀!”

缓气期间,她重复这样一句话。

当颜薄庆幸自己没被香味熏死时,她又开始厌恶这样的自己,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阻止这种无意识的谋杀。其实,也不是没说过,只不过被她们当做玩笑……都这个年龄了,谁还不喷点香水呢?

香味散尽后,屋里只剩下冷空气和残阳,还有发愣的颜薄。

她傻傻地看着楼下结伴而行的那些女生,窃窃私语,笑不露齿,和在宿舍里大大咧咧的样子截然相反。

颜薄给自己这种无聊的状态定义为“深秋抑郁症”,她知道,再不解决现状,瞎想就会像癌细胞一样占领她的脑瓜。

“颜薄,你看见我那瓶卸妆水了吗?”“宿花”大姐满脸哀怨地推开门,颜薄一看就明白她是幽会失败了,每年都是这样,似乎注定了,“宿花”大姐是要在这个季节失恋的。

没等颜薄回答,她就径直走到自己的床铺,死猪般扑倒,也不卸妆也不言语。

“第五次了吧……”颜薄边翻书边数着“宿花”大姐的“恋爱史”。

“损人的家伙。”

和有人比起来,颜薄还是喜欢空荡荡的屋子,虽然寂寞,至少能够证明自己是因为没有人在才寂寞的。

忽然间,她羡慕起高中的自己,可以无缘无故地寂寞,没有悲伤,没有痛苦。她把那时的自己称为疯子。

回忆像秋天的落叶,无时无刻无处不在,却又往往被忽视掉,因为知道它不会再让自己回到从前。颜薄并不在意,她仅当那些没了模样的是自己看过的电影,一场一场的。

对于回忆,她觉得,少了些什么……

风拂过她手中的小说,一张张爬满方块字的纸快速地左右摇摆,像是躲猫猫的小孩在庆贺自己没有被找到一样。

她没有再深想,她知道那不属于自己,也不该是自己的。

“当自己曾拥有的将不再拥有,唯一要做的就是让自己不要忘记,如果到最后记都记不住,那就当从未有过……”颜薄习惯用这句话来概括自己的从前,她不常回忆的,偶尔会想想因为车祸和自己永别的父母跟一个叫做吴卿的男生。

父母没什么好想的,因为颜薄的父母都讨厌她是个女孩,连起的名字都带着深怨,颜薄,红颜命薄。

但她很喜欢吴卿,她当他是另一个自己。

“老婆,接电话!”刺耳的铃声把她带回现实。现实就是颜薄已经结了婚,和一个才见过几面的上班族。

“羡慕死你了,你老公天天打电话。”她听着宿花大姐的话里带气,颜薄笑了笑,推开门,找了个隐蔽的地方接了电话。

颜薄和他是在前两年的毕业典礼上见的第一面,那时候她才大二,他刚巧毕业。

她记得,那是个烈日当空的下午。颜薄引以为傲的头发在阳光下如金发般耀眼。

无意间的停留与擦肩而过,他在她身旁附着耳朵说了句:“像阳光一样。”

她明白她会喜欢上这个人,因为他的微笑和自己的很像。

他说完后,便又笑着离开。害她产生了错觉,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高中时代……曾经,吴卿在高中的时候也说过同样的话。

今年的暑假他们结的婚,明年她就该毕业了,通话的时候她突然想起这是最后一个属于自己的秋天。

“那个……寒假我想去旅行……”对方刚要说话,颜薄又补了一句,“我自己一个人去。”

“记得早些回来。”话语里带着轻笑,她知道他是同意了,她舒口气,还没缓过劲,突然又来了条短信。

“别被人拐走了……”

颜薄震了一下,迅速地合上手机,她不想这趟旅行的目的这么快地暴露,她想见吴卿一面,最后一次。

A城,在颜薄尘封的记忆里被定义为吴卿的城市。

颜薄游荡在大街上,行李箱划过柏油马路的刺耳声让她以为自己是在梦游,她停下脚步,大口大口地呼吸她所熟悉的空气,想让大量的潮气浸湿那段枯萎了的记忆,她渐渐清醒,自己是到了A城。

人来人往,车走车停,“一切都没变……”蹲坐在公共汽车站牌下的颜薄满意地点点头,这里的一切都留有他的残影。

突然看见人群里熟悉的面孔,不曾熟知的记忆瞬间在脑海里快速地闪过……接着,川流不息的人群,淹没了那张脸。

她明白该去哪里找他,她也知道只有酒吧那种地方最适合他,因为他喜欢夜,喜欢城市里花花绿绿的灯火。

透过玻璃窗,她看到令人遐想的灯光,柔和地打在吴卿的身上,浮起了一层光晕,俊俏的脸庞带着她所熟知的笑容,也是和自己一样的笑容,颜薄笑着朝他挥挥手,吴卿惊讶地愣了一下,随即放下手中的杯子走了出来,他推开门的瞬间,她看见了他左手的无名指上带着的戒指。

“我来看看你。”抢在吴卿之前,她开了口,她是不习惯熟人间见面什么都不说的,其实,真的没什么好说的,她也真的只想看看他。

他挠了挠头,觉得这一切像是梦一样,“呵呵,你那么想让我记住你呀!”

但颜薄知道,他迟早会忘记。随着时间的冲洗,自己便会慢慢淡在他的记忆里,一层一层的,直至变作空白……而当多年以后,彼此再次相见时,他会怎么想都想不起关于她的种种,在脑海里的,只是片可怕的空白,而她自己呢,却可以面作坦然,对着他嫣然一笑,像是嘲笑般的语气说着:“哟,故人相逢……”

当然,这些不过是见面后对未来的遐想,她就是这样,总是将以后的事都想好。

只是这一次就只能是遐想了。

“请客,我要吃米线。”颜薄将笨重的行李箱递了过去。

“是去东街的还是西街的?”

“东街。”

两个寂寞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街口的拐角处。

她要的这场旅行,正在进行中……

她对面前的东西不是很有食欲,虽然很喜欢,但不知为什么,却咽不下口。

“不喜欢了?”吴卿坐在他身旁掰开一次性木筷,大口大口地将粘满红油的米线送进口中。“对了,当初,你怎么那么喜欢米线,天天吃都不腻。”

她听着他的啰唆,掰开手中的筷子,一点一点地将自己喜爱的东西送进嘴里,咀嚼着,她感叹如今的味道居然还和多年前一样……

从前,颜薄喜欢吃巧克力冰淇淋,那时吃一杯那样的冰淇淋是一种奢华的行为,现在,她可以用自己赚来的稿费买上一桶的冰淇淋;曾几何时,她如此依恋比自己大很多岁的地理老师,现在,她可以将这种依恋完完全全地放在自己老公身上了……

可不论再怎么样回味,再怎么想要当初的调调,却从未回到从前,因为时间从来就不能回到从前,就像他们的爱情。

颜薄沉默地吃着,就像是在吃掉曾经。

“你怎么喜欢吃米线呢?”同样的场景,同样的人,吃着同样的米线,问着同样的话……记忆最后一次播放他们在米线馆里对话的情景,

“一碗米线的爱情。”

“你编的?”

“不,地老说的。”

“就那个非主流大姐?”略带些稚气的脸旁沾上了油星儿。

“说啥呢你。”她将筷子一搁,不高兴地撅起嘴,“我受伤了!”

“死,你个恋母癖!”他又大口大口地吃着碗里残存的米线。

“你管我。”白皙的双手叉到了腰上……

瞬间,停止……

回忆的屏幕上黑色的“The End”宣告着这段记忆的永不可重复。

旅行像是蒙太奇,减来减去,却少不了回忆。

吃完饭,他带着她来到了附近的公园,高中的时候,他们经常到这里荡秋千。

公园里的秋千很矮,是专门为小孩设计的,但她仍喜欢蜷腿勉勉强强地坐在秋千上,她之所以想要荡,主要在荡起那一刹那,会有飞翔的快感,就为了那一瞬间,她可以逃一天的课。

“怎么都不太说话。”年头长了,铁链摩擦着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不会真的就只是来看看我吧?!”

他点了支烟,开始吞云吐雾。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老觉得这对于远方的某个人来讲这叫做越轨。公园里的光不很安静,但却正巧照到了颜薄脚前的一片空地上,像是习惯性的,她停下摇晃,伸出双手,将拇指交叉,让其余的四指舞动,一个有着两只头的鸟便在地上摆动着翅膀。

“真笨,大拇指应该重叠才像一只鸟。”他仍继续着吞云吐雾,还一边给她做示范。可她很快就撤回了手,伸直了腿前后摇晃。

“吴卿,你听没听过比翼鸟呀……”

“什么?”吴卿反倒陶醉到手影的乐趣里,手势不停地变着。

“它只有一只翅膀,要飞的时候,必须一雌一雄同时飞才可以,缺了一只,就不能再飞了……”

良久,他都没有说话。

“这问题真简单,再找另一个不就能飞了?”

“你怎么不去死呢!”

其实,她只是想让他明白,她和他曾有过爱,就像比翼鸟一起飞一样,可他却不懂。

颜薄觉得这样就够了,强迫他回忆起那些老了的旧了的、酸都要酸掉牙的事情简直和香水谋杀没什么区别。

只一夜的旅行,她已觉得满足,她得到了她想要,即使什么都没有,至少她知道他看似忘记了他们之间有过爱……

吴卿不是不明白,只不过,他看见了她无名指上的戒指,牢牢地嵌在那里,仿佛一个男人强硬地看住了她的心。

他很爱她,即使在她上大学前他跟她讲了分手,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说,但他隐隐约约觉得她不是属于自己的,哪怕他当她是另一个自己。

就像是比翼鸟,都觉得彼此就是自己,互不分离。

可比翼鸟不是童话里的雨燕,它是要停的,是要分开的,就像现在的他们。

现在,他们用嬉笑来掩盖心中的伤痛,仅当这是场故人相逢……

欢笑过后,她起身拍了拍裙子,撩开飘到眼前的发丝,悄悄地说:“我要离开,送我去地铁站吧。”

吴卿掐了烟,点了点头。

悲伤在延伸,就像他们的背影,长长的像要盖满整个人行道。

“不再留了?我还想给你买盒冰淇淋呢。”

“不了,以后再说吧。”第一个谎,她觉得说得是如此的轻松不带有压力,她觉得自己应该要说三个谎,这样,今天的一切就会成了真理。

“结婚了?”快到地铁站,他问了一句,颜薄感到了困难,她有些张不开嘴,只是盖住了右手,摇摇脑袋。吴卿又点了支烟,他也知道,这是个谎。“哎呀,到了。”话说着,就已到了地铁的入口,秋风开始作怪,在两人的心上狠狠地揣了一脚,很疼很疼,他们彼此都感应到了。

“我……走了……”她拽过他手中的行李箱,想要离开,他笑了笑,仍是那一贯的迷死人不偿命的笑容,此时此刻,她却恨这个笑容,“我会再来看你的。”第三个谎,她转过身闭上眼,泪水差点就流了出来。

“喂喂,别说得像是给谁上香似的。”吴卿不自主地抓住她的手臂,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何不放她走,即使他不停地告诉自己不能留的就别再留,可他明白这已经是最后一次见到她,她不再属于自己,“下次再来,我请你吃哈根达斯。”

“有病!贵得要死。”颜薄勉强地笑了,但她没有转过身,她不想让他看见自己在流泪。“我走了。”

“再见。”

没有回首,没有拥抱,没有热吻,恍若一场还会遇见的离别,平静而自然,却又隐隐地带着一丝丝的不安和不舍,没有谁能体会到,他们只以为这种痛苦只有自己知道。

每个人都有最爱的人,而那个你最爱的人却往往不能陪你走到最后。

他们一直都这样以为的。

地铁上,颜薄突然摸到了外衣挎包里有东西,她知道是他的,掏出来才知道不过是用了一半的龙舌兰味道的纸手帕。

她又笑了,笑得妩媚而心酸,她不想忘记。

地铁快速地,无声息地,带她来到了城市另一端,她的家就在这里。

推开门,她看见了那人脸上的泪痕,和桌子上绽放着的玫瑰。

闪过他身边,颜薄闻见一股特殊的香水味,那是她很喜欢的品牌特有的品种,缠着老公很多次他都没给她买。

她知道他是不会给自己买的,恍恍惚惚,她又知道了些什么……

“发什么愣呢,小白痴。”

“我累了……”她一下扑进他怀里,将龙舌兰的气味蹭到他身上。

“你身上怎么有龙舌兰的味道?”

她慌忙抬起头,轻轻地对上那张还没闭着的嘴,“你闻错了,那是玫瑰的香味……”

转身进屋的时候,她瞥了一眼玫瑰和桌子上的半包纸手帕。

“你喜欢分开旅行吗?”快要睡着了,他对她说。

“喜欢……”

第四个谎,颜薄觉得很没有必要,因为他们都不喜欢这样的旅行。

十一月,早已过去,现在是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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