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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虚构:玄光幻影(2)

青年醒后,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荒无人迹的山野里。雪霁天晴,干冷干冷的。他站起来举目远望,但见天高地邈,四野茫茫,自己到底身在何方?呆立片刻,他又环顾四周,发现几步开外放着自己的剑和水食。青年虽然初涉江湖,但并不是傻瓜,更何况即使是傻瓜,看见这些东西,也能确信自己像一颗安静无知的棋子那样被人利用了。他血洗玄天门,手上握着几百条好手的冤魂和遗恨,又当众刺毙掌门卓不凡,这个门派,今后怕要一蹶不振了,这不正是手段高超的“借刀杀人”吗?或许,在背后摆布他的那个人,正是屠他师门的大仇人!想到这里他赶紧拾起地上的剑,紧紧握住剑柄,手指骨节上突出一片惨淡的白,了无生机的脸孔上闪过一丝狰狞。

青年风卷残云般地吃了所有水食,他早就饿得饥不择食了。而且直觉告诉他,那个人现在还不会下毒,因为他还有利用价值。吃饱喝足后,他在盒子底端看见一封信:

是处乃挽花派后庭。汝欲见师妹乎?挽花大院西厢素兰房。

他又忍不住颤抖起来。背后的那个操纵者到底想让他做什么?苦思良久,雪原中唯听寒鸦数声,谁来解答他的疑惑?

他默然坐下运功调息,觉得真气顺畅无比,内力已经恢复了,再看伤口,也已全部被人包扎好。他就那样坐着,任内息在体内走了一个又一个大周天,直到夜幕降临,才握剑朝挽花派走去,留给世界一个偏执而桀骜的背影。

爱,可以让人创造奇迹,也可以让人万劫不复。

素兰房里亮着一盏烛光,有让人心醉和向往的安宁与温馨。他捅破窗纸向里张望,严长卿正躺在榻上昏睡,脸色苍白,竟不见半点血色,似乎受了很重的内伤;宗飞妍背靠着榻,盯着烛光发呆,眉目间沉淀着很深很浓的憔悴与担忧。

他的心都要碎了。从小到大,他最不愿意看见的就是师妹难过的表情,有时为了完成师妹的小小心愿,他宁肯被师父狠狠地责罚一顿。而现在,他的师妹这样憔悴,心中到底藏了多少委曲和悲痛呢?可他还能做什么?还能像儿时那样安慰她,想尽一切办法逗她开心吗?不能了,早就不能了。生命的轨迹从那一天开始分野,十年,仅仅十年,一切的一切都已沧海桑田。他们早就扎根在两个相互背离的世界里彼此拒绝。或许仍然有爱,但相互的背离注定他们要用爱来彼此伤害。青年的剑法足以令天地为之变色,但凭一柄剑,可以击倒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墙吗?可以吗?

半晌,宗飞妍幽幽地叹了口气,转身凝视丈夫病恹恹的面容,神色间尽是焦急、忧虑和心痛,黯然低唤了两声“卿哥”,随即抽泣起来。

青年的心已经汩汩地流血了。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深入毛发肌肤血液骨髓。他隐约记得,十六岁那年,有一次自己因荒废练剑而被师父狠狠地鞭笞了一顿,她哭着喊着替自己求饶,声嘶力竭;别人给自己敷药的时候,她站在旁边抽噎,身体不停地哆嗦,小手儿紧紧地纂着衣角;半夜他被痛醒了,可当他看见师妹趴在自己的手臂上睡着了,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时,他突然就不痛了,一点儿都不痛了……那个时候,她也是用这种充满关怀与心痛的眼神看着自己,可现在,她把这个眼神给她的丈夫了。

是啊,她都已经身为人妻了,自己为什么还要来呢?即使师妹对自己仍有情愫,能抛弃丈夫跟儿时的玩伴远走高飞吗?她现在贵为挽花派的小姐和落梅山庄的儿媳,平素金枝玉叶、锦衣玉食,而他是什么?他又能算得上什么?他能给师妹这样舒适奢侈的生活吗?如果师妹跟了自己,势必风餐露宿,他怎能让心爱的师妹跟着自己颠沛流离?

他还要报仇吗?这仇还能报吗?仇报了,师妹可就成了家破人亡的孤女、丧夫失子的寡妇,一辈子遭人欺辱,受尽人间的折磨。这仇,还可以报吗?

唉,这十年来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是练成了傲视天下的剑法,还是练成了无与伦比的冷酷?

仇……空仇……不如,就这么算了吧?然后用自己冰冷的血,祭奠师父、师娘和师兄弟们尚未瞑目的亡灵……

可是……可是在自戕之前,他还想再跟他的师妹见一面,并且把十年前就已经准备好的礼物亲手送给她。

还记得十年前少年背回来的那包小玩意儿吗?这礼物正是其中之一。那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早遗落在岁月的履历中,像破碎的时间无法寻找与拼凑。但这件礼物他却一直留着,似乎穿越了无比漫长的时空通道后只为了将分野的人生轨迹重新弥合,或许这本身只是一种固执,但这种固执,等同于爱。

那是一个做工粗糙的发簪,顶端开着一朵小小的桃花,是当年他在路摊上看见后顺手牵来的。那是哪一年的哪一天了呢,铸剑山上桃花开得正艳,层层叠叠的花瓣攒在一起,柔和的粉色堆起满树的锦云。她出神地赏花,他出神地看她。黄昏时,她默默地说,春来得早,眼看桃花开过,梨花就谢了,蔷薇的性子最急,等中秋看了桂花,重阳赏了菊花,一年的花色也就尽了,冬天虽然还有梅花,但不免太过冷清了些……当时他就下定决心,总有一天,要送给师妹一朵不败的桃花。

巧的是,铸剑山上满眼是桃花,而落梅山庄则满眼是梅花,与花色的始终竟然不谋而合。这是上天吝啬的垂青还是命运隐讳的预言?

青年敲了敲窗,宗飞妍从恍惚中惊醒,问声“是谁”,他突然就不知该如何回答了。说我是你师哥吗?她还记得这个师哥吗?

宗飞妍起身开窗,然后就看见那张阴沉死气、毫无生机的脸孔,和那双空洞僵直、望而可怖的眼睛。她不由自主地连退几步,尖叫道:“鬼啊—鬼啊—”青年完全愣住了,可他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他怔怔地想,我是一个鬼,在师妹眼中,我是一个鬼……

尖叫声吵醒了卧榻的严长卿。他看见是青年,不禁大惊失色,挣扎着站起来,抓起桌子上的剑挡在宗飞妍身前,夫妻两人靠在一起简直就像一座坚固不摧的堡垒,纵是雷鸣电闪都无法介入。

青年心中又止不住一阵愁苦。都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但个中苦涩,又有几人真正识得?

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想是宗飞妍的那声尖叫惊动了挽花派的弟子。青年不愿另生枝节,身体一蹿闪进屋来,双手齐伸,分别点中二人的穴道,二人脑子一沉,昏死过去。青年赶紧负起宗飞妍,翻窗而去。

青年负着宗飞妍,一直奔到十余里外的山野方始停下。他解了宗飞妍的穴道,宗飞妍却没有立时醒来,他也没有唤她,只是默默地注视着这张温婉的脸孔。有多久了呢 ,自己没有看她熟睡的样子了?

等她醒来后,自己该说些什么呢?说我是你师哥?说丫头好久不见?说咱们的师门惨遭涂炭……到底说什么呢?唉,怪只怪他幽居十年,口齿比锈了一百年的斧头还钝!然而,即使是最能说会道的少年,在自己心爱的姑娘面前,不也是一样的口齿不灵吗?

过不多久,宗飞妍醒转过来,青年精神为之一振,心里也越发紧张。他踏上两步想扶师妹起来,没想到宗飞妍一惊之后快速站起,使出全身力气扇了他一巴掌。他身体一颤,不由得脚下趔趄,退后三步,伸出的手在空中独自摇晃,而宗飞妍也立刻后退,靠在一棵大树上,脸孔煞白,全身戒备。

“你这贼人,为何将我丈夫击成重伤?!”

青年又是一愣。在玄天门后院,自己确实用内力将他震晕,但绝不至于伤他这样重啊!

他口齿一滞,正不知如何回答,宗飞妍却又开口说话了,只不过语气已从愤怒变为惊恐。“你……你把我掳来想干什么?”

青年艰难地启齿,语气还是那么了无生机,简直就像一汪沉闷的死水,“我”了半天,才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是你师哥。”

可是宗飞妍没有表现出应该有的释然和久别重逢的喜悦,反而像遭受了莫大的轻薄而羞愤难当。“你这贼人……我哪里有什么师哥!”

这一回青年完全愣住了,心底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仿佛被一座坟墓瞬间吞噬,只剩下绝望在血肉溃烂后与时间彼此纠缠。

他守候了她十年啊!朝思暮想,念念不忘。

苦练玉碎剑法的日子里,他在梦中杀死了师父、师娘和师兄弟,唯独没有对她下过手。

他为了她日夜兼程,风餐露宿,甚至血洗玄天门,九死一生……

他为了她甘愿放弃血海深仇,要找一个远离人迹的地方自戕以谢师门……

而她,竟如此轻易地把他忘了?青年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而浑浊,宗飞妍没想到他会如此,吓得心惊胆战,转身拼命似的朝回奔跑。

心绪一荡,他回过了神,但没有去追。为什么要追呢?她都把自己忘了,即使追上,又能怎样呢?

但宗飞妍奔跑的背影,却是世上最凛冽的剑招,即便他的剑法再高出十倍,也无法抵挡下来。

青年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似乎想把她的一切刻入眼睛,但偏偏,偏偏,她还是隐入了黑暗中。

忽听远处有人说:“在那里!”寻声望去,隐约看见一群人正朝青年奔来,黑夜中不辨是谁,待宗飞妍唤了声“大哥”,他才知道来的人是宗白。

宗飞妍看见青年的时候大声尖叫,惊动了挽花派的许多弟子,但青年的动作何其迅速?所以当他们赶来时,只看见倒在地上的严长卿。不久后掌门人宗天也赶到了,吩咐挽花派弟子全体出动寻找宗飞妍。宗白自带了十余名弟子正好朝青年奔出的方向赶来,一路寻找查看,直到此时才终于遇到仓皇而逃的妹妹。

由于来的人个个手举火把,青年远远看见他们兄妹相拥在了一起,并且隐约听见宗飞妍说话的语气虽然仍旧充满惊恐,但已大为安心。没了师哥,却多了一个亲哥哥,对她而言,或许会更好吧?

宗白对宗飞妍低声说了几句话,宗飞妍浑身一颤,立刻昏死过去,宗白赶紧命两个弟子护送她回挽花派,自己则放了信号雷,与其余人持剑一步步走来,神情里满是痛恨与悲苦,却也混杂了很深很深的忌惮。

青年知道这一拨人来是要自己脑袋的。他本可以在对手移步之前就销声匿迹,甚至取他们的性命,可偏偏他看见了宗飞妍昏厥的一幕。他放心不下,所以无论如何,他都要知道师妹是否无恙。管你挡路的是宗白、宗天,还是严天斫!

他发足狂奔,快若惊雷,迅如闪电,前来围歼的人只觉眼前一晃就让敌人从自己的脑门上跳了过去。然而没跑几步,前方又闪出一个黑影,朝他奋力击出一掌,掌未至,掌风已吹得他面颊隐隐作痛。他知道厉害,赶紧伸掌相抵,只觉手臂一麻,不由得退后两步,而那人嘿了一声,却是向后退了三步才勉强站稳。

宗白与其余弟子齐声说道:“见过掌门!”原来此人就是挽花派的掌门宗天。他见了信号雷就立刻赶来,竟然只用这么短的时间就赶到了,其轻功造诣只怕比青年还要略胜一筹。

宗天无暇理会众弟子,反手从背上抽出双剑,左剑向地,右剑直指青年。宗白三步并作两步奔将过来,在青年身后丈余远的地方横剑当胸,愤愤道:“爹,就是他杀死了严师弟!”宗天身体微微一颤,而后杀气骤增,一个纵跃,双剑当头砍了下来。青年本不欲牵扯其他,可这两柄剑却是兼顾阴阳,互补缺损,竟将青年逼得无路可退!青年只好抽剑施展玉碎剑法,宗天那遮天蔽日的剑网瞬间粉碎,但残存的剑气仍然削下了青年的衣角。宗天被青年的剑招击退后,在将要落地时左手剑猛击地面,右手剑则直伸向青年再行攻来,而青年仍是一剑就将他击退。二人便如此一攻一破,堪堪拆到三十来招。青年每出一剑立刻还剑入鞘,并不进攻,而宗天双剑齐出,尽管舞得梨花带雪,四溢的剑气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却始终掩不住那乍然一现、迅若惊鸿的剑光,谁胜谁负,在场的人心中都有了分晓。如此又拆到十招,宗白见父亲渐渐气力不支,也只好不顾及他的宗师身份,横剑一挑,随即攻上,父子二人合战青年。

且说青年方才听到严长卿死讯时心中也是一悲:师妹一辈子都要守寡了。随后又觉诧异:自己只是封了他的穴道,他怎会突然亡故呢?想到这时,衣角正好被宗天的剑气削去,他心中一惊,知道宗天厉害,赶紧凝神应战,只在宗天被自己击退和再次攻来的间隙里整理思绪。“一定又是背后的操纵者所为。看来他又想借我的手灭了挽花派,再让落梅山庄找我麻烦,斗个两败俱伤,他好坐收渔人之利。哼哼,他们都是师妹的亲人,我偏不下手,这回那个操纵者可当真要失算了。”想到这时,宗白刚刚挽了一个剑花,挥剑刺来。

既然不想打,最好的法子就是快些离开,况且他已经知道师妹突然昏厥的原因,没必要再担心什么了,但宗天的剑法实在厉害,又有宗白相助,竟杀得他无法退身。

又拆了三十余招,青年见两人每一剑刺出都是直指要害,心中不禁微微动怒:“若不是为了师妹,早就一剑将你们碎尸万段。”念及师妹,心中不禁又是一阵苦涩:师妹竟然不记得自己有个师哥了。突然一个念头在他脑中闪过:这里面绝对有蹊跷。寻思道:“师妹即使认不出我,也绝不会忘记自己的身世,唯一的可能就是,他现在的‘亲人’使了什么手段让她失去了记忆……他们哪里算师妹的亲人?师妹的亲人早死光了。即使非要找一个出来,那也应该是我。你们害了她的亲人,又让她认贼作父,哼,我又何必对你们手下留情?”

青年的脸上倏尔闪现一丝狰狞,而后剑光突然大盛,森森的剑气携带着隐隐的雷鸣,海潮般向四周翻涌。宗天感到似有一双巨大的手向自己推来,压迫得他几欲窒息,向后连退七步才终于稳住身体,而宗白却是动作稍慢,被青年一剑劈成了两截。几乎同时,撕心裂肺的大呼声从身后破空传来,铺天盖地的绝望似乎汇成了一条黑色的河,波浪喧嚷,无法停息。

“大哥—”

青年胸口一震:莫非师妹没有走吗?只见宗飞妍一步三跌地从暗处奔来,扑倒在宗白残缺的尸身上哭得晕天黑地,声嘶力竭。青年的心又狠狠地揪了起来:“是我让师妹这么痛苦的……”他颓然退后几步,哀思道,“我又何必非要杀了他们?管他骗与不骗,只要师妹活得快活,不就足够了吗……唉,走吧,还留着做什么……”

谁知就在他魂不守舍之际,痛失爱子的宗天已经发了疯似的扑来,而他也在无意中自然而然地使出了玉碎剑法。当他有所察觉、准备收手时,宗天却已经笔直地倒了下去,脸上还凝固着不甘和憎恨。

宗飞妍又是一声惨呼。一夜之间,她连续失去了丈夫、兄长和父亲!不论对于谁,这种变故都太大了。她不顾一切地站起来,将手中紧攥着的东西奋力向青年抛出,那东西在空中嘭的一声不知分成了几片,满天花雨般向他射来。

青年见自己又杀了宗天也是不禁一呆,紧接着便听到乍然而响的嘶鸣声破空而来,知道是威力极大的暗器,赶紧挥剑击打,一时间叮叮当当声响成一片。弹指一瞬后,那数不清的暗器只剩下最后一片了。就在青年要挥剑将最后一片击飞时,他突然瞥见宗飞妍那迸射着憎恨目光的眼眸。这一瞬间,他的心碎了,碎得一塌糊涂。这世上还有比被自己深爱着的人憎恨更痛苦的事吗?也许有,也许没有,他不知道。

于是他眼睁睁地看着最后一片暗器刺中自己的腹部,然后在其他挽花派弟子赶到之前,转身,逃离。

那枚可怕的暗器是严长卿挡在宗飞妍身前时,偷偷塞到她怀里的。在宗天与青年对战时,宗飞妍突然转醒过来,因此发现了它。于是她折返回来,藏在暗处,想伺机发出暗器,为丈夫报仇,只是爹爹与大哥正同他拼斗,恐伤父兄才一直强忍不发,直到父兄都死在了青年的剑下才终于发了出来。

同样的暗器青年也曾见过。那是十年前了。当时他为了找到仇家留下的蛛丝马迹在门派里苦寻十日,终于在一根柱子里找到一朵娇艳欲滴的梅花。

这朵梅花做工精细,栩栩如生,甚至连花蕊都清晰可辨,用来做女子的发饰绝对锦上添花,但偏偏是落梅山庄的独门暗器,有一个令整个江湖谈之色变的名字:梅花杀。

痛!肌肉似乎被人撕裂,五脏六腑似乎烂成了一团血肉……痛!仿佛整个世界都要从腹部针眼大小的伤口挤进肚子,日以继夜的“狭路相逢”绝烈地刺激着他身上每一根神经,自百会到天灵,一路雨剑风刀、雷击火燎……

这就是“梅花杀”吗?

虽然铁梅花刺中他后立刻弹开,但他承受的痛苦却远远超过了穿胸一剑!七天来,青年耗尽全身内力才勉强将剧毒暂时封住,但再也没有精力顾及接踵而来的疼痛,只得任其蚕食自己的意志与生命。每次疼痛发作,在他失去知觉前,都会想,这朵梅花是师妹掷来的呀。都七天了,丧夫失父的她怎样了呢?她一定很痛恨自己吧?恨不能将自己碎尸万段……

这种痛,才真正刻骨铭心。

青年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蜷缩在茅草堆里打鼾,俨然一个身临绝境的乞丐。他本可以了断残生,而且早就有了这个打算和勇气,可他就是不知道自己为何还要这样苟息残喘,他只是隐约觉得,自己尚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没有做。在完成这件事之前,他不能轻言生死。

到底是什么事呢?他也不知道。他在等。

又过了七日。这七日,他从乞丐的手上夺过残羹剩饭,还被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叫花子痛打了一顿。他身边有剑,但一直没有出鞘。世界上最危险的剑往往就是没有出鞘的剑,他要聚集这凌人的杀气,完成他最后的愿望。

玄天门名存实亡,挽花派精英尽殁,人心涣散,江湖上只剩下落梅山庄了,或者说,整个江湖都是落梅山庄的了。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这不得不让人产生怀疑。然而严长卿的死又作何解释?严天斫总不会连自己的儿子都加害吧?

但不论事实如何,有关宗飞妍的闲言碎语已经在整个江湖流传开了。有人说她受的打击实在太大,整日恍恍惚惚,有人说她曾被玄天门的白冠杰玷污,又死了丈夫,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有人说她已经自尽了三次,都被人救回,但长此以往,结果恐怕不妙,甚至有人说,如果她当初就恪守妇道自我了断,哪里还会死这么多无辜的人……

这些话,偏偏又被青年听到了。

有些时候,爱就像一个陷阱,一个圈套,一个让人甘之如饴地承受痛苦的迷信。爱与被爱的人都是作茧自缚的蛹,虽然知其不可为,冥冥中却似有一根看不见的线在牵引着你朝着那个方向远行,即使披星戴月跋山涉水也是心甘情愿。或许,正是盲目,才使得爱弥足珍贵,瞻前顾后往往会失去许多许多,甚至包括去而不返的青春。正如蛹,虽有困死茧中的危机,可一旦走过这层考验,便可化身为蝶,破茧而出。

青年负剑赶到落梅山庄时又是四日后了。支持他屹立不倒的,不是仇恨,而是对他师妹的爱。或者说是师兄对师妹不可推卸的责任,可是这种责任又何尝不是由爱所催生?

是冬末了。落梅山庄漫山遍野的梅花不会错过时令,已然竞相开放,争奇斗艳。青年没想到这里的梅花这样美,不禁想起阔别多日的铸剑山,和山上一望无尽的桃花,以及桃花下那个比鸟儿还要可爱的姑娘。

青年有伤在身,况且为抗剧毒已消耗大半内力,再没有先前的身手,绝对不敢在堂堂的落梅山庄造次。他只想去看看已从“娘家”归来、担负照顾公公重任的宗飞妍。只要看见她平安无事,一切负担,他都可以放下了。

落梅山庄比他想象的还要大,还要富丽,还要守卫森严。第一晚,他没能找到师妹的居所,第二晚亦如此。第三晚,就在他以为再次徒劳无功、怅然欲返的时候,突然瞥见一个身材魁梧的黑衣人从楼阁后闪身出现,步伐既轻且快,几乎就是“凌虚御空”,迅捷无比地“飘”到高墙下,然后嗖的一声跃了过去,消失与出现同样突然,而他肩上则扛着一个体态丰腴、身材曼妙的女子,隐然便是宗飞妍。青年不及细想,迈开双脚,紧紧追在后头。

青年的速度真是快捷,两旁的梅树急速后退,天上的月亮和星星似乎也在后退,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那个黑衣人的轻功竟然比他还好!翻过两座山后,青年渐渐力不从心了,腹部的伤口也隐隐作痛,而那黑衣人却依然快如闪电,两人的间距越拉越长。奔到第五座山山顶的时候,黑衣人连同宗飞妍还是从他的视野里消失了。然而他并不放弃,仍不顾一切地朝前奔跑。

不知奔了多久,青年觉得自己的体力、呼吸、心跳甚至生命都在从自己的身体里慢慢流溢出来。就在他快要虚脱的时候,突然在一棵铁干虬枝的老梅树下,看见那张隐藏着黑色汹涌的绝望和悲苦的面容。他赶忙跑到宗飞妍身边检查她的气息。宗飞妍气息均匀,仅仅是昏死过去,青年心头稍宽。就在这时,藏在暗处的黑衣人突然出手,青年只觉得眼前花了一花便瘫倒下去。在他穴道未封之前,他脑中只来得及闪过两个字:好快。

黑衣人一脚把青年踢开,然后对着宗飞妍十分淫荡地笑。青年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明白灾难已经迫在眉睫,无奈穴道被封,任他如何努力,始终动弹不得。

黑衣人转过身来斜睥着青年,眼里尽是轻蔑,但青年的目光却丝毫没有放在这阴沉可怖的眼神上,而是黑衣人腰间的剑。虽然剑在鞘中,但仍能感受得到它摄人心魄的震撼力,带着一股君临天下的王者之风,相比之下,四周的梅花似乎都暗淡了下去。普天之下,有此等神力的剑,绝对绝对,只有无尘!

“你一定已经猜出接下来会发生的事。”黑衣人的声音轻柔如絮,带着某种天生的雍容与华贵,与他脸上阴郁的表情截然相反。“我会好好享受宗飞妍的身体,然后送你归西。这样,江湖上便只会说一个神秘青年亵渎了落梅山庄的儿媳,后被庄主严天斫伏诛。任何人都不会产生怀疑。”他十分优雅地笑了笑,虽然隔着黑布,青年仍能感觉到他的笑容很好看。“没错,我就是落梅山庄的庄主,武功天下第一的严天斫!”

青年全身肌肉都在颤抖,一颗心怦怦乱跳。他实在想不到,名满江湖的严天斫竟会奸污自己的儿媳妇!自己死不足惜,可是师妹今后该如何做人?更何况……更何况今晚过后,他可能就永远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你一定有许多疑问吧?在你死前,也不妨告诉你。”严天斫折下一枝梅花,放在鼻前轻嗅,梅花淡淡的幽香立刻沁入心肺,人的精神也觉得更加舒畅。

“那是几个月以前的事了。当时玄天门的首徒白冠杰和其他两个弟子,以及挽花派大弟子宗白来到落梅山庄,同其他门派一起参加武林大会。晚上,我和白冠杰单独对酌,在他的酒里加了点能让他兽性大发的材料,等到药力发作的时候,我便出手点了他的昏睡穴,把他带到这片梅林,然后呢再把已经吸过迷烟的宗飞妍带来,扒光她的衣服—当然,路上还要露点马脚以便让宗白有所察觉—就和今天一样。失去理性的白冠杰醒来后,看见这么个赤条条的玉人儿,还不和饥饿的狼似的?嘿嘿……宗飞妍虽然往死里挣扎,但不谙武功的她,又怎是白冠杰的对手?等到宗白他们赶到的时候,这对狗男女还在梅树下翻江倒海呢!宗白亲眼见到自己的妹妹在天下英雄面前被人凌辱,二话不说,抬手就是一剑,姓白的当场就一命呜呼。同来的玄天门弟子说这里面有蹊跷,恨宗白下手太快,而宗白一肚子的火还没撒够,又和这些弟子打了起来。两派由此结下了这无法善罢的梁子,往后的几个月两派一直互相争斗,各自的实力都大大削弱。”严天斫笑了笑,接着说,“这件事本来也是不容易办成的,多亏宗飞妍的丈夫,也就是严长卿那几日不在落梅山庄,要不然,把这女人掳来也是件十分棘手的事……”

青年的全身一直都在颤抖。听严天斫如此说,竟是全然不在乎自己儿子和儿媳妇的死活。他想不明白,一个人为了满足自己的野心,可以不要良知,不要人性,连儿子和儿媳妇都不要了,即使有朝一日达到了目的,又会有什么快乐?

却听严天斫又说:“你不必这么惊讶,严长卿不是我的亲儿子,和你一样,只是我的一颗棋子罢了。我再蠢,也不会蠢到算计自己的儿子。”

不知为何,听了这话,青年突然觉得自己心里好受一点。

“我的的确确利用了你。”严天斫笑吟吟地说,“以我的身份,不便直接向玄天门和挽花派出手,而你则刚好替我完成了这项大任务。嘿嘿,这两个门派名存实亡,落梅山庄一统江湖的日子指日可待了!至于在玄天门后庭将你击昏,把你带到挽花派,又给你疗伤供你水食,以及对严长卿下手的人,自然也是区区在下。”

果然是落梅山庄夺走了无尘剑,更灭了铸剑派!他好恨,恨眼前这个为了野心可以不惜一切的禽兽,也恨自己为何这么容易就被不共戴天的大仇人牵着鼻子走?然而憎恨的同时,他又不由得心生诧异:自己从灭顶之灾中逃出升天,这人竟会知道吗?这人有意利用自己,莫非他早就知道铸剑派有一套横扫江湖的“玉碎剑法”吗?玉碎剑法是门派绝秘,只有历代掌门才会知晓,他又如何得知?

而且有一点最让青年想不通:既然此人甘愿自露身份,又何必黑布遮颜,不以真面目示人?

严天斫转身凝望着宗飞妍。皓月当空,清辉柔柔地泻下来,和梅瓣一起撒在宗飞妍的发上、脸上、身上,竟然显得如此晶莹剔透,轻盈得似乎一阵风就能将她吹走。“她真是个尤物!”严天斫悠悠地说,话中带着无限的回味。“我想你应该猜到,这女人为何会突然出现在玄天门了吧。哼哼,自然是我的手笔,普天之下除了我也没人有如此能耐。那件事发生半个月后,我又将宗飞妍带到落梅山庄的禁地里,给她用了点药,让她整日昏昏沉沉毫无理智,对外呢,则宣称她突然失踪,江湖上自会有流言飞语。然后啊,就是每晚来享受她的身体。哈哈哈哈,臭小子,你根本想象不到,她是个多么完美的女人!”

青年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沸腾了,真气自丹田一波一波地汹涌而出,如黄河决口,似长江泛滥,然而不论内力多么澎湃,走至任督二脉便突然中断,像狂风遇到高墙那样顷刻间消散于无形。这两处正是严天斫封锁的穴道,只要推倒这两堵高墙,他就能冲上去和严天斫大拼一场。

然而严天斫却已经开始当着他的面脱宗飞妍的衣服了。先是外衫、纱裙,然后是夹袄,最后只剩下一层薄如蝉翼的纱衣了,羊脂般的冰肌玉骨隐约可见,在朦胧的月光下简直美得像一场华丽的梦。

普通的大风确实对高墙束手无策,但飓风呢,龙卷风呢?排山倒海的内力像喷发的火山一般冲破一切阻碍,不仅是那道墙,就连他的身体都差点被这股力量扯碎!当严天斫将手伸向那个易碎的梦时,青年突然弹簧般一跃而起,用整个身体朝严天斫死命地撞了过去!不是“冲”,不是“扑”,而是“撞”,不顾一切地“撞”。

严天斫也没有想到青年会冲破穴道,所以青年的剑差一点就在他的身上刺了个大窟窿,然而最终还是被他躲了过去。青年快,严天斫更快!青年第一剑还未刺完,严天斫已经两易身形。青年连下杀招,第一剑的剑势尚未消散,第四剑都已刺了出去,而严天斫却在这风火雷电的一瞬间九易身形,将这四剑十九式八十一种变化统统躲了过去。然而当第五剑刺出时,青年的剑似乎已不受人的控制而自己飞了起来,这是玉碎剑法仅次于“剑心通明”的“人剑分立”境界,人攻人招,剑攻剑招,虽一人一剑,其威力却堪比两个一等高手同时出招。严天斫也是吃了一惊,知道后面还有更厉害的杀招,仅仅躲避已经无法应付,于是一声清啸抽出一柄剑,一柄通体纯黑、名叫无尘的剑。两剑相交,一点声音都没发出,青年的剑便碎成了两截,正好飞落在昏睡的宗飞妍身边。青年的身体又向后“撞”去,咚的一声撞在一棵梅树上,满树的梅花缤纷而落。

青年完全呆住了,说不出是惊讶还是恐惧。那一剑,方才的那一剑,竟然完全无迹可寻,似乎剑已融入了整个自然。对方手上持的是剑,即使剑法再精粹,也总有极限,但对方手上持的若是“自然”,或者说你面对的敌人就是“自然”,那么你怎么斗,怎么赢?融入自然,不正是“剑心通明”的境界吗?莫非严天斫也会玉碎剑法,而且还练到了最高境界?

但更让青年惊讶和恐惧的还在后面,因为刚才他的剑气在被纯黑的灵剑无尘击溃前,已经劈开了严天斫蒙在脸上的黑布。虽然事隔多年,而且他脸上的皱纹也明显增多了,但有些人是会深深烙印在生命的轨迹中的,所以青年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严天斫”,正是自己的师父,铸剑派的掌门宗万剑!

“是他!”这是青年脑中闪过的第一句话。

“竟然是他!”这是青年脑中闪过的第二句话。

青年不是傻子,一瞬间他终于明白,为何“严天斫”会知晓自己练成了玉碎剑法,会清楚自己下山的时间,会抵达玉碎剑法的最高境界。他怎么可能不心知肚明,这一切都是他一手安排的—铸剑派的覆灭,自己逃出升天、找到梅花杀、练成玉碎剑法,阴差阳错地灭了玄天门和挽花派,都是他一手安排的!他甚至,甚至奸污了自己的女儿,世上竟然……

青年完全呆住了,似乎连呼吸都已忘记,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都被人瞬间抽离。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自己不惜一切代价报复的仇敌,正是促使你报仇的亲人,你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严天斫的脸上闪过一丝无地自容,但很快就恢复了狂傲自负、不可一世的表情。“没错,我就是你的师父,宗万剑!”

青年的脸孔一片惨白,那一刹,对他而言所有生的理由都没有了,他真想用那柄断剑亲吻自己的喉咙。但很快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想死,而且很可能死,但在死之前,他一定要问清事情的来龙去脉。然而不论他的喉结如何鼓动,堵塞的咽喉、麻木的舌头和颤抖的双唇始终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我知道你想问为什么,我可以告诉你,统统都告诉你。”不愧是把他养大的师父啊,真了解他。

“我是为了报仇!”严天斫用力地喊出这句话。这时的他似乎也成了一个充满憎恨与暴戾的亡命之徒,而不是方才那个工于心计、运筹帷幄的野心家。

报仇?也是为了报仇吗?和他一样,为了报这样一个荒唐可笑的空仇?

“你根本无法想象我的过去!”严天斫脸上狂傲自负、不可一世的神情也不知不觉地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悲怆与怨恨,让人看了既生恐惧,又生同情,“我原本就是落梅山庄的人,而且是新庄主的既定人选。三十年前,落梅山庄在江湖上还只是一个小门派,可我严某人已经有了不小的名气,人人都说落梅山庄会在我手上发扬光大。当时三足鼎立的铸剑派、玄天门和挽花派害怕落梅山庄会抢去他们江湖霸主的地位,于是串通好来毒害我。他们的武功与招式在我看来不过蝼蚁,想用武力胜过我绝无可能,他们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就从我最心爱的女人下手……”

严天斫的声音竟然有了些许呜咽。“那是我第一次真正爱上的女人啊,没想到她本身就是一个诱我上钩的饵!那一晚,卓不凡与宗天,以及当时铸剑派的掌门朱七来杀我,每一剑却都刺向她的要害,我自然不顾一切地保护她,可她竟然在我全神应敌之际捅了我一剑……我被卓不凡与宗天这两个王八蛋囚禁起来,他们穿了我的琵琶骨,折磨我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这些痛苦,你能感受得到吗?

“三年后,有人把我从暗无天日的地牢里救了出来。重见天日的那一刻我就发誓,将来一定要把他们用在我身上的手段,十倍百倍地还回去!”

青年默默地听他把话说完,虽然表情仍旧僵死,心中的波澜却是不可遏制。他知道,严天斫从地牢里逃了出来,却又走进另一间更大的牢狱,仇人没能锁住他的琵琶骨,却锁住了他的心。

严天斫继续说道:“救我的人是我的一个侍女,她很早就爱上了我,所以只有她甘冒九死一生的危险前来救我。她真是个单纯而天真的女子,不懂江湖的纷争与恩怨,只知道全心全意地爱我,所以后来她跟我一起投在了铸剑派门下,日后成了你的师娘。

“那晚,我中剑后,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将朱七杀死,铸剑派的新掌门并不认识我,而我又极力隐藏我的锋芒,所以没人认出我的真实身份。这群疯狗为了寻找我走遍了大江南北,却没想到我就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我甚至暗中统领落梅山庄,他们只顾找人,竟也没有察觉落梅山庄的崛起。

“七年后,我接任掌门一职,得知了铸造灵剑的秘密。那个时候我就知道复仇的机会来了。”

“可……可是,你即使报……报仇,也不能这样对待你的亲生女儿。”青年很艰难地把这句话说完,声音依然木讷,却也掩不住心中的激动。

严天斫缓缓摇了摇头∶“你师妹不是我的亲生女儿,你眼前的这个宗飞妍也不是你的师妹。”

青年不禁又是一愣。却听严天斫继续说∶“骗我的那个女人后来嫁给了宗天,我从地牢里逃出后听说她生了对孪生女儿,于是我便背着你师娘把其中一个偷抱了出来,再告诉她这是个弃婴,你师娘就认她做了女儿。我想说不定这丫头将来会有大大的用处,于是就大着胆子给她起了和她姐妹一样的名字—宗飞妍。为了掩人耳目,我也易名为宗万剑。我一直不让你师妹下山,就是害怕秘密泄露。”

“师妹现在在哪儿?”青年迫不及待地问。

严天斫用略带黯然又略带骄傲的口吻说:“她不在了,十年前她就死了。”

青年宛如遭受五雷轰顶,身上的剑创尖锐地疼痛起来,而腹部那个梅花杀留下的细小伤口更是剧痛难耐。可这些痛,和他心中莫大的悲哀相比,根本就微不足道。

“铸剑派常有名剑利剑宝剑铸成,却从未铸成灵剑,你可知道是何缘故?因为欲铸灵剑,需要天秉灵性的人以身殉剑,休说这种人百年难得一见,就是愿意自我牺牲的普通人,恐怕也不容易找到。但巧的是宗天的小女儿正有这异乎寻常的灵性,所以嘛……哼哼。我只是在水井里加了点蒙汗药,趁着众人昏迷之际把他们统统给宰了,再给自己制造点皮外伤,第二天那丫头醒来后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说仇家寻上了门,只有铸成无尘剑才能够抵御强敌,再隐隐约约给她点暗示,故意漏一次嘴,她就乖乖地跳进了铸剑炉,成就了这柄指天天开、划地地裂的绝世神剑。

“后来真相被你师娘知道了,她说自己……有眼无珠,竟然自挖双目,然后横剑自刎。至于你看到的那具‘宗万剑’的尸体,只不过是一个穿了我的衣服,又被我弄得面目全非的铸剑派弟子罢了。”

严天斫说这些话时,青年双眼直直地盯着无尘剑,脸上充满了哀愁与落拓。对于一个“石头”而言,这已经是很丰富的表情了。而严天斫却丝毫没有注意,只是滔滔不绝地说着,说不清是在宣泄还是在炫耀。

“你能够活到现在,真的得感谢你师妹。我之所以选中你,也是因为她已经对你有了真感情。只有两情相悦,而且正处于热恋中的人才会为了情不惜一切。你也别怪我利用你,怪只怪你自己太笨!堂堂落梅山庄怎会留下这么显眼的痕迹?江湖中人对铸剑派的剑觊觎已久,门派虽灭,难道就没有一个人上山寻剑吗,你又怎能安静地练剑?铸剑派若真有秘传剑谱,又怎会让你一个无名小卒轻易找到?哼,什么玉碎剑法,根本就是我的杜撰,至于你心性大变,也仅仅因为我只留剑谱未留心法,你练剑时走火入魔罢了!”

严天斫又偏头看了看宗飞妍,邪邪一笑,恶狠狠地说:“当年你这样害我,如今我害你的女儿,可也怨不得我!只可惜你命短,看不见今日的好戏了。”又抽出无尘剑,斜睥青年道,“得赶快解决了你,否则就没有多少时间享受这个女人了。”

青年忽然身体一纵扑上前去,只是他扑的不是严天斫,而是他手中那柄已经举起、剑尖指向自己胸口的无尘剑。他的双手紧紧地握住剑锋,然后双臂一拢,顺势将无尘剑揽进怀里。这柄指天天开、划地地裂的神剑,在青年双手的大力挤压下,竟然连他的一层皮都没有割破!

“无尘剑”又怎会伤害自己的师兄—自己的如意郎君呢?

此刻最恐惧的并不是随时可能死在剑下的青年,而是握剑的严天斫,因为无论他如何用力,剑都停在空中纹丝不动,似乎剑有意与他的意志相抗拒。他又想用空出的左手将青年击毙,可是每当他发功时,真气就自动地从丹田里泄出,不知流到了什么地方。他甚至打算用最笨的方法—用手将青年推开,但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连动都动不了了。当然,他完全可以弃剑,然而对于一个被仇恨和欲望扭曲畸形的人来说,又怎会放弃这柄象征胜利、地位与权力的神剑?

而青年此刻感受到的却是说不尽的幸福与快慰,因为他握住搂住的不是一柄剑,而是他朝思暮想的师妹。

“师妹,我……我真……真想你啊……一转眼咱们都阔别十年了。这十年来你一定很寂寞吧,从今以后,我来陪你,好吗?

“师妹,你怎么……你别难过……你不要怪我修炼那种灭绝人性的剑法。人这一辈子啊,有些仇是你明知不值得,自己也不愿意,却也不得不报的。只是我没想到,到头来真正的仇人竟然是……是他!唉,他的仇永远也报不成了,即使他杀光了所有的仇人也是报不成的,因为仇恨已经彻底地改变了他,他真正的仇人其实就是他自己。这世上没有谁真的和他过不去,即使有,这个人也绝对就是他自己……然而我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这十年来,我不也是……

“你说得很对,用暴力是不能解决问题的,如果凡事都可以用暴力解决,这世上也就不存在所谓的江湖了。

“好啦师妹,我们说点开心的吧!我这次回来给你带了好多好玩意儿,有泥人,有不倒翁,还有一个桃花发簪呢,你一定会喜欢的!后山有个山洞,洞口有一汪清泉,那是我们的秘密基地,待会儿咱们过去,我就在那儿给你插上发簪……哎,师妹你干吗哭呀,我不是回来了嘛,你不开心吗……”

严天斫见青年的表情如痴如醉,越发心惊胆战,无奈任何“有用”的事都做不了。

正在这时,一直昏迷着的宗飞妍醒转过来,见自己衣不蔽体,吓得花容失色,赶紧揽衣起身,瞥见插在自己身旁的断剑和远处拼斗的两人,一瞬间全“明白”了:这贼人欲对我非礼,亏得公公及时出现救了我。想到自己受的侮辱,以及丈夫、父亲、兄长的惨死,再善良的女人也会变得心狠手辣。她毫不犹豫地拔出断剑,疯狂地冲过去,用尽全身力气把剑刺进青年的后背,贯胸而出。这一剑何其突然!青年一声惨叫,严天斫一声惊呼,连“无尘剑”都心神一荡,自控力减弱,严天斫趁机将“她”抽了回去。

青年哇地吐出一口鲜血,然后缓缓地转过身。这一回,宗飞妍看见的不再是那张阴沉死气、行尸走肉一般的脸孔,而是挂满泪水却洋溢着无限幸福的眼神。宗飞妍颇觉意外,不禁退了一步。弥留之际,青年已分不清眼前的这个女子,到底是梦萦魂牵的师妹,还是与自己毫无瓜葛的宗飞妍。他右手伸入怀中,掏出一件物品,赫然便是那个已被这夺命一剑刺成两截的桃花发簪,“桃花”经过鲜血的渲染显得更加娇艳。青年痴痴地把手伸出去,似乎想把它交给宗飞妍,或者说小师妹,只是手才伸了一半,发簪就滑落下去,和青年的身体一起摔在地上,发出沉抑的声响。

严天斫见青年终于气绝,长长地舒了口气。举目四望,他突然发现这里的夜色竟是那么令人心旷神怡!他为自己以前没有发现而感到深深的自责。他有如此剑法,又有如此神剑,何况玄天门与挽花派已经灭亡,现在连这个颇难对付的徒弟都死了,统一武林的日子还不指日可待?很快,很快,整个武林、整个天地都是他严天斫的了!

他不经意地笑了,笑得很狂傲,很自豪,也很满足,全然不顾身旁目瞪口呆的宗飞妍。

突然,无尘剑砰的一声断成两截,剑尖竟然自行飞起,严天斫还未有所反应便被洞穿了心脏。他死于一生中最志得意满的时刻,在死前的一瞬间,他才想起一件极为重要、却一直被自己忽略的事情:剑之灵性,即殉剑者之灵性!今晚他说出了真相,不但青年得知,“剑”也得知了!“剑”又怎么会放过他?

指天天开、划地地裂的无尘灵剑,自此而殇。

在剑断的一瞬间,无数道强光从断裂处射出,将方圆五丈的梅林照耀得亮如白昼。原来,无尘剑的表面虽是纯黑,里面却是纯白,而且是可以带来光明的纯白!所谓“无尘”的真谛,并非是不沾污秽,不近邪恶,而是可以在黑暗之下留住光明。只是,若剑不断,又有谁能够得知?有些世俗眼中很坏很坏的人,是否也和这剑一样?

望着眼前突发的一切,宗飞妍忽然产生了一个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感觉。对于严天斫的死,她虽然震惊,但没有丝毫难过,可对于这柄剑的断裂,她却感到很深很深的悲痛,竟然和得知丈夫、兄长、父亲死时的悲痛别无二致,似乎剑也是她的亲人!

于是宗飞妍莫名其妙地哭了起来。

殇城杜鹃 ◎文/青慧雯

这里是殇城,

一座遍布死亡与恐惧的城市,

城市中盛开着一朵娇艳的花朵,

它叫殇城杜鹃。

有关传说

传说那朵殇城杜鹃生长在城中央的祭坛之上,拔高地面数丈,每天在祭坛顶端和着清风明月唱着欢乐的歌。

很少有人听到她在唱什么,只有少数被人民奉为“智者”的人才可以登上祭坛,与殇城杜鹃对话。

所有上过祭坛的人都是神采奕奕地登上祭坛而神色淡然地退下来。人们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智者们总是摇头叹息,默默走开了,从此以后,他们的智慧逐渐没落,直至变回普通人。

所以,与殇城杜鹃的对话,只是传说而已。

又有人传说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一个自以为很聪明的小偷偷偷跑上了祭坛,见到了殇城杜鹃,然后……然后……

传说便没有了下文。

不过我知道下文。

因为我就是那个自以为很聪明的……小偷。

我的身世

我虽然是小偷,但我却并不为此感到羞愧,我认为这也是通过辛勤劳动获取食物的行业,并为此快乐地活着。

例如,我从一个为富不仁的商人口袋中偷得一些钱,我会用一半买糖果给孩子,剩下的自己用。

不过我从不可怜乞丐,他们都是不劳而获的人。

想不劳而获的人,生命终究不会有希望。

殇城里的人们都很喜欢花,因此每个人的名字都是一种花,有“茉莉”、“樱”、“菟丝”、“风铃”……但人们知道的花名毕竟有限,所以有时候在街上叫一声“玫瑰”就会有很多人回头,上至七旬老汉,下至十岁小姑娘,那场面甚是壮观。

所以我娘在为我取名字时真是认真考虑了很久,最后小心问了我爹:“要不,叫杜鹃?”

杜鹃。

这个名字被大家知道后,立刻造成了不小的轰动,因为迄今为止,没人敢用这个名字。

杜鹃。

殇城的杜鹃。

殇城杜鹃。

或许是托这名字的福,我从小就聪慧过人,老师经常表扬我说∶“说不定下一个智者就是你呢。快点长大到十八岁吧,去参加智者考试。”

智者,祭坛,殇城杜鹃。

从那时起,我的生命便灌注了一个美好的梦想—去祭坛,看看殇城杜鹃。

可惜,我未能读书到十八岁。

没有完成课程的孩子被剥夺了参加智者考试的权利。

因为我成了孤儿。

爹娘死于恶性疾病。

然后便成了如今的我。

小偷,杜鹃。

行动前的询问

终于在某个月亮圆圆的夜晚,我开始实行我的梦想。

作为一个谨慎的小偷,我当然明白收集情报的重要,所以我作了个明智的决定—首先去拜访那些曾登上祭坛的智者。

当我到达第一个智者的家里时,天空已经开始泛白了。

“几十里的山路,累死人了。”我一边抱怨一边敲门。

等了十几分钟,没有任何回应。起初,我猜想这智者准是睡着了,于是准备再敲一次。

“别敲了。这里没人住了。”突然有个声音从背后冒出来。

我低头一看,是一朵淡黄的小花。

我蹲下身子:“那智者出门旅行了吗?”

“啊……不是的,他……半年前自杀了。”

“自杀了?”我闭不上惊异的嘴。

“是的,他纵身跳入了前面的深谷。他那天穿着白衣,就像一只鸟儿坠入了迷雾,很漂亮的场面,所以我记得特清楚。”花儿一边说,一边扭扭身体。

“噢……那我走了,谢谢。”我挥手向它告别。

“再见……”

于是我不得不去找下一位智者,自杀。

再下一位,自杀。

再再下一位,自杀……

直到我到达最后一位智者家门前,我是用颤抖的手指叩响了门。

“千万不要……不要……”我默默祷告。

门“吱—”地开了。

一位身穿白袍的中年人出现在我眼前,满脸疑惑地望着我。

“请问……”因为终于见到一个活人以至于忘记了该说什么,“那个……您是智者吗?”

“现在是,不过一会儿就不是了。”他一边说,一边从容地从我身侧走过,走向前方的深谷。

“等等,智者,您不会吧……”我跑步上前拉住他的衣袖,“您也要去自杀?”

他轻轻地摆脱了我的手,从容地向前走去,不再理睬我。

这一次,我静静地看见他从深谷上方坠落,真的像一只鸟坠入了迷雾。

那朵小花说得对,的确美极了,是不能被遗忘的风景。

殇城里再也没有智者。

最终的行动

智者全部都自杀了,都死得莫名其妙,让人难以理解。

我只有亲自到祭坛上去看看了,这是作为一个小偷应该有的自信与勇气。

于是,传说拉开了序幕,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一个小偷—杜鹃,也就是我,登上了祭坛。

祭坛上很空旷,自然也很冷。我不禁担心起殇城杜鹃,日日夜夜在这上面待着,会很冷吧。

我渐渐走近,她真的很美,静静地生长在祭坛中央,像一团燃烧着的火焰。

“杜鹃,你来了。我早知道你会来。”殇城杜鹃左右晃动着身子,发出叹息般美妙的声音。

我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确定她是在跟我说话,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叫杜鹃?”

“我当然知道。我每天在这里唱歌,城里的每一分变化都不会逃过我的眼睛。我每天愉快地唱着歌,可惜……我等了一年又一年,没有人能够听懂。”她的叶子向下坠着,渐渐失了生气。

“唱给我听听吧。”我前跨一步,“或许我能懂。”

她的眼里突然绽放出奇异的光彩,转眼又被疑惑所代替。

“你确定要听吗?可是你是听不懂的……”她的身体随风轻轻摇摆着,鲜红的花在空中灼出一大片火红,红得耀眼。

“我叫杜鹃,不是吗?或许这名字代表着我们会终生联系在一起。”

她点头,开口歌唱。

曲调很清新,听起来像九天之上的柔风在吹拂,世界顷刻间变得温柔而美好。

可惜,殇城杜鹃猜得没错,我听不懂。

我无法听懂她在唱什么。

歌声停止,她看到了我茫然的表情,摇摇头,流下一滴清泪。

“始终没人能懂……整座城里……没人能懂……”她低声怨诉,“杜鹃,明日中午,城外山坡。”

“什么?”我对她突然的要求感到诧异无比。

“需要我再次重复吗?”她抬头望了我一眼。

“不,不用了。”我礼貌地微笑了下,鞠躬,转身沿楼梯走下了祭坛。

“请记住,明天中午,城外山坡。只能早到,绝不能迟到。是该结束了……”

直到走下祭坛很久,殇城杜鹃的话还在我耳边回响。

像附了咒的低语,经久不息。

殇城与杜鹃最后的结局

我想作为一个有责任心的小偷,我不得不告诉大家最后的结局。

当我踏上城外山坡时,我感到了山摇地动。我惊异地回头,看到了殇城正在缓缓下沉。

如同沙漠中的流沙一样,整座城想作最后的挣扎,却越陷越深。

殇城快被埋没时,我看到了城中央那朵鲜红的花—殇城杜鹃。

她似乎在哭泣,又似乎在微笑,怀着世间最复杂的表情,随着这座城市,缓缓沉入了流沙。

“为什么要救我?你还有很多问题没有回答我……为什么毁了殇城……为什么要救一个小偷而逼死了一群智者?”

“这些问题我也想问问她呢。”脚边传来一个声音。

我埋头,又是那朵淡黄的小花,正是我在第一位智者门外看到的那朵。

她看见我一直盯着她发愣,索性友好地伸出叶子,打了个招呼。

“冒昧了,我叫殇城杜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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