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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狙击手归来

林县古名隆虑,位于河南省北部,太行山东麓,晋、冀、豫三省交界处。由于地理位置比较特殊,在今年之前,这个偏僻的小城始终保持着几乎令人难以置信的安宁,基本没有遭到战火的洗劫。而国民党第二十四集团军组建以来,其总部一直设在这里,一些没有来得及南撤的达官贵人亦聚集于此,并逐渐成为南京国民政府在晋东南地区的政治、经济中心。

为了鼓舞士气,同时也是为了向庞炳勋表示忠心,陈政节将其夫人牛魁英和那三个姨太太也都安顿在林县县城。此次日军对晋东南地区实施了规模空前的大“扫荡”,陈政节率部于小仓山一线拒敌,无暇顾及家眷,牛魁英等人也只好跟着第四十军军部东躲西藏,今天上午才得以返回了林县县城。不过,陈政节当时正忙着接待庞炳勋,尽管获知了这个消息,却也没有与之见面,只是抽空打发警卫排将她们送回府邸安置去了。

告别庞炳勋之后,陈政节快步走出临时指挥部,坐上了吉普车,刚要命令司机起步,忽听后面有人呼喊,回头一看,却是副官翟远山。

“什么事?”陈政节将城防方面的事宜均已安排给了翟远山,见他匆匆而至,还以为发生了什么意外,连忙问道。

“师座,”翟远山快步走了过来,笑着说道,“眼看天已过午,属下饥饿难耐,能否到贵府叨扰一顿?”

“错过了饭口就没有地方吃饭了?那我家岂不成了你的伙房?”陈政节一听没有什么大事儿,心里一阵放松,便大声地开着玩笑,接着把手一挥,“上车,今天中午我请客!”

“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可就不客气了!”翟远山弯腰钻进了吉普车后座,并顺手带上了车门。

穿过破乱不堪的城区,那辆吉普车沿着一条刚刚清理出来的马路一直往城南方向开了过去。沿途所见,到处墙倒屋塌,不少居民区都只剩下了断壁残垣,及到自家门前,却发现基本完好无损,这大概是因为陈政节闲暇的时候喜欢清静,特意不在县城闹市中心置业的缘故吧。

站岗的卫兵赶紧过来打开车门,陈政节从车上下来,迈步便往大门走了过去,翟远山亦紧紧跟随。二人一前一后地穿过了宽敞的庭院,刚要进入正屋厅堂,迎面忽然走来了一个年轻人,只见他约有十八九岁的年纪,身高一米八左右,身材挺拔,体格健硕,穿着一套笔挺的黑色毛呢西服,留着平头,脸上的轮廓线坚毅而又清晰,凌厉的目光如刀锋般寒彻逼人,眉宇间隐隐露出了几分冷酷孤傲和桀骜不驯。

这不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义子陈智皓吗--陈政节的心里一阵悸动。

然而,那个年轻人却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始终面无表情地看着陈政节,仿佛一块傲立于泰山极顶的磐石。

“你是……”陈政节有些茫然了,随即眯起了眼睛,再次仔细地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如果他真的是自己的义子陈智皓,陈政节期待着他能够首先表态,以便父子相认。

十几秒钟过去了,年轻人的脸上依旧冷漠而又平静,丝毫没有半点儿感情的流露,看上去竟然与陈政节完全形同陌路。

自从得知陈智皓近期即将从德国归来的那一刻起,陈政节就一直盼望着能够尽快与之相会,也曾不止一次地想象过和他初次见面的情景。尽管他并非自己的亲生儿子,但却视如己出,不仅给了他富足而又体面的生活,还派人将其送到德国的图普塞塔尔艾普狙击手学校去学习,自认为已经对他不薄。如果对面的年轻人真的是自己的义子,即便他不扑到自己的怀里相拥而泣或者跪在地上哭着喊着感恩流涕,最起码也应该首先恭恭敬敬地叫自己一声父亲!

但是,从那个年轻人的神色和表情来看,显然与陈政节心中的期待相距甚远,不仅没有别后重逢的喜悦和欢乐,没有相互倾吐的只言片语,甚至连目光中也充满了淡然和冷漠,以至于陈政节不得不产生了怀疑--他真的是那个自己曾经寄予了无限厚望的义子陈智皓吗?难道这次又是自己看错了吗?

陈政节之所以产生这个念头,也是有足够理由的。因为陈智皓在来信中明确表示下个月初才能归国,而现在距离月底还有整整十天呢。其次,在三月十四日清晨,也就是小仓山战斗结束之后,当他前去会见八路军太岳军区第三军分区独立营营长周大路的时候,突然遭到一个鬼子的偷袭,眼看其性命不保,幸被八路军的神枪手高志峰所救,而后他竟然发现高志峰和陈智皓长得非常相像,自己还差一点儿将他认成自己的义子呢。不过,经过旁敲侧击,他才最终明白了其中的缘由,原来高志峰和陈智皓就是五年前失散的那对孪生兄弟!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困惑,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到底是陈智皓,还是八路军的神枪手高志峰?而倘若八路军派遣高志峰以救命恩人的身份前来秘密接洽,自己又该如何应对?因此心中迟疑不定,一时竟然感觉无所适从。

“智皓,”正在这时,牛魁英从屋里走了出来,连忙对着那个年轻人大声说道,“你不认得了吗--这是你的父亲!”

“智皓?”听说这个年轻人果然是自己的义子,陈政节的心中一颤,眼睛霎时有些湿润了起来。

“智皓,快叫‘父亲’。”牛魁英在旁边催促道。

“父亲。”陈智皓一个立正,将右手抬起,敬了一个标准的中式军礼,嘴里冷冷地吐出了两个字。

“嗯!”陈政节同样冷冷地答应着,把原本想好的那些话语也都统统地咽回到了肚子里。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陈政节出生于诗书世家,之前虽然对《孟子》中的这篇古文倒背如流,但却并没有深刻的体验。而看到陈智皓以现在的面貌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他才恍然意识到当初很可能犯下了一个重大的错误--如果要让陈智皓担当起为陈家延续香火的使命,四年前就不该把他送到德国的图普塞塔尔艾普狙击手学校去训练;而如果要让陈智皓成为一个优秀的狙击手,或许根本就不该将其收为义子。

因为,一个义子应该具有的品质无非是孝敬、热情、听话、忠心和顺从;而一个狙击手的性格则应该是冷酷、无情、沉着和内敛。如果要将这两者强行结合起来,则简直如同水火一样难以相容。

如今,又到了该选择“鱼”和“熊掌”的时候了,陈政节该做出一个怎样的决定呢?在“义子”和“狙击手”之间略作权衡,尽管他为陈智皓刚才对自己的态度而感到失望,不过其心中亦同时感到了一丝欣慰,因为就在与陈智皓接触的这短短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他虽然没有见过陈智皓在战场上杀敌,甚至没有见过陈智皓端起过枪,但他分明感到了一股气,一股扑面而来的寒气,这股气充满杀机,使人不寒而栗,如摄魂魄!

陈政节毕竟从军多年,他清楚地知道,不动声色、不轻易表达感情,正是一个狙击手所应该具有的最基本的特点,而一个多愁善感、感情脆弱的狙击手是成不了任何大事的--不用考核,仅凭感觉,他已经得知陈智皓在德国图普塞塔尔艾普狙击手学校的这几年并没有白费。

通过换个角度重新思考,陈政节心头竟然大为宽慰,最初对于陈智皓的那种义子的情结也一扫而光,更多的则是从一个狙击手的角度来观察他,对他的表现反而觉得甚是赞赏。

“智皓,你要提前回来,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也好派人去接你!”进入厅堂坐下之后,陈政节淡淡地问道。

“我本来预定了下月月初的船票,但恰巧我一个朋友家族经营的一艘货轮要到中国,便搭乘着到了上海。”陈智皓乡音未改,依旧操着辽县、黎城一带的土话说道,“回到国内之后,听说日军正在向晋东南地区发起进攻,我立刻昼夜不停地赶了过来,今天中午刚到林县县城的南城门,就遇到了翟叔叔,他一眼认出了我,随即把我送到家里来了。”

“这么说,”陈政节看了看翟远山,“你们早就知道智皓已经回来了?却唯独瞒着我一个人?”

“岂敢,岂敢。”翟远山连忙解释道,“师座,我在南城门巡视城防,正好碰见了智浩,反正距离贵府不远,就把他送回来了,看到您还没有回家,以为庞总司令今天中午举行宴会,就马上赶往临时指挥部向您报喜,却看到您走了出来,便临时改变了主意,决定蹭顿团圆饭吃……”

听到这里,陈政节霎时惊出了一身冷汗,除了暗暗庆幸三月十四日清晨因安排翟远山负责向庞炳勋发报而使之没有见到高志峰之外,更为自己前段时间对八路军太岳军区第三军分区独立营在小仓山上的妥善安排而甚是自得。

原来,看到高志峰与陈智皓非常相像,为了防止手下的军官和士兵与高志峰熟识,以免等陈智皓回国之后向其透露口风,便将周大路所部安排在比较次要的小仓山北部阵地,并严令第三十九师全体官兵不得与八路军进行任何形式的私下接触。

其实,高志峰临来林县之前已辞去了班长之职,即使周大路与陈政节商议军情也与他无关,再加之战事紧张,他整日坚守在阵地上,混杂在战士们中间,自然很难引起第三十九师官兵的注意。但对于陈政节而言,却事关其切身利益,万万来不得丝毫马虎。战斗结束之后,猛然想起当高志峰击毙那个躺在路边装死的日军指挥官的时候,自己的身后曾经跟着几个参谋和一队卫兵,他们亲眼目睹了整个事件的过程,肯定会对高志峰留下较深的印象。为了彻底清除隐患,就将那几十号人召集起来,也不说明缘由,只是给每人加发了三个月的军饷,即秘密遣散下山,并且严令他们不准再加入国民党第二十四集团军,以为陈智皓创造一个干干净净的环境,使其避免受到流言蜚语的干扰。

“怪不得呢--”陈政节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又干笑了几声,接着上面的话题说道,“路上我还有些纳闷,翟副官一向人缘不错,如今何以沦落到了四处蹭饭的境地?”

“其实也不尽然,”这时,牛魁英走过来开了腔,“翟副官临走的时候,我就叮嘱他一定要回来吃饭,他是我邀请的一个客人哩!”接着,又拉着陈智皓的手,爱怜地说道,“智皓,赶紧入席吧,酒菜已经准备好了。”

宽大的饭厅里已经摆好了一桌丰盛的酒宴,陈政节的三个姨太太也过来一同作陪,众人说说笑笑,相聚甚欢。但任凭陈政节等人如何相劝,陈智皓始终滴酒不沾,见到陈智皓有如此定力,陈政节的心中更是高兴,便和翟远山开怀畅饮,不觉半酣。

酒宴快要结束的时候,陈政节让牛魁英将那支毛瑟98k狙击枪取了过来,郑重地递给了陈智皓,说道:“五年前,我专门托人从德国购买了这支毛瑟98k狙击枪,却几乎从来没有用过。今天我就把它交给你,希望你能够在战场上奋勇杀敌,狠狠地打鬼子!”

“古话说得好,宝剑赠英雄嘛!”翟远山亲眼目睹当年的小虎已然长大成人,心中亦有所感,“智皓,早在五年前你父亲就曾经说过,用这支好枪打猎实在是暴殄天物。直到今天,这支毛瑟98k狙击枪才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以后它能否发挥其应有的水平,可就完全看你的了!”

“谨记父亲和翟叔叔的教诲!”陈智皓熟练地拉了几下枪栓,翻来覆去地察看了一番,却见这支枪保养得非常不错,甚至连一条划痕也没有,简直就和新的一样。虽然在德国图普塞塔尔艾普狙击手学校学习期间,他几乎接触到了世界上所有比较有名的枪支,其中也包括这种毛瑟98k狙击枪。但不知为什么,就在他接过这支毛瑟98k狙击枪的瞬间,心中忽然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仿佛觉得与之一见如故,就像见到了一个失散多年的老朋友。

经过日军的屠戮和洗劫,这座晋东南的小城遭到了近百年来前所未有的残暴的蹂躏和重创。此刻,大街上的血迹还没有干,生离死别的苦痛还没有从人们的心里抹去,如果侧耳倾听,几乎每一条深陌小巷中都会传来悲伤而又凄惨的哭泣。

不过,这并不妨碍达官贵人们歌舞升平。夜幕还没有完全降临,坐落在林安大马路西段北侧的福源楼大酒店就开始热闹了起来,不仅高高地挂起了三四十串大红灯笼,留声机里也开始播放着《夜上海》《花好月圆》《天涯歌女》之类的歌曲。而福源楼大酒店门前的那条大马路上更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到处都洋溢着一种欢乐喜庆的氛围,俨然又回到了一个多月之前的那个除夕夜。

适逢陈智皓从德国归来,陈政节心中高兴,中午不免多喝了几杯,加之最近连日作战,身体比较疲惫,就在家里睡了一个下午,直到傍晚时分才醒了过来,猛然想起晚上还有一个宴会,考虑到陈智皓以后必然要和第二十四集团军的头头脑脑们打交道,借此机会,便特地带他赴宴,没想到一家三口刚刚在福源楼大酒店门口下了汽车,庞炳勋和孙殿英的吉普车也随后而至。

不一会儿,庞炳勋父子从车上走了下来,身后还跟着四个贴身侍卫,其中那个个子最高的是侍卫长段伯海,乃二十四集团军里数一数二的神枪手。接着,孙殿英也下了汽车,后面亦跟着两个保镖,一个叫骆天彪,一个叫焦成贵,二人均是绿林出身的武术高手,不仅枪法过硬,其格斗擒拿之技也甚是了得。

陈政节连忙上前迎接,与庞炳勋和孙殿英打了几声招呼,又将陈智皓向他们做了介绍。

“政节老弟,令公子真是一表人才哪!”庞炳勋对陈政节的家务比较了解,也知道他五年前收了一个义子并将其送往德国训练,如今见到陈智皓果然仪态非凡,不禁连连点头,大加赞赏。

接着,庞炳勋又向陈智皓询问了几句他在德国的训练情况,最后说道:“从今天开始,我们第二十四集团军终于也拥有自己的狙击手了。智皓,我希望你能够秉承你父亲的作风,在战场上奋勇杀敌,卓建功勋!”

“我一定遵从庞总司令的教诲!”陈智皓朗声答道。

孙殿英上下打量了陈智皓几眼,见他不卑不亢,脸色冷淡,以为其自恃出国留洋,故意摆架子,心中颇有几分不悦,便大喇喇地说道:“所谓的‘狙击手’,不过是打枪的准头比常人略好一点而已,哪里还需要远渡重洋地跑到德国去训练?老子一天学没上,大字不识一个,还不是照样打鬼子?”

“那是,那是。”陈政节料到很可能是孙殿英对陈智皓的性格高傲有些不满,赶紧上前打圆场,说道,“孙副总司令乃天生的英雄豪杰,国之栋梁,犬子不过一介匹夫而已,岂能与您相比呢?”

“哼!”孙殿英被堵得无话可说,只得嗤之以鼻,不置可否。

“庞总司令、孙副总司令、陈师长,”这时,赵星彩、国民政府河北省副主席罗贤霖及第一○六师师长李震汾等人笑呵呵地迎了过来,“宾客都已经到齐了,请赶快入席吧!”

此时福源楼大酒店的底楼大厅里已经人头攒动,座无虚席。由于林县县城事实上已经成为国民政府河北省的临时省会所在地,而且庞炳勋又身兼国民政府河北省省长一职,所以听说今晚要在这里举行小仓山大捷庆功宴,第二十四集团军的军方官员、国民河北省政府政要及社会各界名流等有头有脸的人物无不悉数闻风而来,粉墨登场。

在众宾客的起身恭迎和热烈的掌声中,庞炳勋拄着拐杖踌躇满志地走上了主席台,正要开口致辞,参谋却拿着一个文件夹急匆匆地走到了近前,一个立正,大声说道:“报告,蒋委员长来电!”

“念!”获悉小仓山大捷及日本华北方面军全部撤退,庞炳勋在第一时间即向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作了报告,而他却一直没有得到回电,便在心中估摸着如果自己猜得不错的话,这份电报很可能应该就是重庆方面的嘉奖令无疑了。

“国民革命军第二十四集团军于晋东南地区抗战数载,战功卓著。今又欣闻第三十九师英勇作战,重挫日寇,取得了小仓山大捷,提振了全国各界的抗日信心,实为抗战之典范,特奖大洋五万元以激励全体将士。此令。中华民国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蒋中正。民国三十二年三月二十日。”参谋宣读已毕,将嘉奖令恭恭敬敬地递到了庞炳勋的手里。

全场立刻响起了潮水般的掌声,庞炳勋的脸上也焕发出了奕奕的光彩,随即向台下的陈政节说道:“政节老弟,第三十九师小仓山一役打出了威风,打出了士气,蒋委员长对你们赞誉有加,我也向你表示祝贺啊!”

陈政节赶紧上前几步,大声说道:“第三十九师之所以能够取得小仓山战斗的胜利,归根结底还是庞总司令领导有方,指挥得力!”

对陈政节的回答,庞炳勋感到甚是满意,便立即致祝酒辞,宴会亦稍后开始。

酒过三巡,现场的宾客都有些微醉了。那些军官们早已开始吆五喝六地划拳猜令。而那些自矜的政客和富贾们借着酒劲壮胆,一改平日的正经和斯文,行为也狂放了许多。宴会大厅里顿时乌烟瘴气,觥筹交错。毕竟连续多日的行军打仗和颠簸流离,难得有今天这样放纵的机会,众人大有不醉不归之势。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每张桌子都变得杯盘狼藉,大部分人已经喝得东倒西歪。庞炳勋今晚的心情不错,连续喝了不少陈年老汾酒,尽管觉得还没有尽兴,可惜大烟瘾又犯了,就赶紧由庞庆振搀扶着和孙殿英一起到旁侧特设的烟房里面抽大烟去了,他的四个贴身侍卫也随即跟了过去。

陈政节中午本已略带醉意,今晚又多喝了几杯,便有些不胜酒力,见庞炳勋和孙殿英离席而去,又在桌旁闭着眼睛趴了一会儿,喝了两杯茶,感觉稍微清醒了一些,即站起身来准备回府休息,但向四周张望了一下,却没有看到陈智皓的影子,正在纳闷,大厅里的人们却忽然纷纷站起身来,神色兴奋地往后院儿涌了过去。

“走--”赵星彩夸张地把脖子往后一扬,干了面前的半盅残酒,也踉跄着站了起来,脸红脖子粗地对罗贤霖嚷道,“有人正在外面比武哩!”

“智皓刚刚回国,对林县的情况还不熟悉,会不会也到后院看热闹去了?”陈政节定了定神,赶紧安排卫兵先将牛魁英送回家,自己则摇摇晃晃地跟着赵星彩和罗贤霖往后院走了过去。

穿过那道窄窄的后门,福源楼大酒店的后院儿甚是宽敞,只见房檐下挂着几盏大汽灯,照得院子里面亮堂堂的,而在东侧的墙根下已乱哄哄地围了一群人,陈政节在外围没有找到陈智皓,便大步走了过去,扒开人群往里一看,却见陈智皓正和孙殿英的两个保镖厮打纠缠在一起。

原来,由于陈智皓刚刚回国,今晚临时前来参加宴会,而庞炳勋和孙殿英、陈政节等人那一桌上坐的又都是军政要员,岂能给他留出一个位置?他便被安排到了靠近大厅门口的最后一张酒桌上。

骆天彪和焦成贵只是孙殿英的两个保镖,当然也没有资格入席,看到孙殿英于主桌落座,便自觉地来到大厅门口等候,却恰好站在了陈智皓的对面不远处。想起陈智皓此前对孙殿英甚是不敬,二人恨不得当场就冲进去将其揪出来比试一番,但碍于庞炳勋和孙殿英在场,他们也不敢过于放肆,只好朝着他瞪眼怒视,挥拳虚击,摆出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后来,看到庞炳勋和孙殿英一起过烟瘾去了,骆天彪和焦成贵趁机向陈智皓发起了挑衅。陈智皓并不想招惹是非,面对二人的恶语相向,只是默不做声,一味相让。但二人认定陈智皓胆怯不敢应战,反而得寸进尺,愈发狂妄,竟对其百般侮辱。陈智皓仍旧不想与二人计较,便强压着怒火,起身离开了酒桌,准备到福源楼大酒店后院儿去方便一下,没料到二人亦随后而来,并步步将陈智皓紧逼至东侧的墙根下。

见此情景,陈智皓知道彼此之间的争斗已经不可避免,便站住了脚步,回头看了看骆天彪和焦成贵,冷冷地说道:“你们要一起上,还是要一个一个的来?”

骆天彪顿时被气得暴跳如雷,喝道:“呸!口气不小啊,收拾你这样乳臭未干的小子,由我一个人就足够了!”说着,便率先拉开了一个架势。

因为福源楼大酒店的茅房就设在后院儿,而大厅里的那个后门也主要是为了给客人们提供方便之用。此刻酒宴已接近尾声,宾客们大多酒足饭饱,从后门出来方便的人极多,一看有人要进行打斗,便纷纷围拢过来看热闹。特别是那些喝得醉醺醺的下级军官们,一个个歪戴着帽子,一边剔着牙、打着饱嗝儿,一边跟着瞎起哄,把大厅里的人们也都吸引了过来,很快就在院子的东侧围了一大堆。

骆天彪少时曾经遍访名师,内外兼修,学得一身好拳脚,有意在众人面前炫耀一番,便首先深吸了一口气,气沉丹田,伸臂屈腿地耍了几个花架子,然后大喝一声,使出了一招正宗的梅花螳螂拳法,力发千钧,疾如脱兔,挥臂直向陈智皓的左胸猛击了过去!

陈智皓稳稳地站在原地,冷眼看着骆天彪的表演,待其进入攻击范围之内,一记漂亮的左直拳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骆天彪眼前一花,只觉得鼻梁传来了一阵刺骨的酸痛,一股热血顺着鼻孔流进了嘴巴里,紧接着,鼻涕、眼泪一下子奔涌而出,便连忙躲到一旁低着头用袖子擦拭了起来。

焦成贵是一位少林寺俗家弟子,一手金刚爪功夫所向无敌,见到陈智皓仅用一招制敌,心中大怒,厉声喝道:“小子,有什么本事尽管使出来吧!”话没说完,已飞身纵至近前,施展开了“戳爪功”,猛地抓向对方的左眼!

陈智皓依旧表情冷漠,脸上丝毫没有惊慌之色,随即灵活地晃动着脚步,你来我往地与焦成贵展开了争斗。他的拳法看似非常简单,无非就是双臂交替轮番出击,但焦成贵始终无法占得便宜。双方大战了数十个回合,焦成贵逐渐力竭,动作也变得有所滞缓,被陈智皓寻得一个破绽,飞起一脚,正中他的左肋,一下子将其踢倒在地。

骆天彪和焦成贵双双失利,顿时恼羞成怒,互相使了一个眼色,竟然联手向陈智皓猛扑了过去。

陈政节这时正好走了过来,本欲立刻制止面前的这场争斗,旁侧的人群中却突然传出一声大喝:“滚回来!你们还嫌丢人丢得不够吗?”

却说孙殿英陪着庞炳勋来到了烟房之中,点上了一盏烟灯,从怀里掏出一个随身携带的景泰蓝大烟盒,用烟钎子挑着一小块掺了海洛因的大烟膏在灯头上烘烤,麻利地烧好了一个大烟泡,给庞炳勋安到了烟斗上,接下来正要为自己也烧上一个,忽然感到有些内急,便走出烟房,来至后院儿,打算到茅房解决一下,却恰好看见骆天彪和焦成贵正将陈智皓逼迫于东侧的墙根下,而他亦看不惯陈智皓孤傲的性格,巴不得那两个保镖教训其一番,就默不做声地挤在人群中旁观了起来。

骆天彪和焦成贵落败后急于复仇,竟欲以多欺少。孙殿英旁观者清,知道陈智皓很可能使用了西洋打法,纯粹是以敏锐的反应和出其不意的速度取胜,料到骆天彪和焦成贵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如果继续打下去只能自取其辱,便当即喝住了他们。

听到主子的召唤,骆天彪和焦成贵赶紧收住脚步退了回来,垂头丧气地来到孙殿英的面前。

“小的今晚还没有吃饭,气力不济,被这小子占了便宜,待我和他再比试一下枪法……”骆天彪哪里甘心就此认输?仍想继续与之比斗。

“他奶奶的,技不如人,还不快点给我滚回去?!”孙殿英指着骆天彪的鼻子没好气地喝道。

庞炳勋兀自抱着大烟枪躺在床榻上对着那盏大烟灯喷云吐雾,尽管听到后院儿一阵骚乱,却哪里还有心思理会?但庞庆振时刻保持着警觉,便立即安排段伯海前去打探。不一会儿,段伯海回来报告,说陈智皓与孙殿英的两个保镖在后院儿打斗。

因为第三十九师是庞炳勋的嫡系主力,而陈政节又是第三十九师的师长,那么陈智皓当然也就算是庞炳勋的晚辈,所以庞炳勋早已将他当成了自己人,再加之他刚刚从德国的狙击手学校学成归来,庞炳勋特别想见识一下他在德国学到的本事。而现在距离孙殿英出去也有七八分钟了,庞炳勋已经抽完了一个大烟泡,精神和体力均已恢复,看到眼下有这样的一个机会,一下子引起了强烈的兴趣,便连忙在庞庆振的搀扶和那四个贴身侍卫的保护下前去观战。

不过,因为庞炳勋的行动不便,当他来到后院儿的时候,陈智皓和焦成贵的打斗已近尾声。看到陈智皓一脚将焦成贵踢倒在地,庞炳勋不禁暗暗叫好,尽管他现在已被孙殿英的毒品所控制,但他的骨子里还是很看不起这个以聚赌和贩运大烟发家、以盗掘东陵而臭名远扬的家伙的,今见孙殿英的两个保镖落败,心中甚是畅快,总算出了一口恶气。

接下来,看到孙殿英想要阻止那两个保镖和陈智皓继续比武,庞炳勋觉得意犹未尽,想要继续看看陈智皓的枪法以及孙殿英的洋相,就顺着骆天彪的话茬说道:“殿英老弟,先别急嘛。难得今晚儿高兴,咱们索性成人之美,就让他们现场比试一下枪法吧!”

孙殿英没有注意到庞炳勋也在现场,以为他从头观看了自己那两个保镖落败的过程,又听到他的语气中明显有幸灾乐祸之意,当即强压住心头的火气,故作哈哈一笑,大声说道:“既然庞总司令有此雅兴,孙老殿敢不从命?”其实他对骆天彪和焦成贵的枪法还是很有信心的,当初之所以选择二人作为自己的保镖,也正是因为他们的枪法在整个新五军首屈一指、独占鳌头。因此,他也很想通过比试枪法之机多多少少挽回一点脸面。

这时,众人已经自觉地清理出了一块场地,齐刷刷地站立在后门的东西两侧。两个卫兵也从大厅里抬出了一张太师椅,伺候着庞炳勋在中间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接下来,庞炳勋命人在自己的前方画了一条横线,往北约七十步摆了一张方桌,桌上摆了三个烛台,分别插上蜡烛,用火柴点着,燃起了跃动的火焰。为了显示公正,又命人取来一支三八大盖,并安排一个卫兵专门在旁边填装子弹。

最后,庞炳勋宣布了比赛规则--双方人员均不得越过横线,以将烛光全部击灭并用子弹最少者获胜。

骆天彪早已按捺不住了,见一切准备就绪,一个箭步走上前去,第一个站到了那条横线后面,从那个士兵手中接过了那支三八大盖,一拉枪栓,子弹上膛,端起枪杆仔细地瞄准了一番,便随后扣动了扳机。

只听“砰”的一声,对面的一支蜡烛应声而灭!

原来骆天彪尽管粗鲁,却颇有心思,并没有直接去击打蜡烛头上的火焰,竟然投机取巧,直接瞄准蜡烛开了火,而将蜡烛打断之后,烛光自然熄灭。

看到第一枪打中了,旁观的人们齐声喝彩,孙殿英也觉得脸上有光,当即大声赞道:“好好打,打中了回去有赏!”

得到孙殿英的夸奖,骆天彪更是喜不自胜,又开了两枪,将另外的两支蜡烛也都悉数击中。

卫兵们连忙重新点燃了三支蜡烛,将那支三八大盖也填满了子弹。焦成贵接着上场,还是采用了骆天彪的打法,径直瞄准蜡烛开枪射击,很快就将那三支蜡烛打得稀烂,也夺得了一个满堂彩。

看到骆天彪和焦成贵都仅用三枪就把蜡烛给全部打灭了,孙殿英认为自己已经稳操胜券,脸上乐得开了花,心里美滋滋的,暗道:即使陈智皓的枪法再厉害,也只能打成一个平手了!

卫兵们又重新点燃了三支蜡烛,将那支三八大盖填满了子弹。轮到陈智皓上场了,他却向庞炳勋提出了一个要求,将那三支蜡烛换成三炷香!

“这……”庞炳勋有些不可思议--香点燃之后的亮点太小,并且远在七十步之外,不要说打中,即使要看清楚也极为困难,这不明摆着自讨苦吃吗?

不过孙殿英对陈智皓的这个建议倒是答应得很痛快,庞炳勋也就只好点头同意,便命人将那张方桌上的烛台撤掉,换上了三个香炉,并分别点上了一炷香。

现场的人们都亢奋起来,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紧盯着对面的那三炷香,纷纷猜测议论着,绝大多数的人认为要将之击中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陈智皓站在横线后面,抬头往对面看了看,举起了枪杆,但很快又放下了。

“怎么?害怕了?”骆天彪在一旁讥讽道,“再回德国去学几年吧!”

“刚才把话说大了,牛皮吹爆了吧?”焦成贵也跟着起哄。

陈智皓的脸色依旧冷漠如常,对骆天彪和焦成贵的嘲笑就像没有听到一样,却转身对着庞炳勋说道:“请将灯光熄灭。”

“什么?”庞炳勋吃了一惊。

“请将灯光熄灭。”陈智皓又重复了一遍。

庞庆振深恐陈智皓失利,赶紧走到了他的身边,贴着他的耳朵问道:“灯光熄灭之后,连前端的机械瞄具都看不清楚,你还怎么瞄准?”

“不用瞄准。”陈智皓道。

“不用瞄准?”庞庆振一愣。

“对,”陈智皓坚持道,“对我来说,在黑暗中开枪和白天是一样的。”

庞庆振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得回身对庞炳勋低声解释了一下。庞炳勋甚是讶异,也想见识一下如此奇怪的打法,便立即命人关掉了所有的大汽灯。

灯光乍灭,现场顿时一片漆黑。

天上没有月亮,伸手不见五指,人们互相看不见对方,只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声。

七十步之外,隐隐约约有三个正在一闪一闪的微小的香头。

人们睁大了眼睛,屏住呼吸,密切注视着那三个微小的香头,等待着那不可思议的一刻。

无边的黑暗里,没有人看得到陈智皓,没有人看得到他的射击姿态,也没有人看得到他如何瞄准。当然,更没有人看得到他如何扣动扳机。

“砰!砰!砰!”

三声枪响过后,人们的眼前一片黑暗,那三个微小的香头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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