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缺问于王倪①,四问②而四不知。缺因跃而大喜③,行以告蒲衣子④。
蒲衣子曰:“而乃今知之乎⑤?有虞氏不及泰氏⑥。有虞氏其犹藏仁以要(yāo)人⑦;亦得人矣⑧,而未始出于非人⑨。泰氏其卧徐徐⑩,其觉于于;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其知情信,其德甚真,而未始入于非人。”
注释①啮缺问于王倪:事见《齐物论》。②四问:即《齐物论》中的四个问题,一问:“知物之所同是乎?”二问:“知子之所不知邪?”三问:“物无知邪?”四问:“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③跃而大喜:高兴地跳起来。④蒲衣子:传说中尧时贤人。舜曾拜他为师并要把帝位让给他,他没有接受。⑤而:你。乃:才。⑥有虞氏:指舜。泰氏:即太昊,伏牺氏。泰,通“太”。⑦藏仁:指心怀仁义。要:结。⑧得人:得人心。⑨未始出于非人:没有超出物的牵累。非人,指物而言。⑩徐徐:缓慢的样子。于于:迂迂的借字,迂缓的样子。一:副词,表示毫无例外地实施某一动作行为,相当于完全、全部。知:通“智”。情信:真实。情,为“诚”之借字(刘师培说)。未始入于非人:未曾陷入外物的牵累。
译文啮缺请教王倪,问了四次而四次回答说不知道。啮缺因此高兴地跳起来,走去把这件事告诉了蒲衣子。
蒲衣子说:“你现在知道了吗?有虞氏赶不上泰氏。有虞氏,他还心怀仁义以笼络人心,虽然也能得到人心,然而从未能跳出外物的牵累。泰氏,他躺卧时安闲舒缓,醒来时悠然自得,任别人把自己称为马,任别人把自己称为牛。他的认识准确,他的德性纯真,而从来没有受到外物的牵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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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肩吾见狂接舆①。狂接舆曰:“日中始②何以语女?”
肩吾曰:“告我君人者以己出经式义度③,人孰敢不听而化诸④!”
狂接舆曰:“是欺德也⑤。其于治天下也,犹涉海凿河而使蚊负山也⑥。夫圣人之治也,治外乎⑦?正而后行⑧,确乎能其事者而已矣⑨。且鸟高飞以避(zēng)弋之害⑩,鼷(xī)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熏凿之患,而曾二虫之无知!”
注释①肩吾、接舆:见《逍遥游》注。②日中始:作者虚拟的人名,肩吾的老师。③经式义度:均指法度。义,通“仪”。④化:教化。诸:同“乎”。⑤欺德:歁诳之德,虚伪不实的言行。⑥涉海凿河、使蚊负山:比喻不可能做到的事情。⑦治外:统治别人,治理别人。⑧正:正己,自正。行:推行,行教化。⑨确乎能其事者:指任人各尽其所能。⑩矰弋:带有丝绳的射鸟的短箭。这里泛指弓箭。鼷鼠:小鼠。深穴:打深洞。神丘:社坛。熏:烟熏,凿:挖掘、凿穿。曾:乃。无知:奚侗说:“知,当作‘如’,其义较长。‘无如’犹言不如也。”其说可采,译文从之。
译文肩吾去见狂接舆。狂接舆说:“日中始跟你说了些什么?”
肩吾说:“他告诉我统治臣民的人颁布自己制定的法规制度,臣民谁敢不听从而被教化呢!”
狂接舆说:“这是虚伪不实的言行。他这样去治理天下,就好像在大海里凿河、使蚊子背山一样不合情理。圣人治理天下,难道只治理别人吗?先要正己而后才能推行教化,使人们能各尽所能罢了。况且鸟儿尚且知道高飞以逃避短箭的祸患,小鼠尚且知道在社坛的下面打深洞藏身以避免烟熏铲掘的祸患,人的智慧难道还不如这两种小虫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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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天根游于殷阳①,至蓼(liǎo)水②之上,适遭无名人而问焉,曰:“请问为天下。”
无名人曰:“去!汝鄙人也③,何问之不豫也④!予方将与造物者为人⑤,厌,则又乘夫莽眇之鸟⑥,以出六极⑦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⑧,以处圹(kuàng làng)之野⑨。汝又何(yì)以治天下感予之心为⑩?”
又复问。无名人曰:“汝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
注释①天根:与下面的“无名人”都是作者虚拟的人名。殷阳:殷山的南面。②蓼水:河名。旧说在赵国境内。③鄙人:鄙陋的人。④不豫:不快。⑤予:我。为人:交游,为偶。⑥莽眇之鸟:王先谦云:“谓清虚之气若鸟然。”(《庄子集解》)⑦六极:天地四方。⑧无何有之乡:指虚无的境界。⑨圹埌之野:指辽阔空旷之境。⑩帠(yì):通“寱”,梦话。一说帠当为“叚”之误,叚通“暇”。感:通“撼”,动,扰乱。淡:与下句“漠”都是清虚无为之意。顺物自然:顺从物的规律。无容私:不参以私意。
译文天根在殷山的南面游玩,走到蓼河边上,恰巧碰到无名人,便向他问道:“请问治理天下的方法。”
无名人说:“去!你这个鄙陋的人,为什么问这种让我不痛快的问题!我正在和造物者交游,厌烦了,就乘着轻盈缥缈的鸟,飞出天地四方之外,而游于虚无的境界,处于广阔无边的旷野。你又何必用治理天下这种梦活来扰乱我的心呢?”
天根再次向无名人请教。无名人说:“你游心于恬淡之境,清静无为,顺应自然的规律而不夹杂主观成见,这样天下就可以治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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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阳子居①见老聃,曰:“有人于此,向疾强梁②,物彻疏明③,学道不倦。如是者,可比明王乎?”
老聃曰:“是于圣人也,胥易技系④,劳形怵心者也⑤。且也虎豹之文来田⑥,猿狙之便来藉⑦。如是者,可比明王乎?”
阳子居蹴然曰:“敢问明王之治。”
老聃曰:“明王之治,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贷万物而民弗恃⑧;有莫举名⑨,使物自喜;立乎不测,而游于无有者也⑩。”
注释①阳子居:姓阳,名居。子是对男子的尊称。②向疾:敏捷。强梁:强壮剽悍。③物彻疏明:事物没事彻,疏通明达(王先谦说)。④胥:胥吏。易:更迭行事。技:技艺。系:系累。⑤劳形:使形体操劳。怵心:使心神不宁。⑥文:通“纹”,花纹。来:招来。田:田猎,围猎。⑦猿狙:猕猴。便:敏捷。藉:绳系,拘系。“便”下原本有“执斄之狗”四字,依王叔岷说删去。⑧化:教化,化育。贷:施,放。恃:依赖,倚仗。⑨有:得到。莫:无法。举:称举。名:表白。⑩无有:指虚无的境地。
译文阳子居去见老聃,说:“假如有这样一个人,他聪敏强悍,对事物看得透彻明白,学道勤奋不倦。像这样的人,可以和贤明圣王相比吗?”
老聃说:“这样的人与圣人相比,就像胥吏不断治事为技艺所累,操劳形体扰动心神一样。况且虎豹因为其美丽的花纹招来猎人围猎,猕猴因为其敏捷所以被人捉来拴住。像这样的动物,也可以和贤明圣王相比吗?”
阳子居惊恐地说:“请问贤明圣王治理天下的方法。”
老聃说:“贤明圣王治理天下,功德覆盖天下,好像不归自己;化育万物而人民并不感到依赖他;得到功劳不去称举表白,使人各得其所,而自己立于神妙莫测的境地,与虚无之道同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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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郑有神巫曰季咸①,知人之死生存亡,祸福寿夭,期②以岁月旬日,若神。郑人见之,皆弃而走③。列子见之而心醉,归,以告壶子④,曰:“始吾以夫子之道为至矣,则又有至焉者矣。”
壶子曰:“吾与汝既其文⑤,未既其实,而固得道与⑥?众雌而无雄,而又奚卵焉⑦!而以道与世亢⑧,必信⑨,夫故使人得而相(xiàng)汝⑩。尝试与来,以予示之。”
明日,列子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以旬数矣!吾见怪焉,见湿灰焉。”
列子入,泣涕沾襟以告壶子。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地文,萌乎不震不止。是殆见吾杜德机也。尝又与来。”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chōu)矣,全然有生矣!吾见其杜权矣。”
列子入,以告壶子。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天壤,名实不入,而机发于踵。是殆见吾善者机也。尝又与来。”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子之先生不齐,吾无得而相焉。试齐,且复相之。”
列子入,以告壶子。壶子曰:“吾乡示之以太冲莫胜。是殆见吾衡气机也。鲵桓之审为渊,止水之审为渊,流水之审为渊。渊有九名,此处三焉。尝又与来。”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壶子曰:“追之!”列子追之不及。反,以报壶子曰:“已灭矣,已失矣,吾弗及已。”
壶子曰:“乡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与之虚而委(wēi)蛇(yí),不知其谁何,因以为弟靡,因以为波流,故逃也。”
然后列子自以为未始学而归。三年不出,为其妻爨(cuàn),食豕如食人。于事无与亲,雕琢复朴,块然独以其形立。纷而封哉,一以是终。
注释①神巫:占卜很灵验的巫祝。季咸:虚构的人名。②期:预言。③弃之而走:因为郑国人都怕他说自己有凶祸之事,所以见了他都跑着躲开。走,跑。④壶子:名林,列子的老师。⑤与:授予。既:尽。文:外表,现象。⑥而:你。下同。固:岂。⑦奚:何,怎么。卵:生卵,引申为生育。⑧亢:通“抗”,较量。⑨信:通“伸”,表露。⑩相:相面。以予示之:把我指给他看。湿灰:喻其毫无生气,必死无疑。黄星若云:“湿灰不能藏火,谓其必不活也。”(《庄子内篇新疏》)乡:通“向”,刚才。地文:曹础基说:“地文,与下文‘天壤’、‘太冲莫胜’、‘未始出吾宗’,都是表示凝神运气的不同阶段:入静、运气、守气、忘我。地文,大地阴静的气象,用来比喻入静的境界。”萌:萌动。震:震动。止:原本作“正”,据《释文》引崔本改。殆:大概。杜德机:闭塞生机。杜,闭塞。德机,生机。瘳:病愈。杜权:闭塞中有转机。权,变,转机。示以天壤:表示出天地间的生气。天壤,天地。不入:指不入于心。善者机:即生机。不齐:形容精神恍惚,变化不定。太冲:阴阳二气均衡调和的虚静状态。莫胜:没有偏胜。衡气机:阴阳二气平衡的机兆。衡,平。“鲵桓之审”三句:曹础基说:“鲵桓之审,即沉静中仅有小鱼徘徊的微动。比喻静中有动(地文);止水之审为最静的状态,比喻静而又静(太冲莫胜);流水之审,比喻动中有静(天壤)。三句比喻气机的各种状态。”委蛇:顺从的样子。其:壶子自指。谁何:怎样一个人。弟靡:与下句“波流”都是形容无所执着,描写随机应变之状(陈鼓应说)。弟,通“稊”,茅草类。爨:烧火做饭。雕琢复朴:指去雕琢而复归于朴。块然:像土块一样,形容朴素的样子。纷:纷烦的事务。封:坚守。一以是终:一贯如此而终身。
译文郑国有个神巫名叫季咸,能测知人的生死存亡,吉凶祸福,寿命长短,预言的年、月、旬、日,像神一样准确。郑国人见到他,都(怕闻凶祸)弃他而逃。列子见了他却心醉如痴,回来告诉壶子,说:“原来我以为先生的道术是最高的,现在又有一个更高的了。”
壶子说:“我教你的尽是现象,没有教你实质的东西,你怎能得道呢?多是雌鸟而无雄鸟,又怎能生出蛋呢?你以表面的道与世人周旋,必然表露出来,所以才让人家窥测了你的心思。你把他请来,给我相一面。”
第二天,列子和季咸一起来见壶子。季咸出来对列子说:“唉!你的老师要死了,不能活了!不会超过十天了。我看他形色怪异,精神萎靡得像湿灰了。”
列子进屋,痛哭流涕,泪水沾襟,把季咸的话告诉壶子。壶子说:“刚才我显示给他的是心境寂静,生机萌动,不动又不止。大概是他见闭塞了生机。你和他再来一次看看。”
第二天,列子又和季咸来见壶子。季咸出来对列子说:“幸运啊!你的老师遇到我了!有好转了,完全有活的希望了!我看到他闭塞的生机有了变化。”
列子走进屋,把季咸的话告诉壶子。壶子说:“刚才我显示的是天地间的生气,名实都没放在心上,而生机则发于脚跟。他大概看到我有一线好转的生机了。你和他再来一次看看。”
第二天,列子又和季咸一起来见壶子。季咸出来对列子说:“你的老师神情不定,我没法给他相面。等他安定之后,再给他相面。”
列子进屋,告诉壶子。壶子说:“刚才我显示给他看的是没有征兆可见的太虚境界,他大概看到我阴阳二气均衡的机兆。鲸鱼盘旋之处成为深渊,止水之处成为深渊,流水之处成为深渊。渊有九种,我给他看的只有三种。你和他再来一次看看。”
第二天,列子又和季咸一起来见壶子。季咸脚跟还没站稳,就不能自控地跑了。壶子对列子说:“追上他!”列子没追上,返回来,把情况告诉壶子说:“已经无影无踪了,已经跑掉了,我也追不上了。”
壶子说:“刚才我显示给他看的,还没有超出我的大道。我跟他随便应酬,使他不了解我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如草遇风披靡,如水随波逐流,所以他跑了。”
从此以后,列子认为自己什么也没有学到,便回家了。三年不出家门,给他的妻子烧火做饭,喂猪如同侍奉人一样。对事物无亲无疏,去掉修饰,返回质朴,无知无识,独立于世,在纷纭的世界中坚守虚静,并一以贯之以此终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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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无为名尸①,无为谋府②,无为事任③,无为知主④。体尽无穷⑤,而游无朕⑥;尽其所受乎天⑦,而无见得⑧,亦虚⑨而已。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⑩,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
注释①无为:不要作。名尸:名誉的承受者。名,名声。尸,主,载体。②谋府:藏计谋的地方,犹言智囊。③事任:承担工作。④知主:智巧的主宰。⑤体:体悟。尽无穷:无穷无尽。⑥游无朕:游心于大道而不现形迹。朕,形迹。⑦尽其所受乎天:享尽他所禀受的天性。⑧无见得:不自见其有所得。⑨虚:指空明无私的心境。⑩不将不迎:已去的不送,未来的不迎。
译文不要做名誉的主人,不要做计谋的机关,不要承担任何事务,不要做智巧的主人。领悟无穷无尽的大道,游心于寂静无迹的境界;享尽自然的本性,不要以为自己有所得,只不过是心境空明无私而已。至人的用心如同镜子,照过的不去送,未照的不去迎,如实地反映而无所隐藏,所以能够经得起考验而不受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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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南海之帝为(shū)①,北海之帝为忽②,中央之帝为浑沌③。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④,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注释①②③儵:与下文“忽”、“浑沌”,均为庄子虚设的神名。鯈,通“倏”。李勉云:“‘倏’、‘忽’皆取其敏捷有为之义,与‘浑沌’反;‘浑沌’则譬其淳朴自然。‘倏’‘忽’有为,反伤‘浑沌’之自然。”④七窍:耳目口鼻七个孔穴。视:看。食:吃喝。息:呼吸。
译文南海的帝王叫儵,北海的帝王叫忽,中央的帝王叫浑沌。儵和忽经常在浑沌的地盘相会,浑沌款待他们特别好。儵和忽共同商量报答浑饨的恩德,说:“人们都有七窍用以观看、听闻、吃喝、呼吸,唯独这浑沌没有,我们试着给他凿出来。”一天凿成一窍,到第七天浑沌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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