貌丰盈以庄姝兮［1］，苞温润之玉颜［2］。眸子炯其精朗兮［3］，瞭多美而可观［4］。眉联娟以蛾扬兮［5］，朱唇的其若丹［6］。素质干之实兮［7］，志解泰而体闲［8］。既姽婳于幽静兮，又婆娑乎人间［9］。宜高殿以广意兮，翼放纵而绰宽［10］。动雾縠以徐步兮，拂墀声之珊珊［11］。望余帷而延视兮，若流波之将澜［12］。奋长袖以正衽兮，立踯躅而不安［13］。澹清静其愔嬺兮［14］，性沉详而不烦［15］。时容与以微动兮，志未可乎得原［16］。意似近而既远兮，若将来而复旋［17］。褰余帱而请御兮，愿尽心之惓惓［18］。怀贞亮之洁清兮［19］，卒与我兮相难［20］。陈嘉辞而云对兮［21］，吐芬芳其若兰［22］。精交接以来往兮，心凯康以乐欢［23］。神独亨而未结兮，魂茕茕以无端［24］。含然诺其不分兮［25］，喟扬音而哀叹［26］。薄怒以自持兮［27］，曾不可乎犯干［28］。
［1］丰盈：丰满。 庄：庄重，庄严。 姝（shū）：美好。
［2］苞：美盛。 温润之玉颜：容颜如玉一样温润而有光泽。
［3］眸（móu）子：眼中瞳仁。 炯：明亮。 精朗：纯净明朗。
［4］瞭（liǎo）：眼珠明亮。
［5］联娟：微微弯曲的样子。 以：而。 蛾扬：蛾眉上扬。蛾，蛾眉。”古人所谓‘蛾眉’，是言其眉如蛾之触角一般细长弯曲。“（赵逵夫《屈骚探幽》）
［6］的：鲜明，鲜亮。 丹：丹砂，又称朱砂。
［7］素：纯洁。 质干：身段。（nóng）：厚，丰满。
［8］志：情志。 解泰：闲适安宁。 体闲：体态闲雅。
［9］这两句是说：神女既处于幽静的深山仙境，又逗留徘徊于人世间。姽（guǐ）婳（huà）：娴静美好的样子。幽静：神仙居住的幽隐之地。此当指巫山。婆娑（suō）：徘徊。
［10］这两句是说：宜使神女在高大的殿堂上舒展心意，就像鸟儿在高空舒展羽翼自在飞翔。广意：舒展心意。翼：李善注：”翼，放纵貌。如鸟之翼，随意放纵。“绰：宽广。
［11］雾縠（hú）：薄如云雾的绉（zhòu）纱。 徐步：缓步。 拂：擦过。 墀（chí）：台阶。 珊（shān）珊：此处形容衣裙擦过台阶的声音。
［12］望：指神女凝望。 余：代指楚襄王。 帷：床帐。 延视：久久地注视。 若流波之将澜：好像流水将要掀起波澜，形容神女眼波流动。李善注：”言举目延视，精若水波，将成澜也。“
［13］这两句是说：神女举起长袖，整好衣襟，伫立徘徊，心绪难以平静。奋：扬起，举起。正衽（rèn）：整理衣襟，自矜严也。踯（zhí）躅（zhú）：徘徊不定貌。
［14］澹（dàn）：安静。 愔（yīn）嬺（yì）：安闲和静的样子。《文选》李善注：”愔，和也。嬺，淑善也。言志度静而和淑也。“
［15］性：性情。 沉详：深沉安详。 烦：烦躁。
［16］这两句是说：神女时时表现得从容自得，行为举止隐微幽妙，她的心意难以探究。容与：闲适自得的样子。微动：指神女举止行为隐微幽妙。志：心志，即心意。原：推求，推测。
［17］这两句是说：神女的心意似乎要前来接近我却又远远离开，好像要来而又返回。意：心意。将：将要，打算。旋：归，还。
［18］这两句是说：襄王掀起床帐，请求神女侍奉，愿尽自己恳切的心意。褰（qiān）：撩起，掀起。余：代指楚襄王。进御：侍奉，这里指求欢。惓（quán）惓：同”拳拳“，诚恳、恳切。
［19］贞亮：坚贞高尚。 洁清：纯洁清白。
［20］卒：最终。 难（nàn）：拒绝。
［21］陈：陈述。 嘉辞：嘉言善语。 云对：述说，应答。
［22］吐芬芳其若兰：神女的言辞，好像兰草散发着浓郁的香气那样美好。
［23］这两句是说：与神女精神相通，内心欢乐。精交接以来往：精神感情的交相往来。心：内心。凯康：和乐安宁。
［24］这两句是说：虽然与神女精神相通，但最终没能结合，因而精神孤独，心绪烦乱。神：精神。亨：通。结：结合。茕茕：孤独无依的样子。无端：没有头绪，指心绪烦乱。
［25］然诺：许诺。 不分（fèn）：不甘愿。
［26］喟（kuì）：叹息。 扬音：扬声。
［27］（pīng）：怒时面色变青貌。 薄怒：微怒。 自持：自我矜持。
［28］曾：竟，乃。 犯干：冒犯，触犯。干，犯。
于是摇佩饰［1］，鸣玉鸾［2］，整衣服，敛容颜［3］，顾女师，命太傅［4］。欢情未接，将辞而去［5］。迁延引身，不可亲附［6］。似逝未行，中若相首［7］。目略微眄［8］，精彩相授［9］。志态横出［10］，不可胜记［11］。意离未绝，神心怖覆［12］。礼不遑讫，辞不及究［13］。愿假须臾［14］，神女称邃［15］。徊肠伤气，颠倒失据［16］。闇然而暝，忽不知处［17］。情独私怀，谁者可语［18］？惆怅垂涕，求之至曙［19］。
（李善注《文选》，中华书局影印胡克家本，1977年）
［1］摇：摇曳。 佩饰：身上佩戴的各种饰物。
［2］鸣：鸣响。 玉鸾：以玉为饰系在马勒或车前横木上的铃，动则发声。鸾，通”銮“。
［3］敛容颜：意思是脸色变得庄重。
［4］顾：问。 女师：女子之师。《诗经·周南·葛覃》：”言告师氏，言告言归。“《毛传》：”师，女师也。古者女师教以妇德、妇言、妇容、妇功。“ 命：吩咐，传令。 太傅：本为辅导太子的官，这里代指神女的侍从，与”女师“相类。
［5］欢情：欢爱之情。 未接：指没有结合。 将：将要。 辞：辞别。 去：离开。
［6］这两句是说：神女抽身退去，不能亲近。迁延：退却。《文选》李善注：”迁延，却行去也。“引身：动身，抽身。亲附：亲近。
［7］这两句是说：神女似去未去，对面相视，心中充满了思慕。逝：往。中：心中。相首：相向。李善注引《广雅》曰：”首，向也。“
［8］略：稍微。 微眄（miǎn）：微微斜视。眄：斜视。
［9］精彩：精神光彩。 授：授予，传递。
［10］志态：意态，指留恋不舍的心意和神态。 横出：横溢而出。即充分表露出来。
［11］不可胜记：不能一一描述出来。胜，尽。
［12］这两句是说：神女感情上爱恋不舍，理智上又矜持自防，因此心神不定、惶恐不安。意：心意。离：离去。神心：心神。怖：惶恐。覆：翻覆，颠倒。
［13］礼：这里指告别的礼仪。 不遑：来不及。 讫：完毕。 辞：这里指告别的言辞。 究：完结。
［14］假：借。 须臾：一瞬间，片刻。
［15］称：声称。 邃（jù）：急，指神女要急于离开。
［16］这两句是说：神女离去后，楚襄王痛苦得肠转气绝，心神颠倒，精神恍惚。徊肠伤气：痛苦得肠子倒转，呼吸困难，形容十分痛苦。徊，通”回“，旋转。据：依托。
［17］这两句是说：神女离去后，楚襄王忽然感到天色昏黑，不知身在何处。闇（ǎn）然：忽然。闇：通”奄“，忽然。李善注：”闇，犹‘奄’也。古人呼‘闇’，殆与‘奄’同。“暝（míng）：通”冥“，日暮，昏黑。忽：通”惚“，精神恍惚。
［18］这两句是说：我（襄王）独自思念女神的情怀向谁诉说呢？情：感情，衷情。独：独自。私怀：内心的情感。语（yù）：告诉，诉说。
［19］求之：寻求神女。 至曙：到天亮。
评
《神女赋》承前之《高唐赋》，以襄王之梦为引，着力刻画了高唐神女娇美明艳、温柔多情的形象。由两赋观之，此即前所谓之”巫山之女“，其原型当与《山海经》《庄子》所说”帝女“死而所化之神女一致，《文选》李善注引《襄阳耆旧传》曰：”赤帝女曰姚姬，未行而卒，葬于巫山之阳，故曰巫山之女。“将其坐实为”赤帝女“。今人闻一多先生则从神话原型出发，将高唐神女释作楚之”高禖“，本是楚之先妣，不过”虔诚一变而为淫欲，敬畏一变而为玩狎，于是那以先妣而兼高禖的高唐，在宋玉的赋中，便不能不堕落成一个奔女了“（《神话与诗·高唐神女传说之分析》）。其说对于理解高唐神女的神话渊源是很有启发意义的。
关于《高唐赋》与《神女赋》之主旨，前人多有争议，大体可以概括为以下几个方面：其一，讽谏说，如《文选》李善注”此赋盖假设其事，讽谏淫惑也“，明人陈第所云”或问作者之意，曰：讽也“（《屈宋古音义·题神女赋》），清人何义门所云”所以抑流荡之邪心“（《文选集评》引），马积高所说”借以讽刺襄王的追求淫乐“（《赋史》），刘刚所说”谏襄王祭祀高禖之事“（《宋玉辞赋考论》）等；其二，主淫说，如朱熹”断其为礼法之罪人“（《楚辞后语·序》），认为其所赋是男女淫乐之事，闻一多则说神女”有着淫奔的嫌疑“，”堕落成一个奔女“（见上），其意也近乎此；其三，寄寓说，如宋洪迈说：”其为寓言托兴甚明……玉之意可谓正矣“（《容斋随笔》卷三），以为寄寓了君臣遇合的理想。今人对此多有引申与发挥，如袁珂说宋玉作赋的目的”是要引起楚襄王对神女所在地的措意、留心“（《宋玉〈神女赋〉的订讹和高唐神女故事的寓意》），毕万忱等说是”对美好事物的追求和向往“（《中国历代赋选》）等；其四，言情说，如姜亮夫所说”只在用超人的规模来写佚荡的情思……只是从人生娱乐出发“（《楚辞学论文集》），褚斌杰所说”写男女之情“（《楚辞概论》）等；此外还有心理疏导的说法（杨义《楚辞诗学》）。这些均有助于进一步理解赋作的主题。不过总体看来，如果结合宋玉”文学侍从“的身份，结合他的《风赋》《登徒子好色赋》《大言赋》《小言赋》等作品，我们认为此二赋的主旨应当并无过多的深意，只是在侍从襄王出游时助其兴致的娱乐之文，其根本目的还是为了取娱君主，我们可将其概括为”娱君“说。至于其中的”讽谏“与”寄寓“的深意，则恐怕更多是后来人读上去的。
”高唐神女“已在中国文学史上成为一个独特的文学现象，”楚梦“、”阳台“、”巫山云雨“等不仅是典型的文学意象，”高唐“更是成为后世作品的题材，其影响很是巨大，譬如曹植的《洛神赋》，就是根植于其中的。
（马世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