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
《神女赋》收入《文选》，宋玉作。本篇与上篇《高唐赋》历来被看作是姊妹篇，由篇首”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浦，使玉赋高唐之事“可知，本篇作于《高唐赋》之后。或将其与《高唐赋》合为一篇，名之曰《高唐神女赋》，非是。本篇中争论最大的问题在于：”梦与神女遇“到底是襄王之梦还是宋玉之梦？自宋代沈括《梦溪笔谈·补笔谈》卷一《辩证》认为是”玉梦“后，姚宽《西溪丛语》、张凤翼《文选纂注》、陈第《屈宋古音义》、胡克家《文选考异》、朱珔《文选集释》，以及今人俞平伯、袁珂、朱碧莲、金荣权等承袭并进一步引申之。与此相反，清人张惠言《七十家赋钞》则从《高唐赋》与《神女赋》的文义方面分析力主为”王梦“，马积高《赋史》、毕万忱等《中国历代赋选》先秦两汉卷、杨义《楚辞诗学》、吴广平《宋玉集》等赞同之。我们这里按照传统的说法，取”王梦“说。
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浦，使玉赋高唐之事［1］。其夜，王寝，梦与神女遇［2］，其状甚丽。王异之，明日以白玉［3］。玉曰：”其梦若何？“王对曰［4］：”晡夕之后［5］，精神恍忽［6］，若有所喜［7］。纷纷扰扰，未知何意［8］。目色仿佛［9］，乍若有记［10］。见一妇人，状甚奇异。寐而梦之，寤不自识［11］。罔兮不乐［12］，怅然失志［13］。于是抚心定气，复见所梦［14］。“玉曰［15］：”状何如也？“王曰［16］：”茂矣美矣，诸好备矣［17］；盛矣丽矣，难测究矣［18］。上古既无，世所未见。瑰姿玮态，不可胜赞［19］。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20］；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21］。须臾之间，美貌横生［22］。晔兮如华［23］，温乎如莹［24］，五色并驰，不可殚形［25］。详而视之，夺人目精［26］。其盛饰也，则罗纨绮缋盛文章［27］，极服妙采照万方［28］。振绣衣［29］，被袿裳［30］。不短，纤不长［31］，步裔裔兮曜殿堂［32］。忽兮改容，婉若游龙乘云翔［33］。嫷被服［34］，侻薄装［35］。沐兰泽，含若芳［36］。性合适，宜侍旁［37］。顺序卑，调心肠［38］。“王曰：”若此盛矣［39］，试为寡人赋之。“玉曰：”唯唯。“
［1］以上两句可参《高唐赋》及注。浦（pǔ）：水滨。
［2］原文”梦“字前有果字，胡克家《文选考异》认为：”袁本、茶陵本无’果‘字，是也。“今据删。沈括《梦溪笔谈·补笔谈》卷一《辩证》：”自古言楚襄王梦与神女遇，以《楚辞》考之，似未然。……以此考之，则’其夜王寝，梦与神女遇‘者，’王‘字乃’玉‘字耳。’明日以白玉‘者，以白王也。’王‘与’玉‘误书之耳。“如此则当是”玉梦“而非”王梦“，说可参。
［3］这两句是说：楚襄王惊异其梦，第二天便将所梦之事告诉了宋玉。
［4］原文无”对“字，今依胡克家《文选考异》补，有”对“字更切合文义。
［5］晡（bū）夕：傍晚，黄昏。晡，李善注：”日跌时也。“
［6］恍忽：同”恍惚“，神思不定。
［7］若有所喜：如同心有所悦。
［8］这两句是说：心神纷扰烦乱，却不知是什么缘故。纷纷扰扰：心神纷乱貌。按：以上几句分别从喜悦与烦乱两方面形容襄王之精神恍惚、心意不定。
［9］目色：视力。 仿佛：这里是朦胧，看不真切的意思。
［10］乍若有记：最初好像有些印象。乍，刚，初。
［11］妇人：指神女。 识（zhì）：记。
［12］罔：通”惘“，怅然失意貌。
［13］怅然：失意的样子。
［14］这两句是说：于是我以手抚胸、安定情绪，再次见到了梦中的神女。
［15］玉：原作”王“，下句的”王“原作”玉“，疑互讹。胡克家《文选考异》：”袁本、茶陵本’王‘作’玉‘。“（见李善注《文选》）今改之。
［16］王：原作”玉“，胡克家《文选考异》载：袁本、茶陵本、尤本均作”王“。是，今改之。
［17］茂：美好。 备：具备。
［18］这两句是说：（神女）俊美、艳丽，她的美丽是很难用语言来形容的。测：衡量、估量。究：推寻、探究。
［19］瑰姿：艳丽的姿容。瑰，美好。 玮（wěi）态：美好的姿态。 胜（shēng）：尽。 赞：赞美。
［20］这两句是说：神女刚出现时，容光焕发，颜色美盛，好像初升的太阳一样绚烂。白日：太阳。李善注：”《韩诗》曰：’东方之日。‘薛君曰：’诗人所说者，颜色美盛，若东方之日。‘“
［21］这两句是说：神女稍微近前，皎洁美白，如同明月疏散清辉。少进：稍微近前。皎：洁白。李善注：”《毛诗》曰：’月出皎兮。‘毛苌曰：’喻妇人有美白皙也。“
［22］须臾：瞬间。 横生：横逸而出，充分展现出来。
［23］晔（yè）：盛貌。 华：通”花“。
［24］温：温润，指人的风度、容色、言语温和柔顺。《礼记·聘义》：”昔者君子比德于玉焉，温润而泽，仁也。“ 莹：似玉的美石。
［25］这两句是说：各种色彩并用，也不能描绘出神女的美貌。五色：指青、赤、黄、白、黑五种颜色。古代以此五色为正色，其他为间色。这里泛指各种颜色。驰：施用。殚（dān）形：穷尽其形貌。殚，穷尽。
［26］详而视之：仔细观察神女。 夺人目精：耀人眼目。
［27］盛饰：服饰盛多。 罗：质地轻软经纬组织显现眼纹的丝织品。纨（wán）：白色细绢。 绮（qǐ）：平纹起花的丝织品。 缋（huì）：布帛的头尾部分，可作服饰。 文章：文采，错综华美的色彩或花纹。
［28］极服妙采：最高贵的衣服，最美妙的色彩。 万方：泛指四面八方。
［29］振：弃除、拂拭（灰尘）。《楚辞·渔父》：”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王逸注：”振，去尘秽也。“ 绣衣：华丽、精美的衣服。
［30］被：同”披“。 袿（guī）：古时妇女所穿的上等长袍。 裳（cháng）：古称下身的衣服。《诗经·邶风·绿衣》：”绿兮衣兮，绿衣黄裳。“《毛传》：”上曰衣，下曰裳。“
［31］这两句形容神女身材匀称。（nóng）不短：穿厚衣服身材不会显得短小。，衣厚貌，这里指穿着厚衣服。纤不长：身穿薄衣身材不会显得瘦长。纤（xiān）：衣薄貌。这里指穿着薄衣。
［32］裔（yì）裔：步履轻盈的样子。 曜（yào）：照耀。 殿堂：古代泛指高大的堂屋，后来专指帝王所居及朝会或举行典礼之所。
［33］改容：改变姿态。 婉：柔美的样子。 游龙：游动的龙，这里比喻姿态婀娜。曹植《洛神赋》：”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乘云翔：驾云飞翔。
［34］嫷（tuǒ）：同”媠“，美好。《说文·女部》：”南楚之外谓好曰嫷。“ 被服：罩在外面的衣服。
［35］侻（tuì）：恰好，相宜。 薄装：淡妆。
［36］沐：洗头发，这里是涂抹的意思。 兰泽：含有兰香的润发油。《文选》李善注：”以兰浸油泽以涂头。“ 含若芳：散发着杜若的芳香。若，杜若，一种香草。
［37］性合适：性情温和安闲。 宜侍旁：适宜侍候在君王旁边。《文选》李善注：”宜侍王旁。“
［38］顺序卑：举止适度而又温柔。顺序，和顺，适宜。又作”顺叙“。嵇康《琴赋》：”穆温柔以怡怿，婉顺叙而委蛇。“卑，《文选》李善注：”卑，柔弱也。“ 调心肠：调和心神。心肠，心地。
［39］若此盛矣：像这样美好啊。
夫何神女之姣丽兮［1］，含阴阳之渥饰［2］。被华藻之可好兮，若翡翠之奋翼［3］。其象无双，其美无极［4］。毛嫱鄣袂，不足程式［5］。西施掩面，比之无色［6］。近之既姣，远之有望［7］。骨法多奇，应君之相［8］。视之盈目，孰者克尚［9］。私心独悦，乐之无量［10］。交希恩疏［11］，不可尽畅［12］。他人莫睹，王览其状。其状峨峨［13］，何可极言［14］。
［1］姣（jiāo）丽：美丽。姣，容貌美好。
［2］这句是说：神女的姣美是天地造化赋予的。含：集中。阴阳：这里指天地，天为阳，地为阴。渥（wò）饰：《文选》刘良注：”谓含天地渥厚之美饰也。“渥，浓厚，丰厚。
［3］这两句是说：神女披着文采华丽的衣服，宛如翡翠鸟振翅而飞。既形容其服饰之华美，又体现其体态之娇美。华藻：指有华丽文采的衣服。可好：合适美好。翡翠：鸟名，又称翠雀，羽毛有蓝、绿、赤、棕等色，可为饰品。奋翼：振翅飞翔。
［4］这两句是说：神女的相貌、体态天下无双，容颜美丽无匹。
［5］这两句是说：毛嫱自惭而以袖遮面，与神女相比，她尚不够美丽。毛嫱（qiáng）：古代美女名。《管子·小称》：”毛嫱、西施，天下美人也。“鄣：遮掩。袂（mèi）：衣袖。程式：法式、标准。
［6］西施：春秋时期越国的美女。 掩面：指西施惭愧地以手掩面。 比之无色：与神女相比就没有姿色了。
［7］”姣“原作”妖“，胡克家《文选考异》云：”‘妖’当作‘姣’，上文‘姣丽’，五臣作‘妖’，善作‘姣’。……善注‘言近者既美’，是作‘姣’之证。“今据改。这两句是说：神女近看美丽，远看亦美，远近皆宜。
［8］这两句是说：神女的骨相十分奇特，与嫔妃的相貌相应。骨法：骨相。旧时相人，根据人的骨骼相貌来判断人的贵贱。《史记·淮阴侯列传》：”贵贱在于骨法，忧喜在于容色。“多奇：非常奇特。应君之相：《文选》李周翰注：”正合侍君也。“
［9］这两句是说：满眼看到的都是神女的形象，谁能比得上她啊。孰：谁。克：能。尚：超过。
［10］这两句是说：楚襄王心中独自欣喜，其乐无穷。
［11］交希恩疏：交往稀少，情义淡薄。希，通”稀“，稀少。
［12］畅：《文选》李善注：”畅，申也。未可申畅己志也。“
［13］峨峨：指仪容端庄盛美。
［14］何可极言：怎能用语言描述得尽呢？极，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