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他一样!”上尉对侍应喊道,然后对弗洛朗说,“我不会占用您太多时间,您很急,我也一样,尽管我已经退休。开门见山吧!我认识那个老拉塔布拉瓦斯基,他跟我谈起过您。对对,消息传得很快。现在不是二十世纪了吗,谢天谢地!要抓住机会,这是我说的。埃戈纳是个疯老头,有点太好色,(谁都有自己的弱点,不是吗?)但人很善良,他有自己的做事方式。几个月来,他一直在给自己寻找一个意志坚强、雄心勃勃、真正有种的年轻人,以继续他成功的道路,可以说是间接地实现他年轻时的梦想。他一定跟您说起过他如何如何的崇高伟大,别信他的鬼话。必要的话,他连教皇都敢杀。埃戈纳为青春已逝而感到惆怅,所以要找个年轻人。没有比这更符合逻辑了,不是吗?但别指望能得到他的钱,他吝啬得很!不过,他关系很多,利用一下他没有任何损失,而对您却有好处。好了,祝您好运!”
说完这话,他端起啤酒杯,一饮而尽,过了好几秒,嘴里还有河水流过似的声音。
离开唱片店,弗洛朗打电话给爱丽丝,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她(她劝他别当真),回公司后,他又把同样的话跟斯里普金说了一遍。斯里普金显得很感兴趣,问了很多问题,甚至还问他拉塔布拉瓦斯基套间里的家具是什么样的。这时,内线电话响了。
“您父亲在二线。”蕾莉克小姐说。她的声音经话筒一过滤,柔和得像铁丝网的颤抖声。
“老爸,”弗洛朗说,“我打算买一家饭店。”
“什么?你说什么?”
“我想买一家饭店。王家山路的比内里饭店。”
“你不是开玩笑吧?‘比内里’?那是一家很好的饭店。战争期间我常去那里吃饭。得到它你会笑死的,我不敢相信……”
“以后再告诉你吧!我现在有急事。哎,你认识商界的什么人吗?你……你听说过一个叫做埃戈纳·拉塔布拉瓦斯基的人吗?”
“埃戈纳什么?等等,让我拿支铅笔,给我重复一遍,慢点,孩子。我去打听打听,”他记下来之后说,“放心吧,我鼻子尖,手臂长。啊,对了,我差点忘了,你妈让我问问你星期天是否回来吃饭?”
弗洛朗做了个鬼脸:
“嗯……不知道,到时候再给你打电话吧!”
他挂了电话。
“别忘了您明天早上八点要去魁北克城。”现在,蕾莉克小姐的声音变得干巴巴的,很轻,像是细沙落地。她穿着银灰色的毛衣,来到他们面前,戴着黑手套的手拿着公共汽车票:
“谢尔曼连锁店抱怨说,两个月来,很少见到您……”
“老妖婆,”看着她走远的身影,弗洛朗暗暗地骂了一声,他的朋友斯里普金则夹着香烟,脸带微笑,若有所思地望着天花板。他的手指长长的,涂着红色的指甲油。
当天晚上,六点左右,比内里饭店的老板圣翁热先生感到很气愤,卖饭店这样大的事情,竟然跟他在电话里谈,而且,那个年轻人好像什么都不懂。
“朋友,”他甩着沾着洗碗水的左手,说,“在电话里谈生意,我有时觉得像是云里雾里。您现在就过来吧,来了以后再谈!否则,拜拜,以后再说。”
“我怎么碰到的都是疯子!”弗洛朗放下听筒,低声抱怨道。
“我看是你有问题,”爱丽丝说,“你很让我担心。他们不疯,你也会自投罗网。我看你会把我们所有的积蓄全拿去冒险。可是,”她撅起嘴,一副娇嗔的样子,“我们不是说好要把那笔钱留下来给某个人的嘛?”
她慢慢地把手放在腹部,做了个圆形的动作。弗洛朗搂住她:
“别担心,松鼠妈妈,你会有漂亮的屋子,绿树成荫的大院,养着一群哇哇乱叫的孩子。正是为了养一大群孩子,我才想多赚点钱。”
爱丽丝摇摇头 ,脸上露出讽刺的微笑:
“让我先生一个吧,我的美男子,其他以后再说。”
“天哪,”离开家时,弗洛朗心里嘀咕道,“我怎么也没想到她想孩子到了这种地步!不过,想想也是,我们结婚的目的之一不正是要孩子吗?结婚三年了,按常理,是该开始着急了,我想……”
他一边想着这些严肃的问题,一边来到了离他家六个街口的比内里饭店。
饭店不大,夹在两栋建筑之间,正面只有五米宽,所以不得不往后延伸,搞得像餐车一样。柜台前面一溜高凳,几乎是沿饭店一字排开。饭店最里面有个盥洗槽,装着餐巾筒,两边硬是塞进两张桌子,放着长凳。后面有个关着门的小房间,厨师在里面跑来跑去。厕所在底下,得从柜台后面小楼梯下去,楼梯间又小又窄,空气不流通,闷得人喘不过气来。每一寸空间都经过精心考虑,充分利用,里面干净得无可挑剔。饭店里有六个员工,分成两班,每班工作八小时,同时最多只能接待十七个顾客,不过顾客有来有往,更替频繁,因为饭店的东西味好量足,名声在外。
“啊,给我打电话的年轻人就是您?”一个接近六十岁的矮胖子大声地说。
厨房里钻出一个爱管闲事的大脑袋。圣翁热先生--就是那个矮胖子,转身威严地一挥手,大脑袋缩了回去。他指着一张圆凳,对弗洛朗说:
“请坐,咱们聊聊,未来的饭店老板先生。”
弗洛朗乖乖地坐下了,有点不知所措。饭店里客人很少,这不多见,只有角落里有对男女一边喝蔬菜炖汤,一边甜言蜜语。
“茶还是咖啡?我有很好的苹果烤馅饼,刚出炉。”圣翁热先生的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微笑,好像不那么真诚。
不等回答,他就把一块苹果烤饼放在弗洛朗面前。他在吹牛,馅饼里散发出来的香料味好像证明了这一点。那个好奇的脑袋又冒了出来,但马上又缩了回去。老板尽管面对着弗洛朗,还是一眼就瞥见了他。
“贝特朗,”他尖叫道,“给我拿叉子来好不好?”
一个身材高大、不是很年轻的男人笨手笨脚地来到他们面前,他的手腕伤了,腰里紧紧地扎着宽大的围裙。这人太女人气了,弗洛朗忍不住想笑。
“小牛肉要拿出来解冻了,明天要用。”他细声细气地对圣翁热先生说,同时斜睨了弗洛朗一眼。
“妈的!真是!我都忘了。马上拿十公斤出来。”
他双手叉腰,看着弗洛朗吃东西。弗洛朗吃了几口,推开碟子:
“烤馅饼不错,圣翁热先生,不过我不能再吃了,再吃我的肚子都要爆炸了。”
“好吧,那就来杯茶,消化消化?”
弗洛朗来不及回答,热气腾腾的茶已端到他面前。
“年轻人,看到您充满青春和活力,我感到非常高兴。”圣翁热先生把抹布放在柜台上,问,“谁让您来的?”
“没有人。”
老板看了他很久,用手擦了一下上唇,然后说:
“不如现在就跟您说实话吧,免得您以为我优柔寡断:我并不想卖店,也许四五年以后吧,但不是现在。一定是有人跟您瞎说!而且,您也不是第一个来找我的人。看见你们络绎不绝地来找我,我心里还是甜丝丝的。我都是这样回答的。真的,我的这个饭店是座金矿。我跟你们的看法是一样的,所以我要留着它。”
弗洛朗惊讶地盯着他光滑的额头,他的脑门上,半圈灰白色的头发往后退却得很远,细小的汗珠闪闪发亮,好像在眨着眼睛嘲笑对方。
“失望了?”圣翁热先生说,声音里透出一丝同情。
00“是的,我不想瞒你,拉塔布拉瓦斯基先生前两天说您要卖的。您认识那人吗?”
老板宽大乏味的脸上表情马上变了,露出了敬重甚至有点恐惧的神情:
“啊,是……拉塔布拉瓦斯基先生介绍您来的?为什么不早说呢?我不喜欢藏藏掖掖……那样的话,事情就不一样了。我不会随便让人来找我的。您多大年龄?”
“二十六岁。”
“结婚了?”
弗洛朗点点头。
“这样好……如果不再去追女人。寻花问柳的丈夫比放荡的单身汉坏十倍,真的。”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额头:
“当然,我的饭店要卖。您看看我的脸:它就像是我贴的一张布告。去年六月以来,我血栓了两次,今年可不能再病。医生对我说,要么卖店,要么送命。好吧,我卖,但不是随便卖给什么人。我在这家饭店里投入了我生命中的三十六年,我不希望我一转身,别人就把它变成了低级小饭馆。事关荣辱,这您明白,否则别人也不会让您到这里来了。在这一点上,我是放心的。好吧,既然是拉塔布拉瓦斯基先生所保护的人,我可以条件很优惠,因为我对钱已经不是太感兴趣了(弗洛朗用手捂住嘴,怕自己笑出来),赚钱赚得太累了。四万五我就出手,一万五现金支付,其余半年内支付,9%的利息。行么?”
“嗯……要不少钱。今晚就要给您答复吗?”
“当然不用。慢慢打听打听,我不着急。除非是傻子,否则您一定会回来。不过,还是先看看货吧!”
他带弗洛朗参观了饭店,每个角落都检查了,建筑上或布局上的任何缺陷都指了出来。弗洛朗想知道更多关于拉塔布拉瓦斯基的事,但老板一听就回避,表情有些不自然,喝完第二杯茶后,他就匆匆结束了谈话,送弗洛朗出门。
我中了什么头彩?第二天早上,弗洛朗开车去魁北克城时这样想,这个移民来的老傻瓜给我送了个大礼。一万五现金,其余半年内支付,我有时间慢慢地寻找合算的借贷。客人是现存的,都是老顾客。饭店会自动生财,到了三十五岁,我就能成为富翁了。真是不可思议!
一小时后,他把车停在百合花商业中心前面,来到谢尔曼唱片店,效率高得让销售量翻了一番,收银的女孩被他的蓬勃朝气迷住了,两次去洗手间补妆。
“可惜您很久才来魁北克一次。”他临走时,姑娘羞答答地笑着说。
他没有给这句话以应有的下文,脑袋里想着别的好多事呢!他匆匆地赶去与他的朋友奥雷利安·比科吃饭。
奥雷利安·比科是个很独特的老朋友,五十二岁,是战后从法国来的,在丰特纳城堡当大厨。弗洛朗是几年前开年会时在那里遇到他的,那天晚上,他快十一点才到餐厅,开饭的时间早过了,餐厅只有他和一个看起来很果断的人,那个陌生人胡子很长,捋得很亮,乌黑得像烟杆,面前放着一顶直筒高帽,正不慌不忙地品尝一瓶潘诺茴香酒,乱哄哄的大型晚宴显然把他累坏了。看到弗洛朗来得那么晚,他忍不住嘲讽了一句,弗洛朗也用同样的语气回敬了他。在礼貌的对骂中,两人先是互相打量,接着互相欣赏,最后发现彼此都喜欢美食,讨厌虚伪,结果,弗洛朗以很便宜的价格吃了一顿晚饭。两人尽管年龄悬殊,却在酒店的酒吧里度过了一个十分愉快的夜晚(同样以很低的价格)。
“您每个月底都来魁北克吗?”到了凌晨,大厨问他,“我们每月在一起吃顿饭怎么样?当然,前提是您不觉得我太老或……太蠢。”
弗洛朗向他发誓,绝对不会。一个月后,他赴约了。从此,他们每月一次的聚餐成了一种神圣仪式。
弗洛朗多次邀请他的朋友去蒙特利尔看他,比科总是摇摇头:
“那里太脏太吵!我喜欢待在我的外省小城里。”
“哎,什么风把你吹来了?”看到弗洛朗一脸喜气地坐在他对面,比科惊叫起来,“你在自家的地窖里发现了伦勃朗的画还是怎么的?”
“比科先生,我有个不同寻常的消息要告诉您。”
大厨意识到谈话会有私密性,便示意侍应保持恰当的距离。弗洛朗把自己遇到的事告诉了他,比科撇撇嘴:
“呸!农家饭店,我还以为你的品味有多高呢!”
“它比其他许多饭店都好,再说,我也只付得起这个数,没别的办法。”
大厨捋着胡子,就像美国影片中的大兵一样。
“那里谁掌勺?”
“我不知道。”
“啊,老兄,这应该知道,应该马上知道。尤其要知道他的计划。厨子一走,往往会带走店里的生意。就拿我这个可怜的大厨来说吧,如果我解下围裙走人(我现在越来越想走,这话咱俩之间说说),店里的生意会一落千丈。这不是吹牛!”
弗洛朗答应一回去就联系比内里饭店的大厨,好好跟他谈谈,并设法了解拉塔布拉瓦斯基的底细。拉塔布拉瓦斯基的古怪行为让比科颇为担心。
“他要么老糊涂了,要么不正常,或者二者兼有。对这种老顽固一定要当心,说不定就是个大坏蛋。”
他们很晚才分手,胃里装满了红酒。
“哎,别忘了四十八个小时之内给我消息。”大厨严肃地说,“我要跟踪这件事。如果一转身就自顾自了,那还叫什么朋友?”
弗洛朗正要离开酒店,侍应拉住他的衣袖,请求给几分钟,有件特别的事要谈。
“先生,好像只有您对我的头儿有些影响。在这里,我们都喜欢他,尽管他的性格有点……火暴,这个人就是善良的化身,您一定也意识到了。不过,我也不瞒您,两个月来,由于他,我们一直生活在恐怖中。”
他压低声音,轻得在嘈杂的大堂里很难听清。弗洛朗不得不弯下腰,都差点要碰到他的脸,气坏了坐在扶手椅里放松两条胖腿的一个美国老太太。
“先生,”侍应对他耳语道,“原谅我把您扯进这件不愉快的事情当中,可我觉得,比科先生近来可能遇到了麻烦事,让他脾气变坏了,影响了工作。我举个例您就知道了。今天,我们的菜单里有黎歇留牛肉里脊和查尔特勒红酒山鹑。早上,他走过来,脸色阴沉,拿过菜单,看了一会儿,大声地说:‘不行,绝对不行,我今天早上不想做里脊,也不想做山鹑,尤其不想做山鹑。把这两个菜删掉,换上摊鸡蛋。’几乎每天都会发生这样的事。有时是小鸭萝卜,有时是斯米塔小牛肉片,有时是布尔达卢烤馅饼。请别跟他说换菜的事!他火气大得很,甚至会当场把锅里的东西泼到我们脸上。‘我的名声就取决于这道菜,”他会这样对您说,“谁也不要跟我在这上面搞名堂。’先生,我之所以把这些秘密告诉您,是想让您帮帮他,因为不瞒您说,自从他发飙之后,高层,当然,他们都知道他的本领(他也确实很有本领),已经越来越不耐烦了。”
侍应连声向弗洛朗道歉,说耽误了他这么长时间,然后祝他晚安,离开了。弗洛朗想马上去找他的老朋友,把事情弄个清楚,但又觉得时机不好。他上了车,午夜时分才回到蒙特利尔自己位于马凯特路的住所。爱丽丝已经睡了好一会儿。厨房的桌上,放着一封已经拆开的信,里面有一张黑框讣告,还有杜歇纳先生的寡妇写的几句表示感谢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