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起来,弗洛朗和太太发生了激烈的争吵。爱丽丝强烈反对他匆匆购买比内里饭店,要他先设法弄清拉塔布拉瓦斯基为什么要让他占这么大的便宜,弄到那么好一家饭店。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那是个老疯子,最近突然信教了。一定是有教士吓唬他,要他赎以前的罪。这种事又不是没见过。聪明点吧!再说,不管怎么样,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我毕竟不是小年轻了!”
最后,爱丽丝还是让他答应先不做任何决定,她要亲自去打听打听拉塔布拉瓦斯基这个人。光是这个名字就够吓人的了,让人联想起一个牙尖齿利的圆脑袋。弗洛朗则打算去比内里饭店,见见厨师。就在这时,有人敲门。
“大家好!”有个熟悉的声音说。
走廊里响起了拖沓的脚步声,一个穿着牛仔裤、方格衬衣和皮外套的年轻人晃荡晃荡地走了进来。
“哎,你是从哪儿钻出来的?”弗洛朗叫道,“好几个月没见你了。”
安热阿贝尔笑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伸长双腿。这是上大专时的一个同学,绰号叫“床垫”,因为他老是一副想睡的样子,喜欢床。弗洛朗还想再问一遍,但电话铃响了,他走出房间。
“大家都不怎么了解你的那个什么拉塔布拉瓦斯基先生,”父亲电话那头告诉他,“有人说,他刚刚来到此地,也有人说,他已在这里住了二十多年。总之,他很有钱,没有任何人说他的坏话,至少是到目前为止。你决定买那家饭店了?是吗?好极了!借钱了吗?好吧,你有客人,对不起!就这样,我等你的电话,再见!”
父亲挂上电话。
“老糊涂了,”他站在一脸惊讶的秘书前面,轻声地说,“我都忘了问他星期天是否来吃饭。”
安热阿贝尔对朋友总是那么直爽。直爽、经得起任何考验的好脾气、掷骰子很厉害,这差不多就是他的全部优点了。如果说他还有其他优点,那也很快就被他的懒惰给抵消了。不过,奇怪的是,谁也不会跟他较真,恰恰相反,大家都说他的好话,说他会做事。他可爱得就像猫一样,大家都忍不住要去摸一下,他也觉得这很正常。他一年工作六个月,不断地换工作。他无精打采,萎靡不振,让所有的老板都感到不可思议,但他性格好,所以又博得了老板们好感,干五天往往都给他十五天的工资。在像蒙特利尔这样的大城市,他这样也可以活得挺好。他太聪明了,从来不向人借钱,谁都没见过他借钱。他就是这样交朋友的,出于感激,朋友们也尽量让他把日子过得舒坦一点。
安热阿贝尔刚刚辞去油泵工一职,才试用了两个星期。
“工作时间太长了,”他叹息道,“老板娘经常在角落地拥抱我,好几次险些被她丈夫当场抓住。他们开始吵架,我也就离开了。现在,我想见她的时候就去见她,她丈夫总是离得远远的。”
弗洛朗看了看表,无奈地耸耸肩,站起来说:
“这样吧,见到你很高兴,可我得走了,我还有约会。留下吃饭!我遇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爱丽丝会告诉你的。”
一刻钟后,他来到比内里饭店。圣翁热先生不在,不过可以见见厨师。那是个又矮又瘦的男人,沉默寡言,脸如土色,他开门见山地告诉弗洛朗,他什么都知道了。他可以替弗洛朗干活,但要提高工资。
“加多少?”
“这嘛,我还得想想,”他说,“明天给你答复。”说完,他就接着去做牛肉玉米土豆泥馅饼了。弗洛朗耸耸肩,离开了饭店。
“现在,只剩贷款了。”
弗洛朗决定打电话给拉塔布拉瓦斯基,听听他的意见。拉塔布拉瓦斯基想起了前天的允诺。
“亲爱的弗洛朗先生,您好,”他的声音沉闷但很悦耳,“我正坐在一盆美丽的蕨草前面,高兴地想着您。让我猜猜您打电话给我的原因……是关于钱的事,对吗?啊,如果我不是把钱都押了出去,我会很高兴地送给您的。是的。不过,唉,您得去银行。我建议您去加拿大皇家银行。一家如此久负盛名的银行,经理也一定是个有教养的人……通情达理,会理解您的难处。”
他用这种语调讲了几分钟,然后说了声对不起,挂了电话,弗洛朗没能讲上几句话。
他是在戏弄我?他疯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我觉得我的计划要泡汤……
他是在烟草店打的电话,店主惊讶地看着他。出了店门,他咬着嘴唇,来到王家山路,突然瞥见对面就是帕比诺路的皇家银行分行,一栋后希腊风格的建筑。
“嗨,我有什么好怕的呢?”他嘀咕道。
旁边有栋楼刚刚拆掉,运废墟的卡车一辆接着一辆。他冒着被车压死的危险,匆匆穿过马路,走进银行,等了二十来分钟。
斯普费布要大叫了,他想,可万一我的生意成功了呢?如果我跟他说实话,他会气疯的。
“是布瓦瑟诺先生吗?”一个身材矮小、头发鬈曲的女秘书喉咙叽咕了一下(好像她的喉咙里也长着鬈发)。
弗洛朗走进了阿贝尔-N。帕凯特的办公室。帕凯特在这家分行当了二十八年零三个月的经理,获得过哥伦布骑士勋章,他还是圣皮埃尔-克拉韦教区的俗人执事,自1942年8月就开始订阅《加塞特日报》。
事情一开始就不妙。弗洛朗手头没有必须双方签名的买卖协议,他装着身份证件的钱包又忘在了车里。而且,从帕凯特的表情看来,他觉得弗洛朗一点也不像个有信用的人。一个良好的借贷者,要让帕凯特一眼看上去就有愉快的感觉,感到有信心。
“您住在哪里?”他问,好像有些不高兴。
“马凯特路4830号。”
“住多长时间了?”
“十四个月。”
“嗯……时间很短。是租客吗?”
弗洛朗点点头。帕凯特忍不住失望地撇了撇嘴,他的笔虽然仍以同样的速度继续在纸上行走,但好像已不那么认真了。弗洛朗感到自己的脚趾头在鞋里出汗了。
“结婚了?”
“嗯,嗯。”
“在哪个教区登记的?”
“我们是世俗结婚。”
帕凯特拼命忍着才没有露出讽刺的神情。他叹了一声,把全部的气都撒在了笔端,笔都险些让他压断,“沙沙”的写字声甚至把隔壁办公室秘书们的絮叨声都给盖住了。
“有孩子吗?”经理的语调跟刚才问他“有债务吗”一样。
弗洛朗摇摇头。帕凯特摆出一副威严的样子,张开手指,合上双手,在摇椅上慢慢地往前弯了弯腰:
“亲爱的朋友,”他声音沉重,像念悼词一样,“您也许在报纸上读到了--如果您读报的话,目前,我们的社会正经历着一场严重的经济危机。”
完了,弗洛朗想,好啦,快点念你的悼词吧,你这架老留声机!
“通货膨胀造成了破坏,加元比美元现在才1比0.59,再这样下去,我们很快就要拿纸币来糊墙了。为什么会出现通货膨胀呢?因为人们消费得太多,他们只想着享受。我们的父母,可能也包括您的父母,他们曾待在家里不外出干活,因为家里需要有人照料孩子,不是吗?现在呢,嗨!不生孩子了!用药来避孕了。结果呢,供不应求,加元大跌,国家的经济健康也受到了损害。”他竖起食指,以示强调。
弗洛朗站起来,感到很厌恶。帕凯特止住话头,看到自己讲得正起劲的时候被人打断,心里很生气。
“我看您有点着急,”他说,“那我就不久留您了。”
他的眼睛里突然出现了一道狡黠的目光,他不怀好意地眯起眼睛:
“等等,还有一件事,我只是想完善一下您的档案。您至少有介绍人吧?”
“当然有。”弗洛朗兴奋地答道,心情好了一点。
“很好!我想,是您的朋友?”
“一个很好的朋友,一个比您我都要有钱得多的人,拉塔布拉瓦斯基先生。但愿你听说过这个名字。”
顿时,阿贝尔-N。帕凯特的笔在纸上停住不动了,枯瘦的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情,谈话一开始就出现在他嘴角的讥笑、嘲讽地眨眼、蔑视地撇嘴,这些曾是他脸上的主要装饰,现在都一扫而光。
“是吗?拉塔布拉瓦斯基先生是我们的朋友。您刚才对我说想借多少来着?”他声音弱弱地问,一副低声下气的样子。
两个小时以后,斯普费布先生大发雷霆。
“天哪!”看到弗洛朗过来,他大声叫道,“你疯了?几点了?我们等了你几个小时!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养老院?”
弗洛朗甩过去一句:
“我要走了。”
“什么?”
“我要开路了,你另找高明吧!”
“你是说你要……”
“我是说十分钟以后,我的办公室将像你光秃秃的大脑袋里面一样空。我自己干了,我也要雇几个人。你喜欢钱,是吗?我也喜欢。”
“住口,出去!”蕾莉克小姐快步走到老板身边,手里拿着一杯水。
弗洛朗耸耸肩,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斯里普金发现他在清抽屉。
“怎么回事?”他笑着问,“你有病还是怎么的?”
“我?我不过是消除了一个小小的烦恼而已。”
“我好多年没有遇到过这种事了。快走吧,这样你还能得到假期补贴……那家饭店……行吗?”
“棒极了,朋友,后天就签买卖协议。”
斯里普金显得有点不高兴。
“钱呢?”
“我是有点紧,但能对付。银行借我两万五,我还有点积蓄。”
他经过旧老板办公室前面时,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一眼。他很想大声唱歌,他那辆黄色的“平托”看起来就像是一团焰火。他正在发动车子,斯里普金快步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盒子,示意他等等。
“盒子是空的,”他气喘吁吁地说,“这只是一个幌子。我想告诉你,如果你需要搭档……我在银行里也有钱。做生意,人越多,风险越小,不是吗?”
弗洛朗谢了他,答应当晚打电话给他,但这完全是出于礼貌。
爱丽丝打开门,手指放在唇边:
“别出声,他在客厅里睡着了。我想他晚饭一定吃得很饱:他吃了一个半肉馅烤饼。”
“亲爱的,你以后会不停地看人家吃肉馅烤饼的:两天后,饭店就属于我们了。”
他们把自己关在厨房里,弗洛朗把白天发生的都告诉了她,爱丽丝听着听着,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也太快了,”她叹了一口气,“我们最后会怎么样?”
她坐下来,拿起一个小玻璃罐,下意识地把西柚的籽装到里面。在一个柜子里,放着一大排相同的罐子,上面贴着标签:“橙子”、“西瓜”、“柠檬”等。弗洛朗把父亲的话转告给她后,她才放心了一点。
“也许你是对的,”她叹了一口气,“是我看见要干大事就害怕。”
听到她这番心里话,弗洛朗太高兴了,竟然同意让斯里普金当合伙人,以分担风险。安热阿贝尔突然过来,打断了他们的讨论。
“嗯,”弗洛朗给他描述了生意发展的良好势头之后,”他说,“我忍不住想问你,我能不能捞个小差使?”
“你?我看看……我自己得先解决失业问题吧?”弗洛朗笑着说。
为了尽兴,弗洛朗邀请太太和安热阿贝尔去蒙特利尔老城。他们玩得很尽兴,就像参加年会的客商,天快亮才回来。
下午三时许,弗洛朗闭着眼睛,嘴角挂着微笑,正在幸福地做美梦,远处渐渐传来了铃声,越来越近,击打着他的鼓膜。他好像突然上了钟楼,躺在一个大钟下,大钟慢慢地摇晃,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他咕哝了一声,睁开眼睛。饭厅里的电话响了,他拿起听筒,但两次都没拿住,最后,他终于把听筒贴在右耳上。是斯里普金,这个英国人激动地把本来就发音不准的法语变成了让人听不懂的哇啦声。弗洛朗最后终于弄明白了,对方等他的电话等了一晚上。
“那是因为……因为我不得不出去,”弗洛朗支支吾吾,“明天吧……明天到比内里饭店来找我……十一点左右……对。”
“他着了什么魔?”挂上电话后,他嘀咕道,“如坐针毡。”
他打着哈欠,趿拉着脚步,来到床边,很快就睡着了,梦见一群有头有脸的人来参加庆典,在一个又像是凡尔赛宫又像是麦当劳的地方为他庆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