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又看黛玉的(唐多令):“粉坠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队成球。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众人看见,俱点头感叹,说:“好固然是好的,只是不免悲了些。”湘云便道:“林姐姐总这样,倒是不成的。赶明儿只跟我常在一处,说不得便好了。”诸人皆点头称是。
因又看宝琴的是(西江月):“汉苑零星有限,隋堤点缀无穷。三春事付东风,明月梅花一梦。几处落红庭院,谁家香雪帘栊?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离人恨重。”众人都笑说:“到底是她的这调壮些,比起林丫头来,自是不同。”
当下诸人便要来看宝钗的。宝钗笑道:“我想那柳絮,原是一件无根无绊的东西,大家作了出来,不免有些颓废。依我的主意,偏要把它说好了,才不落套。所以我诌了一首来,只是未必合你们的意思。”众人笑道:“不要太谦,且给我们看看。”因看这一首(临江仙),道是:“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蜂团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见她立意新颖,众人不免拍手叫绝。
这边诸人皆说:“宝姐姐果然翻得好气力,与我们日常所见的,大有不同。缠绵悲戚,当是林丫头;柔情妩媚,却是湘云。宝玉今日并未写成,要受罚的。”湘云便问:“既如此,要如何罚才好?”李纨便道:“不要忙,这次定要重重罚他。”
宝玉求饶道:“这次便饶了我。下回若还落第,只一并罚了便是。”湘云只不许,道:“这么多人瞅着,你却逃不了的。”
宝玉便道:“我近日得了些新鲜的玩意。这便拣了给姐妹们罢。只千万饶了我这一遭。”众人见他如此,便也都依了。
宝玉翻来覆去,找了几样东西。给湘云的是个文彩辉煌的金麒麟,给宝钗的是个玛瑙制成的香珠串儿,给探春的是墨玉雕成的砚台,给李纨的是上等宫扇,给宝琴的是波斯国制的一尊观音,给黛玉的却是水溶送的那串鹡鸰念珠子。
偏宝玉又悄悄对黛玉说:“这串珠子,可是极好的。戴在手上,到了夏日里自会生凉。你素日里怕热,我是知道的,如此便给了你。”
黛玉见那串珠子,平日里倒是不常见到的,不但晶莹圆润,更难得的是竟一般大小,往手上一戴,确有微微的凉意,感觉竟是极舒服的,于是问道:“这可是个稀罕东西,怎么竟是你得了去?”
宝玉回道:“这是北静王给的,我一直收着,自己也不曾戴过。今儿个想起,便给了你。倘若是给别人,我才舍不得。”
黛玉听得这竟是水溶的东西,不免吃了一惊,心下便想:“那日他在王府里失了分寸,姐妹们是见过的,便是老太太,指不定也听凤姐姐说了。又给我请了大夫来,多少人看在眼里,不知道那起子小人说了多少闲话出来。偏这又是他的东西,若我整日戴着,不知道又要招多少是非,竟成什么样子了?”于是便把念珠子从手腕上拿下,丢给宝玉道:“外人拿过的东西,我可不要。”
宝玉见她刚才还好好的,突然间又恼了,但他实在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便也不敢说话,只怕惹得黛玉更加生气。幸而宝钗看见了他们争执,于是悄悄给宝玉使了个眼色。宝玉心领神会,把那念珠子递给宝钗,自己走远了些,却又拉长了耳朵听宝钗要说些什么。
只听得宝钗说道:“姐妹们都高高兴兴拿了宝玉的东西,偏你不收,岂不是扫兴?再者,宝玉面上也不好看。你若是不喜欢这念珠子,又何必恼?只先收了下来,随便赏了谁便是。”
黛玉心知自己原是反应大了些,难免有些不好意思,听了宝钗的话,倒是句句在理,想了一下,辩道:“我哪里是恼了?只这东西是人家给了他的,我这才不要。”
宝钗见她如此说,便知她嘴硬心软,只道:“既是给了宝玉,便是宝玉的东西。他要给了你,谁还能说什么?”又一把拉住黛玉的手,把那念珠子重新戴在黛玉手上,玩笑道:“这是我亲自给你戴上的,若没有我的吩咐,不许脱下来。”
黛玉今天兴起,邀了这起子人来作词,又招呼她们一日,不免便觉得有些乏了。诸人看到她面上又懒懒的,便知她累了,当下各自寻了个由头,便也散了。湘云这些日子跟黛玉住在一处,每日里说些体己话,倒是又比从前亲厚的多了。见到诸人散了,她自己却仍未尽兴,拉着黛玉说:“好姐姐,你只陪我再说说话吧。”水心便说:“小祖宗,林姑娘今天是真累的。你且让她好好休息一日罢。”说完又把湘云推出了房门,紫鹃、翠缕等只装作看不见,在一旁偷偷笑。
这边水心便要服侍黛玉更衣,见到黛玉手上的念珠子。她原是一直跟在太妃身边的,时常见到水溶,往日里也见到水溶戴过,她又知道这念珠子是皇上赏的,只有这一串,于是便道:“不曾想这珠子却在姑娘这儿。想是王爷什么时候给了姑娘的。”一边却又拿眼不住看着黛玉,冲着她直笑。
黛玉臊了,便啐她道:“什么王爷不王爷的。你尽瞎胡说。这个是宝玉给的。”
水心笑道:“不论是谁给的,偏生今儿个落在了姑娘手里,真真是有缘。我也曾在王府多年,是深知王爷的,王爷对姑娘,原是没有话说的。只姑娘却总觉得他不是。我也不好细细为他分辩,姑娘以后只看着便是了。”
黛玉道:“你这丫头尽说疯话,谁同他有缘了?他是好是坏,与我有什么相干,又如何要我看着?你若再这般胡说,我便真的恼了。我这里却也不敢再留你了,只把你送回王府去便是了。”
水心见黛玉此时面色微愠,又想今日她说的确实直白的多,想黛玉恐真的恼了,便住了口,想着寻个机会再替水溶好好说道说道便是。当下服侍了黛玉睡觉,便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