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儿果然不多，只刷两间。木生心里有些失望，跑这么远来就刷两间。他端着铁吊子上了搭好的架，感觉头有些眩晕。吊子晃了一下，差点把刷墙粉翻了。木生只好又下去，把里面的刷墙粉倒出去些，在手里掂了掂，又上了架。没刷几下。木生感觉手腕酸的要命，他咬咬牙，把这一搭子顶棚刷完。下了架竟有些气喘。就这样刷刷歇歇，到中午一点多钟才刷完。但活儿做的和以前一样漂亮，没给主人家沥拉下一点脏东西，刚刷完的屋子飘着淡淡的刷墙粉味儿，先刷的那间已经干了，又均匀又白，屋子显得一下亮堂起来。
木生收了十五元钱。主人留他吃饭。木生怎样也不肯。
男主人说：“都中午了。”
女主人说：“你的衣服还没有干，怎样走呢？”
木生想起来时那种要命的样子，只好留下来吃饭。但心里很不安。刷了两间屋子，还要在人家家里吃饭。便很后悔刚才收了人家十五元钱。想，刚才要是收人家十元钱就好了。
凉菜很快上来了。
男主人打开一瓶酒，说：“咱们今天一定要好好喝。我请到你不容易啊。我们家的活儿就用你。”
木生的心里有些发酸，他说：“戒酒了。”
男主人有些不相信，拿起酒瓶子看了一下商标，有些疑惑地问：“你不是嫌我的酒不好吧？”
这一刻，木生觉得自己的豪情已经再也没有了。他说：“我是从鬼门关爬回来的人。”
接着他把自己的病大致说了一遍。刚说完，木生心里就后悔了。以前自己说的总是一天刷了多少家，一顿喝了多少酒，现在却开始诉苦了。病了一次，自己变了。
男主人啊了一声说：“我们不知道你病了。”
他脸上露出愧疚的神色，掏出五元钱执意要给木生。
木生说什么也不肯要，说：“本来刷两间屋子是用不了这么长时间的，身体还是没有恢复过来。”
说完这句话，他又后悔了，他想鸟镇的人们或许就是因为怕他窝工才不用他了，他怎么又说这呢？
男主人说：“咱们不说这个。你病了我应该是去看你的。你不收这五元钱便是瞧不起我。”
木生只好收了，说：“下次你们家什么时候弄房子，我一叫就来，不要钱。”
男主人说：“你不喝酒了，就喝茶。咱们以茶代酒，干。”
木生下午回家的时候，身子暖乎乎的。虽然有点累，但一点儿也没有感冒的迹象。
果然是顺风，而且太阳出来了，整个田野一下明亮起来，那些褐黄色的土块儿在阳光下黄澄澄的，有些地方还闪着耀眼的光。木生想起小时侯他们看见这些发光的土块儿以为有金子，跑过去往往一无所获，但他们还是兴奋地奔向下一处发光的地方。木生一会儿就来到了滹沱河边。这条他童年时的大河，现在裸露着大片的河床，上面是些收割后留下玉米茬子。只有中间的地方有水，结了冰，细细的，像姑娘们的一条手链。木生很奇怪自己怎么能掉到河里去。他寻找自己早上掉下去的地方，却又结了冰，没有一点痕迹。木生推着自行车过了独木桥，想起那只被人打伤的兔子，不知道它现在怎样了？
木生在上大坡时，又蹬不动了。他只好下来，推着车子往上走。木生心里有些伤心，不承认自己身体不好是不行了，就这么一道土坎，来回就挡了他两次。
忽然，他听到有人喊，“站住。”
木生以为有人和自己开玩笑。他抬起头，看见坡上出现两个人，和人们描述的强盗一模一样。蒙着脸，手中拿着大棒子。木生想跑，可是他怎样也迈不开腿。
那两个人不说话，只是用眼睛蹬着他。木生多么希望这两个人和早上的那两个人一样，让他再出一次意外。他甚至想这两个人一摘下蒙着脸的黑布，或许就是多年的老朋友。他希望他们和他开玩笑，尽管他不喜欢这样的玩笑。但没有早上的那种好运气了。
在这一刹那，医院里经历过的种种不幸从木生眼前一闪而过。他想自己到了这种境地，还有人想抢劫他。他气愤地一把撕开自己外边的衣服，露出里面的病号服，想让这两个家伙明白他的处境。但这两个家伙显然误会他的意思了。
那个胖胖的强盗说：“穿好你的衣服，现在谁要这种东西？”
木生大声说：“我要。我是从鬼门关里爬回来的人，你们还想抢我，你们要遭天杀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身子气的发抖。
还是那个胖强盗说：“看你可怜，把你的钱和值钱的东西都掏出来，我们不为难你。”
木生希望有其他人路过这个地方，可是只有风一阵一阵从他后背掠过。
木生从口袋里磨磨蹭蹭掏出五元钱，说：“我就这么多。”
那个胖强盗用棒子指着他，另一个强盗把手伸进他的口袋里，剩下的十五元钱被这个家伙一把抢走。他们又指着他自行车上的黄挎包，让他把里面的东西都掏出来。木生的心像被炸了窝的马蜂扎了千针万刺。他一把握住了刀子柄。他的耳朵嗡嗡在响。他觉得只要自己砍出去，一切就都结束了，可是他想起自己花了的五万多元钱，他的手就软了。他哆哆嗦嗦把刀子拿出来。真是把好刀，丁铁匠的手艺真好。薄薄的刀刃，在阳光下像要展翅飞走的一只鸟翼。
木生把另一只手再伸进挎包。他的脑袋嗡一下，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到木生醒来的时候，他的头疼得厉害。自行车没有了，黄挎包没有了。风掀着他解开扣子的衣服，里面的病号服白哗哗晃眼。木生感觉自己很没用。越想越伤心，哇哇哭了。
木生的泪很快变成冰，挂在脸上。他感觉整个世界都晃来晃去。他很后悔自己没有让儿子好好读书，儿子要是学习好，一定让他上警察学校。当了警察什么也不干，就守在这儿，怎么也得抓住那两个该死的强盗。
木生从地上爬起来，搜索了一下四周，发现几块石头，他把这些石头拾过来，摆成一排。木生坐在树桩上，下午了，树桩应该被太阳晒热了，但还是和早上一样冰凉。木生不在乎这些，他坐在树桩上，仿佛这个树桩本来就和他长在一起，甚至砍去那棵树就是留出树桩让他坐的。木生要在这个树桩上一直坐下去，等到那两个强盗，一石头把他们砸死。
那道烟柱晃了一下就不见了，仿佛被风吹灭的火苗。冬天的天黑的真快，木生心里有些兴奋，夜晚来了，强盗就要来了。木生坐在树桩上，仿佛自己变成了那棵树。
这时从远处传来一道道手电筒的光，在田野和天空中晃来晃去，把黑暗切成两截又一闪而过。那些光越来越近，木生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还有人叫爸爸，那是儿子的声音。木生的泪下来了，他像受了惊吓的兔子一样动了一下，发觉自己的腿脚和手有些僵硬。他又动了几下，就好多了。木生拾起地上的几块石头，揣在怀里，向着无边的黑暗奔去。他感觉那两个强盗就藏在这无边的黑暗中。那些光和声音离他越来越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