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湖南人把邵阳大曲称为“邵胡子”。我后来才知道,这种酒常用在邵阳当地人的丧礼酒席上。
今天是老钱和小安到家来吃饭,带了这个。一口酒下肚,我觉得自己变成了蒸汽机,天灵盖“呜呜呜”地上下跳动,耳朵“咝咝咝”地往外冒热气。回过神来,我眯着眼睛说:“这东西不错呀。”老钱看着我,嘿嘿嘿地笑了。小安从厨房走出来:“第四道菜,虎皮青椒。”然后擦擦手,坐在我身边,说:“本姑娘的手艺如何?”我拿筷子指了指:“特别喜欢你做的土豆。”小安问了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是吧?”我说:“怎么做的呀?”小安说:“把油烧红,先炒,放盐,炒香,然后加水进去,把电磁炉的火力调到中档,一直把水闷干,加葱花,这样就把土豆做成土豆了。”
老钱吃饭的样子有些难看。
我和小安是端着吃,老钱是把碗放在桌子上,左手下垂,扭曲脖子,嘴巴凑过去,一边盯着菜碗一边往嘴里像扫地似的扫饭,非常有节奏地“一二三”。咀嚼的时候嘴也不离开饭碗,依然贴着饭碗嚼来嚼去,依然盯着菜碗。嚼完后,嘴巴一咧,又重新开始“一二三”。
大脑容量不够的人往往用小肠容量来弥补,老钱起身去盛他的第五碗饭时,小安正给我传授“虎皮青椒”的做法,门开了,林林扶着门框站在门口。
我站起来,接过她的书包,问:“没吃饭吧?”林林看了看饭桌,说:“吃了。”小安也起身:“林林听完讲座了。”林林看了看我,说:“嗯,听完了。”小安说:“来尝尝我的手艺吧。”林林说:“好啊。”
小安坐到了老钱身边,林林坐在了我身边,非要把脚搭在我身上。
这顿饭很快吃完。
送小安和老钱下楼后,我慢腾腾地回家。一走进去,林林就在厨房里举着茶油壶抱怨:“小安居然在菜里放了这么多油,这可是茶油啊,她还真舍得。你看,苏厉你看,她把案板弄得脏兮兮的,又得大扫除一次,呀,居然还戴了我的专用围裙,我真是无语了。”我说:“好了好了,这顿饭我俩不是都有份么?”林林说:“什么嘛!难吃死了。”我说:“是呀是呀,尤其是土豆,被她闷得像泥巴,又难吃又没营养。你看你做出来的,硬梆梆的土豆多有口感多营养。”
林林说:“今天是第五天,我在寝室里越睡越不安心,以为你偷偷走了,所以跑来看你在不在。没想到你不仅没走,还有人为你做饭,活得挺滋润的嘛。”
林林伸长脖子,朝卧室里看了看:“没进我们的卧室吧?”
林林拉着我的手,看了又看:“我现在放心了。”
2.
科大有一个足球场,晚上是锁门的,我们从旁边的围墙翻了过去。
林林说:“我要背。”
我背起林林,顺着对角线走到球场的正中央,停住脚,把她放下来。林林说:“我这么重吗?”我蹲在地上,拍拍肩膀,说:“坐上来。”林林研究了一会,揪住我的耳朵就跃了上来。我说:“你揪我左耳朵我就往左,你揪住我右耳朵我就往右,两只一起揪,我就跑。”
一个足球场,两个人。
我载着林林,时跑时停,时而俯冲时而盘旋,时而急转时而一路向北。我说:“高兴么?”林林挥着翅膀,说:“高兴,以后要经常这样,嗯,有那么一点韩剧的意思了。”
脚底生风,越跑越有劲,越跑越感觉筋骨舒展。
林林说:“太快啦!”林林说:“怎么不听我的指挥啦?”林林说:“慢一点慢一点。”
我故意往前一栽,林林立时双脚乱踢:“要掉啦要掉啦!”
我慢慢蹲回地上,说:“下来吧。”林林说:“怎么下?”我说:“还能怎么下啊?”她说:“哦,知道了。”话刚出口,林林就往前一蹦,稳当当地站在了地上。她这一蹦不要紧,要紧的是我脑袋还在她胯下。随着她那充满活力地一蹦,我整个人都往前跪在了地上,屁股撅得老高,像一个倒插在土里的葫芦。我龇牙咧嘴:“你怎么从前面下啊?”她低头看着我的脑袋,说:“好像是不对哦?”我说:“别站着不动了,赶紧让开啊。”“急什么嘛,真是的!”林林拍拍我的脑袋,异常熟练地劈开腿,像生孩子一样把我脑袋生了出来。
我说:“你休息一下,我还要去跑跑。”
就想跑,就想没来由地跑,一直跑完所有的所有。
汗不是流出来的,汗是从皮肤下涌出来的,耳朵都被汗蒙住了,听不大清外面的声音,倒听清楚自己一下接一下的心跳,我迷恋这种感。
跑到离林林很远的地方,我开始翻跟斗,翻跟头也不过瘾,干脆在空中左踢一脚右打一拳,还不够劲,那就用最原始的运动方式一打滚。兴奋地滚来滚去,真想大喊大叫,可又怕吓着林林,只好忍着。
浑身草香味。
足球场四周没有高层建筑,我摊在草地上,看见了大到夸张的完整星空。
我记不清上次这样奔跑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林林在大声喊我的名字:“苏厉。”我转个身,趴在草地上,说:“我在。”
林林不喜欢全裸做爱,她喜欢穿着各种上衣,然后光腚在我身上漫步。
她边做边笑:“我们像不像两个小孩在玩游戏?”
本次射精极其暴躁,像是十亿雪球从喜马拉雅山上冲了下来。
4.
因为迟迟不归,我和家里彻底闹翻。
共产党又变成了期货商,他说他要到《褐石报》上登个告示,宣布与我脱离父子关系。
这个无事自扰的庸人。
我仿佛又扭头看见了他们踟蹰着的样子,心痛得不得了。我对林林说:“他们让我恶心。”
5.
读到冯唐的一句话:“生命越来越长,鸡鸡越来越短。”
悲剧总是出乎意料的简单和粗俗,所以头脑简单内心粗俗的人永远也摸不到悲剧。
6.
到目前为止,我获得的最高嘉奖是老钱给我的:“苏厉,你不去搞一夜情,实在是太可惜了。”
老钱很喜欢跟我聊天,这大概跟我的无聊有关。
今天,他跟我大谈特谈社会。
我开始还点点头,后来就觉得有些怪怪的,本能地觉得他的思维有问题,虽没直接反驳他,但还是让他不开心了。
老钱的第一个观点是:中国之所以落后,皆因当官的素质低,都是靠拍马屁拍上去的。
这个观点我觉得不尽然,譬如我爸,从小学一直到高中一直到农校毕业,从来都是第一名,褐石乡发展得有模有样,众人不得不心服口服,褐石乡老大的位子他不坐谁有资格坐?
老钱的第二个观点是:有钱人其实也活得难受,还不如我们开心已、。
这个观点我没意见,我不是有钱人,我也不认识真正的有钱人,只是,我不喜欢老钱总把我和他用“我们”来代替。我隐隐觉得我和老钱成了“我们”后,我会被他拖累。
谈完了国内,老钱开始谈国外,猛烈抨击美国:中国人了解美国,美国人却不了解中国,可见,美国人太自大,太不知好歹了。
我忍不住了,问老钱:“你知道毛里求斯的首都在哪里么?”老钱说:“我知道它干吗。”我说:“那就对了,你不了解毛里求斯是因为你对那个国家不感兴趣,美国人不了解中国也就是因为中国没太多好玩的东西吸引他们。”
老钱没开口了。
我继续忍不住:“你了解美国什么?好莱坞,NBA,硅谷,还有其他的没有?知道‘五月花公约’么?知道‘辛普森杀妻案’么?”
老钱没有回答我,他反而告诉我:整个地球都不不等都不正常,所以地球就快爆炸了。
我倒是觉得从类人猿时期起,就不等就正常,虽然很多时候它都让我。
什么叫不等?每个男人都只有一根屌,这就叫不等。
什么叫正常?每个女人都只有一道缝,这就叫正常。
林林朝我竖起大拇指,说:“哲学家,大大的哲学家。中国靠哲学家吃饭的‘哲学家学家’很多,但哲学家不多,算起来,总共就俩,一个是上海的周国平,一个就是长沙的你了,只是,哲学家,下次咱能不能不拿生殖器说事啊?”
我认为林林思想太不深刻了:“人之本身乃是所有逻辑的起点。”
新来了一个技术员,叫小卢。一开始还觉得这人挺爽快的,关系打得火热,后来暗自叫苦,赶紧跟他断了关系。
此人有两个特点,第一,他是单细胞动物。别说大脑了,他连脊髓都没有,所以反应特别大特别直接,他一到哪里,哪里就热闹,倒不是讲笑话讲得好,而是他十分钟内平均要骂八十次“鸟你妈妈”,而且不是牢骚型的骂,是那种煞有介事地骂。任何事情一入他的法眼,就是“鸟你妈妈”。“鸟你妈妈,今天怎么这么热?”“鸟你妈妈,今天怎么这么冷?”“鸟你妈妈,今天怎么不冷不热?”所以这个人的出现总是让气氛紧张,谁都担心会被他骂上。即使大家一动不动,听他在那里骂,但心里毕竟不舒服,总觉得好像是在骂自己。小卢的包掉地上了都没人愿意帮他去捡,要是万一你捡的时候他恰好从外面回来了,那首先就是一句“鸟你妈妈”,虽然接下来他会感谢你,但那句“鸟你妈妈”却已经了。
第二,他异常不知趣。小卢喜欢摸别人脑袋,开始时和他不熟,还没什么事,和他熟了之后,就后患无穷,每天都要摸我脑袋,后来我板着脸了,他才罢手,转而一边搭讪就一边去摸萧哲的脑袋,萧哲“唰”地一下,脸就青了,有一种失去贞操的愤怒。但碍于面子,仍然当什么都没发生,于是小卢的手也不退缩,就那么在萧哲的脑袋上摸着,我替小卢捏了一把汗,生怕萧哲把他给吃了。萧哲终于忍不住了,转过头来,把小卢的手打掉,很莫名其妙地问:“你干吗?”小卢也面露惊讶,
他倒觉得是萧哲莫名其妙:“不干吗啊,摸摸啊。”又甩着屁股走了。
过一会,我和萧哲聊天的时候,小卢又来了,正要伸出手摸萧哲的脑袋时,萧哲瞬间扭过头,直视小卢,希望凭自己强大的气场把小卢逼退,小卢也爆发了小宇宙,居然照样用手去摸萧哲,萧哲使劲盯着小卢,以便让小卢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小卢倒也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所以仍然摸个不停。萧哲知道这回碰到二百五了,谁都惹不起二百五,赶紧坐到我们几个中间,脑袋靠着墙壁。过一会,小卢又来了,依然不知道萧哲十分不高兴,反而要我们让让,左拐右拐拐到萧哲身边。
我担心出人命,索性闭上眼睛。不过,这个萧哲居然还就认了。怪事。
他们说,萧哲的脑袋到底还是被小卢给摸到了,而且被摸得一点脾气都没有了,只知道一个劲叽叽咕咕地笑。
他们说,萧哲不会被小卢给摸傻了吧?
8.
伴着小卢最钟情的《两只蝴蝶》,我提着块新上市的显卡要他去刷BIOS,想知道刷完后性能有多大提升。当时只有外面那台破展机可以用,小卢瞪我一眼,说:“展机太破,怕?彳坏这块卡”。我说:“不会的,它又不会死机。”他看着我,问:“刷坏了你负责?”我尽量微笑,说:“当然。”结果他拿起卡一溜烟就跑掉了,我猜他是去找萧哲告御状了。没问题,因为拿卡之前我巳经告诉萧哲了。
小卢回来,不嚣张了,蹲在地上就把展机关了,准备刷卡。我从后面凑过去,听到他正自言自语:“刷死你。”我又悄无声息地退回来坐在椅子上了。
月底算绩效的时候,我有一单的利润只有30块。我很莫名其妙,一查单号,这一单利润应该是200多一点。阿姝翻了一下账单,告诉我说:“的士费扣了近200块。”我就奇了怪了,这200块的士费是哪里冒出来的。
去找萧哲,萧哲说:“忘告诉你了。”
那台机器是小卢装的,装完后客户就提回去了。快下班的时候,客户打电话来了,火气颇大,说这破机器总死机,要求赶紧来人维修。小卢折腾到灯火阑珊时分,把客户家的热水都喝了三壶,还没能让机器正常起来。客户不干了,要小卢立马打的扛回公司修好再送回来,小卢居然就真的打的把机器带回公司来了。七七八八换了些配件后,又打的送回去,结果死机死得更彻底。客户怒不可言,当即就把电脑连同小卢一起扔了出去,小卢于是又打的带着电脑回来。第二天把问题彻底解决后,最后一次叫了辆的士又送了回去。
我问萧哲:“的士费凭什么在我的利润里扣?”萧哲说:“算了算了。”我反问:“那下次再出现这种事怎么办?”萧哲装作没听见,转身又出去晃悠了。
例会上,我把这个问题提出来了。话还没说完,小卢就用他的常德德语叽里呱啦地喷唾沫,我听懂了一半,大意是怪我用了些邪门配件所以才会出此问题,然后他又代表全体技术员,警告我以后要用规矩点的配件,不要让他们为难。我堵得慌,跳过去和他辩论。萧哲一看架势不对,从后面抱住我,把我勒得肋骨生疼。我脸都紫了:“放开我。”萧哲说:“别冲动。”我投降:“我不和他吵了,你快松开我,勒得太紧了。”就在萧哲要放开我时,小卢摸了过来,夹着劈头盖脸的大骂,扇了我一耳光,半边脸顿时如涂了辣椒一般。
我呆住了,而小卢继续用德语对我进行人身攻击。
直到他像个胜利者一样说了句:“鸟你妈妈!”
我的脚像发射的火箭一样踹在小卢的肚子上,0.5秒钟之内,小卢就从众人眼皮底下消失了。
大家面面相覷,找了半天,总算在刘大爷椅子底下找到了死鱼一样翻白眼的小卢。
刘大爷坐在那里,哆嗦着先看我一眼,再俯视一下在他胯下呻吟的小卢,烟灰哆嗦得满地都是。
9.
摸着被打的那半边脸,我写了一封长长的检讨,并被扣了200块工资;小卢则因为尿血,额外获得半个月的假期。
阿姝要我让着点小卢。她告诉我,萧哲和小卢是有历史关系的。难怪萧哲的头,小卢摸得。
萧哲以前在溁弯镇的职业介绍所给大卢老板打工,专门骗从乡下进城来找工作的农民的钱。农民到大卢那里满怀希望地交上50元报个名,萧哲就躲在桌子下面拼命翻近期报纸上的招聘广告,找到合适的,就写在纸条上递给大卢,大卢再咋咋呼呼地开一张推荐信给农民。
不过我决定坚持住。
我巳经知道了这是个守恒的世界,守恒的本质就是“傻逼牛逼守恒”。
萧哲说得不错,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人:牛逼和傻逼。不过他没领会到,上帝让牛逼和傻逼是相对不衡的。一个人要傻逼很久,这个世界才会把他当牛逼看,其实他早就牛逼了,但世界就是要故意把节奏拖后点;同样,只要一个人牛逼了,即使他事实上巳经沦为傻逼,但世界还是会把他当牛逼看一段时间。除开盖茨那种少数人能一路高奏牛逼歌以外,我们这些人,都在傻逼与牛逼间做钟摆运动,幸好它是守恒的,所以我们才不会绝对的绝望着。
如果我不坚持下去,即使我巳经牛逼了,他们还是会把我当傻逼。
我一定要坚持到他们知道我牛逼为止。
10.
林林说我暴力气息太重,要我一定改改。
她从我第一次打架的事说起。
那是褐石中学开学报名时,在篮球场和堂兄苏严打了一阵球后,我这个走读生好奇地跑到我们班寄宿生的寝室去参观。这个寝室原本是上届的学长住的,我们这届入校后,学长们就搬到楼上去了。
我们正在论证要如何才能挂好蚊帐时,门被一脚踹开,雄赳赳地进来一个身材“高大”的学长——身高绝对超过一百三十公分,体重少说也有八十市斤。
学长从一号床的床底下拖出一个行李箱,从里面拿出一条短裤,又把行李箱塞了回去。寝室长是个老好人:“学长,既然你们住到楼上去了,那就把这个箱子也一起搬上去吧。”他呸了寝室长一脸:“谁敢动这个箱子我就揍谁!”
他提醒了我,使我总觉得我发现了什么,瞬间过后,我知道我发现了一个秘密:我可以打他。
我满脸羞涩地拦住他:“你刚才说什么?”他说:“谁敢动这个箱子我就揍谁!”我运了运气,伸手就给了他一个巴掌:“再说一次。”他说:“你打我?”我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惊喜地确认了这个事实:“是啊,是我打你啊。”他说:“你怎么可以打我?”我说:“我也不知道,要不你再说一次刚才的话。”他说:“谁敢动这个箱子我就揍谁!”我伸手又给了他一个巴掌:“再说一次。”他说:“谁敢动这个箱子我就揍谁!”我伸手再给他一个巴掌:“再说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