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欢迎女主角的加盟,晚上收工后,主创人员没有吃组里的盒饭,开车去了镇上的饭馆聚餐。众人里有制片人、导演、副导演、摄影师、录音师、主要演员,还有制片主任。除了梦非,都是男人。
到了饭馆落座,梦非本想悄悄溜到一个不起眼的位置,费导却拉着她坐在自己旁边,最中央的位置。梦非十分忐忑。
制片人笑着起哄道:“连自己亲闺女都没见老费这么疼过。”
金副导演说:“那可不,非非是咱导演组的小宝贝儿,不疼她疼谁。”
梦非低下头,窘得双颊通红。
费正魁拍拍她的手背,微笑着轻声说:“别理这帮人,他们胡说八道惯了。来,吃菜吃菜。”说着给梦非夹菜。
虽然有费导照应着,梦非却仍是局促,只管埋头吃饭。
男人们都喝酒,喝了几杯话更多。
摄影师跟制片主任调笑,“老赵,啥时候给咱摄影组也配个小萝莉嘛。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嘛。”
赵主任笑道:“少给我添乱了。你手下那几个小子,见了女人哪个肯省事?”
梦非听得心惊胆战,但也只好当作没听见,一言不发地认真吃饭。
某一瞬间,她忽然觉得自己这样孤单单地坐在一群成年男子中间,看他们抽烟、喝酒、坏笑,听他们高谈阔论,忍受他们的荤笑话,实在是非常诡异的,甚至很危险,仿佛自己是狼群中的一只羊。
唯一让她感到安慰的,是坐在她身旁的席正修。
他并不参与那些人不正经的谈笑,只是沉默地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酒精于他似乎毫无作用。他喝了那么多,却始终面不改色,也从不主动说话。他端坐着,一直就是那副冷静而漠然的样子。
不知为何,有他在旁边,她觉得心里安定。或许是因为他的安静、稳重、寡言,还有他脸上沉着的正气,让她觉得,他与那些人,是不同的。
直到后来的某一天,梦非才知道,席正修酒量惊人。
他这样不动声色地喝酒,是非常可怕的。他可以一直喝下去,不会醉。他看惯众人酒后百态,自己却从来不曾流露醉态。
他对她说,在某些时刻,这样的清醒,令人绝望。
3.
就这样恍惚而紧张地过了一天。晚上,主创们还要开会。费导说梦非舟车劳顿,一定累了,让她先回去好好休息。
梦非跟着制片组的车先回了宾馆。
路上,制片主任对梦非介绍了剧组的作息制度。说到住宿问题时,他似乎发了一下愁,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非非,你跟统筹大姐挤挤吧。”
车在城郊小路上开着。梦非昏昏沉沉,隐约听着后座两个制片组的小伙子低声议论,统筹张秋水三十七岁了还单身,拍戏耽误青春。又说,留在这一行的剩女都干净不了,组里谁没睡过呀。
他们的议论变得难听起来,梦非皱皱眉头。这一天,真是漫长得没有尽头。她靠向车窗,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宾馆到了。梦非醒来,睡眼惺忪地提起背包,跟着制片组一行人走进了据说是镇上最好的宾馆。制片主任把她带到了张秋水的房间。
张秋水是做统筹的,平时不去拍摄现场,只在驻地留守,负责制定每日的拍摄计划。此时见到梦非,她夸张地笑着,声音像个卡通人物,“哟,这就是新来的导演组小宝贝儿,非非啊,早听说了。欢迎欢迎。就是我这屋子乱,先凑合住,回头再让主任给你安排个单间。”
梦非只礼貌地笑笑,“谢谢张老师。”
她在组里待了大半天,已学到一点,叫得上职称的,一定要叫职称,不能确定叫什么的,叫老师便错不了。
张秋水说:“嗨,什么老师,叫我张姐就成。”
“嗯,张姐。”梦非微笑。
这是一间宾馆的标准间,靠窗的那张床空着。
梦非从行李箱中取出母亲给她带来的粉色被套和枕套,都是HelloKitty图案。她笑笑,天下所有的母亲都觉得女儿应该喜欢粉色、喜欢猫咪,都觉得女儿永远是小孩子。
其实从十二岁起,她就更喜欢纯黑、纯白、藏蓝这样朴素的颜色。
她记得那个丹麦诗人的照片——在北非的沙漠中,他穿着藏蓝色衬衣,身边大幅白色的旗帜迎着金色的阳光飞扬。
他在那里写下了一首诗歌——《沙漠中的玫瑰》。
当然,对于一个天天需要做数学题、盖粉色棉被睡觉的女孩来说,那是一个遥不可及的世界。沙漠、丛林、山峰、汪洋……她只在梦中到过那些地方。
张姐告诉梦非,根据排期,她将有三天时间熟悉剧本。三天内不排她的戏,让她好好休息调整。梦非点头,懵懵懂懂地接过一摞剧本。
梦非突然想起那天拍摄事故中的伤者,便向张姐问道:“那个烧伤者可有好转?”
张姐说:“那小伙子真可惜,全身百分之九十的皮肤烧伤。命是保住了,但眼睛失明了。现在只有左眼能辨别微弱的光。乐观地说,左眼将来或许能恢复视力,可谁知道呢?”张姐叹了口气,“小伙子才二十岁。”
梦非恻然,“是群众演员吗?”
“是。”张姐叹道,“多少年轻孩子抢着做群众演员,一天一百块钱,管两顿盒饭,在野外一站十几个小时。唉……谁不是爹妈生养的,就为了有朝一日能混出名堂,在哪部电影里跑个龙套露个脸也好,唉……可怜可怜。”
张姐说话的语气老气横秋,却句句是大实话。梦非听得恍惚,心里伤感。
张姐以为梦非在担心自身安危,笑起来,“放心,你没有那么危险的镜头要拍的。再说,这种事故也极其少见,我拍了十几年戏也就遇到这么一两回,别担心了。”
张姐挑灯夜战,在电脑上做表格安排拍摄进度。
梦非躺在被窝里,一时难以入睡,便拿出手机来看短信。有一条顾芳芳发来的留言:见到他了吗?
梦非知道芳芳问的是席正修。她回复:见到了。
芳芳的回信马上来了:哇!怎么样啊?说说。
说什么呢?梦非笑笑。其实没什么可说的,因为她根本也没仔细看过他。晚上吃饭的时候,席正修就坐在她旁边,但两人一句交谈都没有。
若要向芳芳汇报,或许只能这样形容:身材高大,一身黑衣,沉默寡言。
但芳芳是席正修的死忠粉,这些想必早已知道了。事实上,到目前为止,梦非所了解的关于席正修的一切,都是从芳芳那里听来的:二十九岁,未婚,有一个女朋友。芳芳一定还清楚地掌握了他的身高、体重、星座、血型、最喜欢的颜色这类私密档案。
想到这里,梦非笑起来,她猜他最喜欢的颜色是黑色。
没有及时得到回应,顾芳芳又追着发来信息:快说呀,到底怎样嘛?
梦非连忙回过去:跟电视上一个样。
其实梦非从未看过席正修出演的任何一部影视作品。
芳芳的回信跟着来:切,瞎说,他从没拍过电视剧好不好。
噢,是的,梦非想起来了,芳芳说过,她最喜欢席正修的一点就是他从来不演国产剧里那些傻乎乎的高大全。
芳芳又发来短信:好啦,记得把我的信给他就好。
梦非答一句:知道了。
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陌生的人,陌生的世界。
梦非闭上眼睛,眼前却还是白天吵吵嚷嚷的场面。那么多人,那么多以前从没见识过的场面,还有……他。
他跟所有的人都不一样。
梦非告诉自己,不能再想了。
她翻过身去,蜷起身体,因为疲劳,很快睡着了。
4
第二天,梦非开始去片场观摩,一边熟悉工作,一边读剧本。
拍戏很艰苦,但组里人都很照顾她。服装化妆组的姐姐们、录音组的哥哥们、美术组、灯光组、武术组的小伙子们,还有各部门场务场工,人人都对梦非很客气,也乐意教她各种事情。
梦非话不多,看到的都用心记,很快了解各部门的职能与工作流程。
费导在工作状态中像个独裁者。他对拍摄要求非常严格,脾气火爆,经常动怒。但全剧组的确再没有人说脏话了。
最辛苦的是场记和导演助理,都是导演身边的人,伴君如伴虎,总要小心翼翼,稍有行差踏错,便要挨骂。场记是个极需细心的活儿,最容易出错,所以做场记的年轻女孩被骂得最多。她看着不过二十出头,却仿佛已听惯了骂,始终面不改色,没有一句怨言,只认真工作。
梦非被周围人的工作态度所感染,埋头苦读剧本。她拿着一本文学剧本,一本分镜头剧本,一字一句地啃着。
时不时有人过来逗她。
“呵,这么认真!”
“小妹妹,台词背完没?”
梦非每每听到这些话,就从剧本上抬起头笑笑。
人们发现,这女孩很乖,也很内向,根本逗不着她。
梦非想,他们或许期待一个可爱傻气的小姑娘,娇滴滴、甜腻腻、天真快活、细声细气,供大家逗笑,也懂得讨好人。
可她一向不爱说话,也不喜欢吸引别人的注意。她不觉得自己年纪小就理所当然要得到别人的宠爱与关照。所以她不声不响,少说多做。在这一点上,她是早熟并智慧的。
金副导演有空就会跟梦非对戏,他讲李将军的台词,让梦非对若翎的台词。李将军就是席正修饰演的角色。
金副导演人称老金,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大块头,微腆着肚子,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眼睛总是笑眯眯的,跟谁都聊安东尼奥尼或者费里尼,自称看过三百部文艺电影,跟组里的年轻姑娘尤其话多。
头天跟梦非对戏,他说:“梦飞梦飞,做梦都想飞吧?”他仰脖腆肚呵呵地笑。梦非却一点都不觉得好笑,只出于礼貌,微微牵动唇角。
梦非管金副导演叫“金导”。金副导演连说:“不敢当不敢当,咱组里除了费导,哪个敢称‘导’啊?你跟大伙儿一样叫我‘老金’吧。”
梦非垂下眼帘,叫了声:“金老师。”
金副导演嘿嘿一笑,拍拍梦非的肩膀,“这孩子。”
梦非有点怕他。
若翎公主的台词并不多,梦非又素来擅长背文章,只用了一天时间便把台词背完大半。但她知道,光背出来是远远不够的,要让自己投入真正的感情,要入戏。她放下剧本,望向拍摄现场。
场上正在拍摄的是李将军率部下与敌军短兵相接的戏。精彩而繁复的武戏设计令人目不暇接。人群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席正修。他扮演的李将军高大英伟,身手不凡,骑马及挥剑动作都极为沉稳熟练。
梦非暗自喟叹,席正修的确是非常出色的演员,其古装扮相又是那样好看。若翎公主被这样一位顶天立地的将军拯救,或许也是苦难中的幸福。
休息的时候,席正修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