赞扬或谴责的语言是他人对于我们品行的真实感受,而值得赞扬和应当谴责的这种微妙的感觉则来自他人对我们的品行自然而然抱有的情感。渴望赞扬就是渴望获得他人的好感,而追求值得赞扬的品质则是渴望使自己成为理所当然受到赞扬的人。这两种天性彼此关联,非常相似,而对于受到谴责和该受谴责的畏惧也是如此。
如果人们希望做或者实际上已经做了某种值得赞扬的行为,他会渴望得到应有的甚至更多的赞扬。此时,这两种天性已经难以区分。他自己也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到底有多少是受前者影响,对别人来说更是如此。那些一心想要贬低他的优点的人,完全将其行为说成是别有目的的阴谋——只是汲汲于众人的赞扬而非出于本意,或完全是虚荣心作祟。而那些喜欢更多地考虑他的优点的人,则赞扬其行为主要是基于对值得赞扬的品质本身的真正崇敬,是对高尚而光荣的行为的真正热爱,是对他人的认同和称赞以及与之相匹配的品质的真正想往。每个旁观者的思考习惯都会决定他对所观察的行为的好恶评价,这往往是一种刻板成见,一种分明是正确的优势行为在他头脑中也可能会被贬得一文不值。
极少有人敢认为自己既具备了自己所孜孜追求的品质,同时这种品质还为别人所赞许,或者心满意足于自己做了值得称颂的实事,除非人们对他所具备的优点予以承认和衷心地赞赏,或者他实际上获得了自以为应该得到的赞扬。但是,人的个性是丰富多样的,在这方面似乎差别很大:有些人只关注自己值得赞扬的品质是否得到了证明,而对赞扬本身与否毫无兴趣,在认为自己值得赞扬的品质已经得到证明时,似乎对赞扬毫无兴趣,而另一些人似乎只想着如何才能得到赞扬。
没有一个人能够避免受到指责和非议,否则他不会因为自己行为中貌似全无该受责备的素质而意满志得,一个智者对自己是否得到了理应得到的赞扬毫不在意;但是他会避免在一切至关紧要的事情上不允许发生的错误和任何可能遭到的非难,他谨小慎微,在紧要关头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因为他一旦做了自己认为该受指责的事,而且没有负担起相应的职责,或者没有抓住机会尽全部努力做自己认为值得赞扬的事情,责备、非议就可能降临,考虑到这些,他会非常迫切和谨慎地避免责备、远离非议。一个伟大的智者在做出值得赞扬的行为时,他不可以显露出对赞扬的强烈渴望,因为这是一种软弱、虚荣的表现。当然,希望避免指责和非议的念头并不完全是软弱的表现,而往往意味着当事人遇事谨慎的优良品质。
西塞罗说:“很多人蔑视荣誉,但是又会因为不公正的责难而感到莫大的屈辱,这是非常矛盾的。”然而,这种矛盾似乎根植于永恒的人性原则中。
上帝教人用这种方式去尊重他人的情感和判断。别人对他行为的赞同多多少少让他感到高兴,而反对则多多少少地让他感到不快。上帝让人来直接审判人,同其他许多方面一样,上帝是按照自己的设想来造人,并让他做自己在人间的代理,以监督其同胞们的行为。上帝赋予的这种秉性让人们在遭到责难时觉得颜面尽失、郁郁寡欢,在得到赞许时又眉飞色舞、洋洋得意。
人作为同胞的审判员的任命只有一审而没有终审,最终的判决结果还要求助于高级法庭——心中的道德律,也就是自己的良心,那个想象中的公正无私、全知全能的旁观者的法庭,人们心目中的有着最伟大审判官和仲裁者的法庭。两种精神法庭的审判权赖以建立的原则在某些方面有类似之处,但区别更大。外部的裁决权完全基于对现实的赞扬、谴责的渴望或厌恶,内心的裁决权则完全基于对值得赞扬或应该谴责的品质的渴望或厌恶,别人是否拥有某些值得我们热爱或唾弃的品质,别人的某种行为是否应该得到我们的称赞或鄙视,我们的判断准度和标尺就是自己的感觉、良心。如果外部的评判者因为我们从未做过的好事或者与我们的行为毫无关系的动机而给予我们称赞,内心的评判者就会提醒我们其实自己不应该得到这种称赞,接受称赞只会让我们变成卑鄙小人,心中的声音促使我们马上克制自己由于这种毫无根据的喝彩而产生的自高自大情绪。相反,如果外部的评判者因为我们从未做过的坏事或者对和我们曾经的行为毫无影响的动机而加以指责,内心的评判者就会立刻纠正这个误判,让我们相信自己绝不应该遭受如此不公正的责难。但是,很多时候,内心的评判者似乎经常对外界评判者的喧哗闹腾感到惊讶和迷惑,有时,责备伴随着粗暴激烈的言行劈头盖脸猛然袭来,吓得我们呆若木鸡,以致丧失了天性中对美好和丑恶的感觉,此时,内心的判断可能依然公正而合理,但是它的可靠性和坚决性已经远不如前,保护我们内心宁静的屏障已遭到巨大破坏,几乎所有人都不能宽恕自己,我们真的以为自己犯了几乎无法原谅的大错。如果所有现实中的旁观者立场一致而又决绝地反对、批评我们,心中的公正的旁观者在支持我们的时候也会显得没有底气、犹豫不决。一如诗里描写的那样:一半像神,一半像人。当内心对美丑善恶的感觉坚定不移地左右着他的判断时,是神性在指导他合理地行动,而当他被心中那些愚昧软弱的意见所动摇的时候,他与人类的联系就暴露出来了,此时人性彻底压倒了神性。
在这种情况下,意气消沉、心乱如麻的人只好向更高的法庭、向明察秋毫的宇宙的最高审判者寻求安慰——他的眼睛从来不会看错,从来不会做出错误的判决。终于有一天,这个伟大的法官会宣布他的清白无辜,会告诉他美德终将得到好报。相信有这样一个伟大的法官会做出准确无误的公正裁决,是他那陷于绝望的心灵所能依靠的最后防线。惊惶不安的时候,天性让他感到还有伟大的法官保护他,不仅力证他的清白无辜,而且还给予他内心于宁静。多少时候,人们习惯把今生的幸福寄托在对来世渺茫的希望和期待上,这种深深植根于人性的希望和期待的感情苦苦支撑着人类尊严的崇高理想,照亮不断逼近的阴暗前景,并让我们在乱世的凄风苦雨中保持乐观。这样的世界终将到来:在那里,所有人都是平等的,都会得到公正的待遇;在那里,人人都与那些道德、智力与自己不相上下的人并肩为伍;谦虚高尚的人在今世由于命运的阻碍而没有展示自己的机会,以至不仅世人不了解他们,就连他自己也缺乏自信,甚至连内心的裁判官也不敢明确地支持他们,可是他们将会在那里得到早该到来的自我实现和自我满足感;在那里,谦虚卑微者的不为人知的优点将得到合适的评价,甚至会超过那些在今世享有盛誉、身居高位而做出惊人壮举的人。这样的信念会使软弱的人在各方面、任何时候都对其充满崇敬和热望,一想到将会得到崇高的人性的宠爱,甚至连对它有疑虑的贤人也难免会陷入这虔诚热切的信仰中。只是一些极其热诚的预言者告诉我们,在那个世界里报答和惩罚的分配依然会与我们所有的道德情感直接冲突,于是这种信念遭到了渎神者的嘲笑。
很多德高望重却满腹牢骚的老臣抱怨说,谄佞之徒常常比忠顺之臣更得宠,而溜须拍马也比汗马功劳升得更快更稳,在凡尔赛宫或圣·詹姆斯宫拍一次马屁,顶得上在德国或佛兰德斯打两场胜仗。但是,这种对世俗君主的弱点的严厉指责却被认为和正义的行动一样起源于完美的神性。德才兼备的人们甚至认为只有一种美德会得到回报、免于惩罚,这种美德包含对职责、忠诚和对神的崇拜。美德是一个人的长处,一般也与他们的地位极其相称,而我们总是习惯于高估自己的优点。睿智而雄辩的马西隆在祝福卡迪耐军团的军旗并致讲演辞时,他对军官们作了如下讲话:“先生们,你们最可悲的处境就是艰难困苦的生活,生活中服务和职责的艰苦程度有时比修道院严格的苦修还有过之而无不及。你们时常为今生来世的空虚徒然苦恼、长吁短叹。唉,苦行僧在陋室中极力克制肉体的欲望以转向对精神的追求,他之所以能够坚持,是因为他坚信这样的苦修一定能得到回报,上帝还会减轻来世的惩罚。但是,你们临终时会大胆地向上帝诉说日常工作和生活的艰辛吗?会向他奢求任何回报吗?你们认为上帝会对自己的全部努力以及全部克制给予肯定吗?你们把一生中最好的时光献给了自己的职业,十年的服务对你们身体的损害可能甚于一生的悔恨和羞辱的总和。唉,我的弟兄们!为了上帝哪怕仅仅经受一天这样的辛苦,也会给你们带来永世的幸福;只要为上帝做事,哪怕过程再令人痛苦,也会让你们得到圣者的称号。可是富有讽刺意味的是,你们所做的一切以及为此而承受的痛苦,在今世却是得不到任何的报答。”
把修道院徒劳的苦修与高尚的战争中艰苦和危险相比,认为在上帝眼中修道院里一天或一小时有意义的苦行比戎马一生的光荣更值得夸耀,必然会与我们所持的道德情感相冲突,必然会违背我们在天性指导下赖以评判一切是非曲直、轻蔑或敬佩的全部原则。然而,正是这种苦修精神把天国留给了僧侣修士和虔诚的信徒,同时却宣告:古往今来所有的英雄、政治家、立法者、诗人和哲学家,所有那些用自己的发明创造和进步科技为人类生活的延续、便捷和更加幸福做出过贡献的人,所有人类的伟大保护者、指导者和造福者,所有那些我们在美与善的直觉驱使下将其目为德行最高标准的人,全部都要到阴间受苦。我们对于最值得尊重的宗教信念遭遇如此荒唐的冲突且不时被人蔑视和嘲笑,就不再会感到惊异,对于那些并不热爱、偏好虔诚祈祷的人来说,也不会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