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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外地来的“北京妹”

十六岁的少女,一颗心已经渐渐地浑沌初开。夏园园连自己也说不清究竟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注意别人对自己的评价,她不想让别人把她当作“外来妹”看待,可实际上她又无法掩饰这一点,就比如她不会骑自行车,害得夏华每天为了照顾她也跟着她去挤公交车上学回家这些事。

夏园园知道自己无法逃避,可她逞强的个性还是使她高高地翘起嘴唇来,还翻了翻一个白眼,剜向夏华,含有不服气也不耐烦的意味。却把一个小女孩的娇气与可爱的神态一览无余地展现了出来。

“我已经十六岁了……”夏园园说。

“哟?你行,你了不起,真是了不起了啊!都已经十六岁了……”夏华笑道。可他的口气更是含讥带讽,而且还故意显出特别夸张的样子,他特意做作地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夏园园一遍。

夏园园厌恶地瞪着他,没有理会夏华的取笑,心里却不禁泛起了一阵一阵的悲凉!她站在公交车站的站牌下,心绪很乱。开学已经近两周了,夏日的浮躁已渐渐消退,几阵小雨驱走了初秋那珍贵的阳光,渐浓的凉意开始嚣张了起来。夏园园和她的堂哥夏华就这样默默地对视着,僵持着,不远处有几个高三年级的男生坐在他们的自行车上,稍微斜一下身子,用一只脚支地,保持着那种很酷的造型,不知他们在说什么,突然高声大笑起来。他们是夏华的同班同学,在等着夏华一起结伴回家呢!夏园园厌恶地看看身边竖着直直的车站牌。站牌底下一圈是黑色的,上边一截儿是白色的,但是早已伤痕累累,显示着它多年来经受了不少的“风吹雨打”。夏园园气恼地用脚踢了踢站牌。“晃当”的一声,不结实的站牌摇晃起来,发出不甚清脆的响声。此时,夏园园的心情开朗了一些,仿佛心中的气恼已经被踢走了一半。夏华伸手扶住摇摆的车站牌,又不经意地朝正等他的那几个同学望了望,然后用衣袖仔细地掸净了挎在他肩头的书包上的灰尘,以一副大人自傲的语气对他的堂妹夏园园说:“看看,你傻的,踢这站牌做什么,它又没惹你。”

“惹我了,怎么着?你老跟着我,人家一看就知道……”

“知道什么?”夏华问。

“知道我是个地地道道的外来妹!”夏园园觉得自己很有理,说话时声音不觉提高了几个分贝,“可我已经不是三岁的小孩子了,希望你们也不要老是把我当成小孩子看待。”

夏华那张气恼得变成紫红色的脸有点儿变形了,夏园园分辨不清上面的神色是气愤,是委屈,还是一种深深的悲哀。夏园园突然惊诧了“悲哀”这两个字,它显然错位了。自从她来到北京,夏园园接触最多的就是这个堂哥了。她也说不清这是为什么,是因为她新来乍到?还是他只不过比她大一岁高一个年级,又同校,是同龄人什么事都比较能谈得来的缘故?夏华小时候也在黑龙江生活过,后来才和大伯父转回北京的,他可比夏园园早十一年回了北京。虽然上小学上初中的时候他们也不少通信联系,那时候他们很聊得来的。当然现在他们的关系也不错,夏园园刚到北京的时候,夏华高兴得不得了,什么事都让着她,顺着她。但是现在自己为什么有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呢?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变化让她如此的烦躁不安?甚至肆意地讨厌周围的一切,包括那些关心爱护她的人。夏园园忽然觉得“悲哀”这个词用得太重了,她知道,她不应该这样对夏华,这样太不公平了,毕竟夏华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她夏园园着想的。“悲哀”是一个具有很大杀伤力的词语,不要轻易也不要随便不负责任地使用在哪个人的身上。也许是一种心灵深处升腾起来的莫名其妙的歉疚使她混沌的脑细胞开始逐渐地清醒了一些,夏园园又望了望夏华一眼。可眼前夏华那种充满说不定是自信还是自傲的神情实在是刺得她的眼睛生疼,她这时才忽然想到,她跟夏华这么耗着的工夫,夏华的那几个同学还在等着他呢!可是他为了照顾自己而放弃了跟朋友们一块儿去好好地玩一玩的机会。夏园园知道这不仅仅是夏华不能违抗爷爷和奶奶交待下来的任务,他确实是为了她好,以至于处处为她着想……夏园园的鼻子有点酸酸的,其实她也搞不清楚这是一种怎样的心情:感激,不是;难受,也不是;那么,难道是失望,那就更无法理解了。

夏园园的思绪突然被不远处那几个夏华的同学的大声叫喊打断了。她斜睨着眼望去,看见其中的一个男孩正朝夏华叫着:“夏华,你赶紧过来吧!让她自己坐公交车回去,这么大个人都高中生了,丢不了的。”

“你们走吧!今天我真的不去了。”夏华扬手说道。

“当了护花使者就是不一样,真够尽职尽责的哦!”他的同学有起哄的笑着说道。

“你们在胡说什么啊?这是我妹妹——”夏华冲他的同学做了一个揍人的姿势,但语调中分明带着快乐和骄傲。其实,夏园园觉得这段时间自己还是过得很愉快的,逃到北京来上学也算是她这一生里的一件大事了。有人说,命是上天早已注定了的,无法更改,而运却是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和奋斗去改变。夏园园这一次就是要改变自己的运气。暑假里知道父亲和母亲打算不让她再读书了的那些日子,尽管日头很毒,她也愿意从村头走到村尾,暴晒在火辣辣的太阳底下,竖着双耳去找寻着,寻找着一种精神上的慰藉,以减轻心灵上的痛苦。但是她知道,这只是自己欺骗自己罢了,每当闭上眼睛,夏园园就觉得自己一生已经结束了,因为她太单薄、太软弱无力了,她无法抗争地方上“女子无才便是德”“辛辛苦苦送她读书,到头来还不是人家的”这种悲哀的俗世偏见。况且,家里农活太多,父母亲也希望她能帮他们的忙了,在农村里,十六岁应该可以算得上是个正式的劳动力了。可这是要她用一生的幸福去交换的呀!漫长的一生……值得吗?思虑再三,夏园园逃避了,她勇敢地逃了出来,为了自己的梦,为了自己一生的幸福。她才不得不从“好孩子”的角色中挣扎出来,开始面对残酷的现实。如今,开学了,她也圆了自己继续上学的梦,可是她也觉得有些愧对父母,这个还没在北京生活过的已经十六岁了的“北京人”现在能适应北京生活吗?三岁的时候父亲就给她办了北京市户口,然后要她留在爷爷和奶奶身边生活,她就是因为不适应才回去的。今天她为什么又回来了呢?好多好多的问题不停地困扰着夏园园,因此最近她的心情特别不好,连一向对她很好的夏华也让她反感起来。

但夏华还是对照顾她的这份责任“任劳任怨”的,尽管有时候爱显露了他那副过于自信的德性。因而,夏园园有时不由得厌恶起他来。她突然觉得自己的一切并不都是属于自己的,而是属于父母,属于家庭,属于别人的。别人已经给她安排好了一切。

夏华似乎看出了夏园园一些异样的神态,关切地问:“园园,你怎么了,不舒服?”

听着夏华这关切的声音,夏园园心中的那层厌恶感立刻被溶化了,就像夏天含在嘴里的雪糕,片刻间带着清冽甘甜香浓的气息在身体里蔓延起来。毕竟,站在她身边的这个男孩是她的堂哥、好朋友啊!她不知该说什么了,很久才挤出几个字来:“哥,别跟着我了,你先跟你的同学回去吧!我自己坐公交车回去没问题……那么多人等着你呢!求你了,他们都看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十六岁的少女,一颗心已经渐渐地浑沌初开。夏园园连自己也说不清究竟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注意别人对自己的评价,她不想让别人把她当作“外来妹”看待,可实际上她又无法掩饰这一点,就比如她不会骑自行车,害得夏华每天为了照顾她也跟着她去挤公交车上学回家这些事。

夏华犹豫地说:“可是,你对北京还不熟悉……迷路了找不着家怎么办?”

夏园园抢着说道:“已经差不多熟了,至少从学校回家的路我认得了。又不是去逛西单王府井。怎么,还怕我这么大个人儿把自己弄丢了?”

两人对话的工夫,公交车终于来了。来不及再思索和讨论,一股人流汇集起来迸发出来的力量将他们“身不由己”地拥向公交车。夏华拎起书包直冲在前,清瘦单薄的身子挤在人堆里更显得弱小了。但是,人实在太多了,虽然费了好大的劲终于挤进了车里去却还是没能抢到座位。

车厢简直像是要爆炸了似的,已经人贴着人几乎喘不过气来了,根本就挤不动了,车门外边的人还使劲地费吃奶的力气往车里冲着顶着。售票员把头伸出车窗外不停地大声叫喊着:“后边那几位,挤一挤,抬抬脚就能上来了。上不来的就别上了,后边就快来了车了。”

任售票员一再囔囔,人们却似乎都没有听到。下了班的,放了学的,都赶在这时候急着忙着赶回家去呢!开始有人抱怨公交车太少,被人城里人太多……可是,抱怨归抱怨,想早点回到家的心情谁都急切。

终于到了连车门都贴上了“肉饼”,公交车才像个吃饱了桑叶的蚕虫,摇摇晃晃地向前蹒跚而行,显得很慵懒,很疲倦。夏华努力地想给夏园园多挤出一些空间来,但任何努力的动作都是徒劳的。车子摇晃得很厉害,夏华用一只手抓着车里的扶手,另一只手搭在夏园园的肩头上。夏园园心里突然颤动了一下,她觉得有一种莫名的感动涌上来。她看了一眼夏华,是的,他太清瘦了。夏园园感到她像是稳稳靠着的一种岸,虽然岸上的泥土还不是很牢固,却尽力地让她依靠着,尽可能地不让她受到太厉害的挤压而站得稳当舒服一些。这难道就是一个男生或者哥哥的责任?对一些不该有的念头,夏园园不知批判了多少遍。可是仅仅因为自己是妹妹,是刚来北京的“外来妹”吗?夏园园一直无法接受别人以这种借口来保护她的事实。

学校在北京的北郊,名气不是很大,但是每年也为国家送上不少大学生。而且郊区也有郊区的好处,就是安静。虽然说平时出来走走还是不太方便,但是学生的精力应该放在课堂上,老是想出来走走干什么呢?惟一不足的就是离家太远,上学放学回家特别不方便,尤其像夏园园这样不会骑自行车的学生,每天挤公交车真是活受罪。况且她上学放学的时候正是人们上下班时间,人多着呢!所以,据说到北京来过的人都常常发出这样的感叹:“北京人真是太多了!”

幸亏夏园园和夏华他们还不是离家最远的,以前他们在东四十条那儿,因为平安大道修通了。他们搬迁到了亚运村北边的豹房。尽管这样,他们还是得每天“早出晚归”,风雨无阻。

自从清河这边修通了八达岭高速公路后,就变得兴旺发达了起来,每天车来人往,好不热闹。夏园园透过蒙着灰尘脏兮兮的车窗玻璃,看到无论是豪华的小轿车,还是红色的出租车,每一辆都轻捷地掠过夏园园的眼前,“嗖”地一下便留下一股尾烟,飞驰而去。惟有公交车,像老牛拉的破车,“吭哧吭哧”,不紧不慢地开着。

夏园园庆幸背后有夏华保护着,不然的话她恐怕连车都挤不上来。到了北京以后她对这个社会有了太多的认识和感慨:一边是公交车都挤不上的人们,一边是乘着锃亮轿车的款爷,这种风景,这种不协调、不公平会让心地纯厚的夏园园受不了的。至少是从农村出来的她没有感受过,甚至是无法想象的。

来北京之前,她无数次和自己较了劲,又无数次被自己压抑下去的问题突然横在眼前:“北京是个现代化的大都市,新潮、前卫、时尚,是智慧和金钱的聚焦,而你又拥有什么呢?”

“是的,我又拥有什么呢?”夏园园再一次问自己,“除了勇气,我和这儿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尤其是在学校里。”她想。她对这儿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她在黑龙江那边学校里取得的那点所谓好成绩,一跨进北京这边学校的大门,恐怕就是垫底的了。

记得刚开学夏华带夏园园第一次到清河二中来报名注册的时候,她的情绪很不稳定。挤了一路的公交车终于到了站,每个人都抢着下车,拎着背着的包子东碰西撞。夏园园索性拣了个空座位先坐下来。是啊,她太需要调整一下自己的情绪了,毕竟新的环境就在眼前。

不知怎么的,夏园园忽然想起母亲的那双手,尽管拿惯了农具,做惯了粗活,但母亲细长如削葱根的手还是那般的柔和。偷偷来北京前,夏园园撒娇地给母亲梳了一次头发,她柔软的手摩娑着母亲的发梢,编织着发辫,指尖掠过母亲的花白头发,一种难言的感觉也同时掠过了心头。这种感觉,空灵得无法形容,真的无法用一个即将进入高二年级的小女生大脑里所存储的词汇来形容。对于亲情,夏园园的语言功能总是衰竭得厉害。

后来等母亲出去劳动时,夏园园就逃了出来,因为当时父亲和母亲已经决定让夏园园退学了。走出了村口,夏园园恋恋不舍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母亲的背影很远很远。现在,她抚摸着自己垂肩的两根麻花辫,母亲如丝般的轻叹还盘旋在耳边。农村里金钱的缺乏、物质的清贫并不会影响出门在外的人们对家乡故土、对父母乡亲的眷恋和思念,这一点,第一次远离父母的夏园园是深知的。

清河二中的校门比夏园园想象中的来得更宏大,汉白玉做成的校牌,追溯着一种远古的高贵和安祥。一进门便是个美丽的大花坛,开着许多夏园园叫不出名的小花,坛中高耸着一个庞然大物,在阳光的折射下闪烁着。夏园园不由自主地退了几步,用手搭了个“凉棚”,眯着眼睛仔细一瞧,是一座大鹏展翅的雕塑。这只银色的大鹏鸟张着矫健的翅膀,将高傲的头颅冲向蓝天。夏园园看得着迷,心中不由得坚定起来。尽管她知道自己转学来的成绩是多么的渺小和微不足道,尽管自己的智力是多么的平常,既然前脚已跨进了清河二中的大门,后脚永远不能被挤出门外。夏园园,你不要鄙视自己,记住自己是自己最大的敌人,别让自己先打败自己……夏园园在心里默默地说了一遍。还有两年的时间拼搏,一定要努力,去圆自己的大学之梦。

夏园园的眼睛东张西望,在偌大的校园里寻找报名的地点。突然,刺耳的铃声骤响,教学楼里跑出许多学生,那是补课的高三年级学生。夏园园好奇地望着这群穿着统一的校服、透着朝气的“师哥师姐”们,一种钦羡感油然而生。她又猛地感到自己快要成为这个大家庭里的其中一员了,还对将来的这个“家”如此探头探脑地张望,犹如刚进大观园的刘姥姥,显得多么可笑。夏园园红着脸挺了挺胸,很矜持地迈着小步,她不想给这个可爱又美丽的校园留下更多由她带来的乡土气息。

夏华算是学校里的“老生”了,他带夏园园在校园里到处乱窜。教学楼后边是一座颇有气派的大足球场。来自黑龙江小山村里的夏园园可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大设施这么完备的足球场。她所在的乡村中学很小,那还是一所寄宿学校呢?连老师和学生宿舍,加上一座矮小的教学楼,一个篮球场,整个学校都还没有清河二中的足球场大。体育课、做操以及师生们所有的课余活动都是在那个篮球场进行,遇上学校要举行什么篮球比赛之类的,有时还得去别的地方进行呢!而清河二中连足球场都建造得那么大那么漂亮,可想而知,别的就更不用说了。

教学楼前的墙壁上都贴满了大红纸写的名单,每个班级的名单下各坐着一位老师,那是高一年级的新生在入学注册报名。有两个篮球场那样大的场地里,到处挤满了人。夏园园一个人堆一个人堆地挤,一张榜一张榜地看,她还以为她也是应该在这儿报名注册呢!当最后一张榜看完后,她已经挤得满头大汗了,却没有从中找到自己的名字。夏园园怀疑地看着远处正走过来找她的夏华,还想再去找,但终究被夏华叫住了。夏华领着夏园园到老师办公楼去找她们班的班主任,她应该是在那儿报到注册。这所学校,在开学的第一天,就让夏园园产生了自己是个农村来的无知的“外来妹”这种自卑又自傲的心理。

办公桌后坐着的女老师低着头。夏华轻轻地敲了敲门,然后进去说明来意。女老师抬起头,看了一下夏园园,叫道:“噢,你就是夏园园?欢迎你到我们班来。”

夏园园听了一惊,她猜想眼前的这位老师可能就是她的班主任了,想到这就是自己的“顶头上司”,还有老师热情的欢迎的样子,夏园园有点飘飘然了,为自己能进入这所学校而骄傲。她在自己心里暗暗下决心,一定要在这儿好好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冲刺两年后的高考。

夏园园清了清嗓子说:“恩哪,老师,俺们叫夏园园,是刚从黑龙江转学来的……”

女老师点点头,又翻了翻眼前的报名册,说:“哦,夏园园同学,你的东北口音很重,以后要多讲普通话,这样好和同学们沟通交流……”

夏园园一直以为自己说的就是普通话了,以前她没注意过这个问题,因为爷爷奶奶和夏华都没有提醒过她说话的口音,连北京话都说不好,还算是个“北京人”吗?顿时,羞愧之色布满了夏园园整个脸庞。

班主任看上去四十开外,虽然保养得好,还是有了一些皱纹。她那张没有晒过太阳的脸是那样的苍白,苍白得将所有的心情都掩盖住了。夏园园感到很尴尬,不由地朝班主任望了望,刚好四目相撞。夏园园发觉班主任的眼睛很漂亮,细长的丹凤眼,眼梢微微向鬓角挑去,眼珠很黑,如两颗黑水晶,顾盼生辉;睫毛并不长,但又黑又密,给脸颊投下一道玫瑰色的阴影。她想起《诗经》中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诗句,想来老师笑起来一定很妩媚、迷人。夏园园忘记了刚才的不快,对眼前的女班主任产生了好感。

然而班主任没有笑,她用狐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夏园园,目光中含着不信任,接着她竟不顾师道尊严地叫起来:“怎么,你的学习成绩怎么这么差呀!能跟得上同学们吗?!”

夏园园对这突如其来的责问不知所措了,她愣了片刻,然后求援地望了望夏华。夏华的眼睛里也是一片迷惘。

“怎么会这样,学校也真是,我的班里本来已经‘满编’,现在又转来一个,而且还是个女的,这岂不是诚心要拆我的台吗?”班主任颇忿忿然,她那双迷人的眼睛因为惊诧和愤怒变得扭曲。

“女孩有什么不好?”望着一脸委屈的园园,夏华忍不住插了一句。

班主任也感到自己失言了,带着歉意地对夏园园一笑。多年的教学经验告诉她,要带好一个班实在不容易。十六、七岁,女孩儿正是花季般的年龄,社会进步快,女孩成熟早,与自己那个时代已大不相同了。现在的女孩可什么都懂,稍不注意,成绩就会大滑坡,多一个女生参加高考就少一分希望,何况是眼前这个“外来妹”,在地方上成绩算是顶尖可在这儿只能排到中下水平去了。

班主任的话使夏园园感到很伤心,她背过身去,使劲地止住了夺眶而出的眼泪。她不知道为何面前的班主任那双美丽的眼睛里竟有着对女生如此根深蒂固的偏见,她自己难道不是从女学生一步步走过来的吗?说来说去,她不是不喜欢女生,而是不喜欢要给她的升学率拖后腿的女生。

不知何时,夏园园身子才移出了班主任的办公室。夏华的手轻轻地拍了拍夏园园的肩头,安慰地说:“得了,你别听她瞎胡说,事在人为,好好努力,我当初不也是什么都不行,现在不是渐渐跟上来了吗?”

夏华的话使夏园园感到一丝慰藉,至少可以说使夏园园心中那渐渐涣散的信心和意志重新坚定起来了。是的,一定要努力赶上同学们,绝不拖后腿。

夏华领着夏园园到她们的教室去,宽敞明亮的教室摆放整齐的课桌,所有的座位似乎都满了,只有后边一张桌子是空的。夏园园只好认定那就是自己的座位了,作为“插班生”她也不敢有什么挑三拣四的。

旁边已经来了一个人,一个男生的课桌已擦得干干净净了,他正坐在那儿翻书。夏园园眼尖,一看是高二的英语,心中“扑腾”一下很不是滋味,才开学还没上课就争分夺秒地看书,难道在北京学校里的竞争真的会有这么激烈吗?

夏园园跟他搭讪。而他视线始终没离开书本,只是有一句没一句礼节性地回答着夏园园,而且用词极其简单,“是”和“不是”像是他惟一能用的话语。

“齐良”,这是一个一般般的名字,但夏园园感到,这与面前一脸冷冰冰的男孩很不相称。夏华拉了拉表情有点讪讪的夏园园。

这时,门被踢开了,一个削短发的女孩风风火火地跑过来,恰好与刚转过身去的夏园园撞了个满怀。“哗啦”的一声,夏园园手中刚发下来的书本撒了一地。

那女孩也怔了一下,急忙放下自己的书包,弯下腰身从地上帮夏园园捡起散落的书本,嘴里不停地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

夏园园粗粗地看了她一眼,她那张没有精雕细琢的、很大众化的脸给夏园园平添了一份亲近感。夏园园想说什么,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顿一会儿她才开了腔道:“没什么,没什么,都是自己同学的,让我自己来捡吧!”

女孩直起身来,伸出手,微笑着自我介绍说:“我叫林雪寒。就坐在你的前边,你是刚转学来的吧!非常高兴能和你成为前后桌。”

“我叫夏园园,刚从黑龙江转学来的。”一向羞于交际的夏园园,这时候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甚至忘了礼貌地伸过手去握一握表示回礼。林雪寒空悬着的手很尴尬地从半空中放落了下来。

很快,大家都各自忙碌了起来,林雪寒很麻利地擦桌子,揩椅子。夏园园把捡起来的书本等一应学习用具放进课桌下的抽屉里。

忙碌间,门又一次被推开了,一个人像风一样冲了进来。顿时,整个空间似乎全都给搅动了起来。进来的人像只小兔子,蹦着跳着,嘴里还哼着歌曲,她是一个美丽娇气的女孩。夏园园早已看到了自己右侧课桌上堆放的书本和练习本封面写着“易兰”两个字,当时她就开始从名字上推测、想象自己这个邻桌的样子,却没想到是眼前刚进来的这个女孩子。眼前的人和她想象中的有点对不上号。

现在,站在大家面前的易兰,的确很漂亮,像是一只热情的火鸟——火鸟色拉油里的广告说:到处让人感受到它(她)的存在。易兰身材高挑苗条,一条飘飘然长及脚踝的丝质粉色连衣裙衬着她牛乳般的皮肤:细腻、光滑、洁白。四处飘逸的长发用一条阔边红绸带往头顶一拢,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充满青春活力的气质和几分狂野。

易兰一看自己座位的周围,便皱着眉,噘着嘴抱怨道:“怎么让我坐到后边这个角落里来了,距离黑板远,光线又不好,一学期下来我不得个几百度的近视眼才怪呢!看来我得找班主任去,让她给我调个座位才行。”

跟着进来的是一个男生,有点傻里傻气的样子,但看得出他和易兰关系不错。他一边安慰气嘟嘟的易兰,一边拿眼瞟了瞟旁边的课桌。

齐良瞥了一眼娇声细气的易兰,愤愤地丢下书,无奈又迷惘地转移了视线,漫无目的地向窗外望了望。他在夏园园的左侧,靠近窗口。

林雪寒停下手中的活儿,走过去对易兰说:“那咱俩换换吧,我的座位虽然只比你的靠前一张桌子,也不算太好,可是也比你的稍微靠近窗户,光线强一些。”

一切问题都在林雪寒淡淡的话语中解决了,易兰换到了夏园园的前边,而林雪寒则成了她的右邻。易兰拉着林雪寒的手,一边说:“真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一边指挥着已站到了旁边的那个男生:“张行,你快点帮我把课桌收拾干净,一定要干净,快点干。”

面对着易兰,面对着听任她指挥的男生张行,夏园园觉得自己和她是属于两个不同世界的人。易兰是唤得风云便是雨,而她夏园园呢,却生长在也无风雨也无晴的世界里。夏园园没有太多的朋友,一方面由于她寡不合众的心态,一方面恐怕出于潜在内心的排斥。她不愿和优秀突出的学生来往,不愿和漂亮的女生来往,也不愿和富裕的小腕儿来往,因为她深知他们的醒目无疑更衬托出自己的平凡。而林雪寒带给她的是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像一块磁石,吸引着夏园园。

夏园园忍不住问:“雪寒,你也是从农村来的吗?你是从什么地方转学来的?”

夏华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他在一旁沉默了这么长时间后,突然连声地赞扬林雪寒:“园园,别胡说八道,你看人家像是农村来的吗?哪像你……”

夏华的话似嗔似怪,但夏园园听着感觉到的只有夏华浓浓的关切和一份真诚的情意。

林雪寒淡淡地回答道:“其实也算是吧!原来我们家在市郊,后来就搬到市里来了,因为我爸爸和妈妈都是挺忙的,在市区里交通比较方便一些。”

林雪寒的话平平静静的,像没有石头阻碍的溪流,语调中没有一丝的夸张和起伏,但是在她一味的平实中,有一种含而不露的自信与优越,极其自然地流露出来,把夏园园刚才的那一点关于来自农村的同感打得落花流水。她真为自己刚才无知的话感到羞愧,有一种不识庐山真面目的可笑。什么农村来的,人家都是土生土长的正牌北京城里人,只有你才是农村来的呢!

易兰也好奇地打量着林雪寒,看来她对这个已经同班了一年的同学了解得也不是很多。林雪寒不过穿一件宽松式T恤,一条牛仔短裙,一双运动鞋,怎么看也不是名牌,再加上她朴实大众化的模样,易兰狐疑地问:“你们搬到市区去了,搬哪儿?”

林雪寒说:“我们现在在亚运村北辰。”

“啊,原来你住北辰呀!”易兰很兴奋地说:“那我以后可方便了。噢,对了,听说北辰现在正热卖一种什么来着的秋装?我想过去看看,总是没去成,现在好了,有时间你帮我到那儿去看看有什么有品位的衣服,回头帮我买两件,好姐姐,拜托你了!”

林雪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恐怕我要有负盛意了,我这个人不太注意流行和时尚,尤其是服饰。我每天只是上学和回家的时候在商场门口路过,没注意更没进去看过什么流行的秋装。”

易兰满肚子的希望一下子像泄气的皮球似的瘪了,说话的语调也没有了刚才的亢奋,她嗔笑着林雪寒:“你这个人啊,住在那么大的商场附近,没事就去逛逛呗!你真是浪费了这么好的条件。”

夏园园觉得一切都变得不属于自己了。她不喜欢周围的这种气氛,开始变得失望。从她们的谈话中可知,都是家里有钱的人,即使那个叫齐良的男生虽不知道他的家境怎样,但却像个榆木疙瘩,话都没有多说半句。一想到以后的日子就要和这几位在这个角落里风雨同舟,真怕难以合到一块儿啊!她和他们之间毕竟有着太大的差距。

夏华看着夏园园把一切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夏园园也不想再在这里呆下去,便一下拉起夏华,陪着她去熟悉熟悉学校周围的环境。

夏园园不由想起父亲来了,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家里怎么样。由夏华陪着到清河二中来开学,她却不自觉地想起了自己刚上初中时父亲送自己上学的情景。

那时夏园园才十二岁。

父亲牵着夏园园的手走过长长的山间崎岖小路,走进一所不大的学校里,那是他们乡里惟一的一所中学。学校小但很古典,据说是小日本占领东北时修建的校舍。白墙朱漆的圆洞门,一级级整块青石砌成的石阶下,一个篮球场是整个学校的中心。教室等几个建筑物斑驳零落,显出了年代的久远和岁月的无情。

那时办完一切入学手续以后,父女俩就在石阶上默默地静坐着,谁也不说话。父亲偷偷地望了一眼女儿,他知道女儿并不快乐,十二岁的小女孩如果不寄宿在学校,她就要每天早起走那么长的路去上学,晚上又回来……但父亲不想说什么,女儿是要渐渐长大的,让她自己去独立认识和思考一些基本的问题吧!别人再好的话也比不了自己的思索和感悟使人受益得深,他相信,十二岁的女儿有能力去适应新的环境,平衡自己。

当时,夏园园很想跟父亲说说她心中的压抑,但是说什么呢?一切都是铁打的事实,家庭是上天安排的,把心中的不满发泄出来,带给父亲的只有伤害。

一代,毕竟是隔了一重天,这之间很难寻找一座相互沟通的桥梁。

父亲掸了掸身上的尘土,站起身来。他望着即将离开自己的羽翼过“独立生活”的女儿,目光是那样的凝重深长。他还是不放心地再嘱咐了一句:“以后,你要照顾好自己。”

话,很朴实,朴实得连修饰词也没有用上,可是那条大路上,父亲渐行渐远的身影却牢牢地同这句话一起铭刻在夏园园的心头,永远永远。

父亲驼着背,弯着腰,长年的辛劳使他显得越发消瘦了。阳光下,父亲的背影变幻成一幅抽象的剪影,画面中隐寓着一丝悲凉、伤感。

“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夏园园想对父亲的背影喊一声,一张口却如骨鲠喉,一个音调也没有发出来。

现在回想起来,夏园园的眼睛不禁有些湿了。同样是开学,但却是不同的心情和感受。唉!要不是地方上“送女孩子读书无用”的偏见,她夏园园也不会独自跑到北京来投奔爷爷和奶奶,而离开了疼爱自己的父母亲的。

“别了爸爸妈妈,别了昔日轻松的心情。”夏园园跟在夏华的后边,心里默默想着。

回到教室,易兰已经把她的一大堆东西码放整齐了,她正坐在椅子上照着小圆镜。夏园园周围的几个人中,惟有她格外炫目,抽屉里边坐着一只雪白的毛绒绒的小小巴布豆,憨态可掬;课桌上的好几本花花绿绿的新潮杂志,像是在大街上摆小摊卖杂志似的,书包挂在椅子的后靠背上,包带子上垂下一串长长的用玻璃做成的淡蓝色风铃,稍稍一动,击撞中发出悦耳动听的声音。

林雪寒坐在刚刚与易兰调换的座位上,信手翻着一本书。夏园园与她成了左右邻了,便好奇地张望了一下。林雪寒把手中的书扬了扬起来:“《宋词三百首》。”说话间,她小小的眼里,眸子亮晶晶的。

“你喜欢宋词?”夏园园想到小时候每每在夏日的黄昏或初秋的夜晚,自己常坐在父亲的旁边,在自己家里的门前听他朗诵唐诗宋词的情景。

林雪寒轻轻地将书放在课桌上,侧头望着她说道:“过去读《宋词三百首》,只知其意不知其义,现在拿起来重读,果然越读越感到清秀隽永,其超脱淡雅之情绝非一个沉缅于俗世的凡夫俗子能懂得的。”

夏园园也读过父亲手抄的《宋词三百首》,可她能自己领悟的也不多,现在林雪寒这几句随口而出的评语,似乎将夏园园积攒了十几年的感受一语道破了,她再也无法从自己的词库中寻找出更为得体的词汇来形容宋词。夏园园感觉到了,清河二中果然是块藏龙卧虎之地,眼前这个林雪寒就极不简单。

夏园园问林雪寒:“你会喝酒吗?我爸爸说只有品酒的时候才能品出唐诗宋词的意趣来。古人就爱饮酒作诗,像李白,他写的诗带着醉人的芳香,宋词也一样。”

林雪寒听了开怀大笑:“妙,真妙,没想到你爸爸一个农民还懂这些。”

话一出口,林雪寒顿觉不妙。夏园园的脸上闪过一丝微妙的表情,虽然很快,但一切都留在林雪寒的眼里,她急忙补充道:“你爸爸真不简单啊,虽然生活在农村,抛开了都市的喧嚣,还对古诗词这么热爱,这真是难得啊!中国古老的文化遗产,从老子时代就流传下来的美德,现在又有多少人在继承呢!大多数的人总摆脱不了功名利禄。”

调到了夏园园前边的易兰探出头来夸张地问:“这么说,林大小姐将来是不是要放弃繁华的大都市生活而找一个青山碧水的小地方去煮酒赏梅,钓天涯明月,吟诗论词呢?要是这样的话,我建议你去五台山,那儿有许多尼姑庵……”

易兰的俏皮话惹得大家都笑了起来,连一旁的“木头人”齐良也控制不了自己,只好把嘴捂得紧紧的。其实,他手里虽然拿着英语书,耳朵却早就被旁边的几位同学精彩的讨论吸引住了。齐良学了这么多年的语文,却从来没有向语文试卷外的文学天空瞧一瞧。这几位同学刚才所说的,好多知识他连听都没听见过。丰富的知识,不俗的谈吐,一切都让齐良自叹弗如、自惭形秽。

易兰突然从椅子上跳起来,囔道:“对了,难得我们几个成了左邻右舍,我们出去聚一聚?你们都吃了中午饭没有?”

夏园园和林雪寒也想起午饭问题尚未解决,她们俩急忙都翻口袋找钱。

“吃什么?你们说,今儿我请客。咱们四个人好好地去吃一顿,开学的第一次聚餐你们可别委屈了自己。”易兰摆出大款的架势,征求大家的意见。

“别,聚一聚没问题,但我看咱们还是AA制吧!凑份子。”

“对,就凑份子。”

此时,惟有齐良还坐在椅子上没有动静。他是这个角落里的惟一男性公民,座位周围被三个女孩和一面墙包围住。

夏园园回身来叫他:“那个男生——你叫齐良,是吧!来吧,我们一起去。”

齐良仍不起身:“你们自己去吧,我看完最后两页书再出去随便吃点好了。”

“啊!齐良,你是不是觉得你是男生不肯跟我们‘同流合污’?”易兰说,她的小嘴可从来不饶人的。“高一的时候你已经是这样了,总是独来独往的,这个坏毛病你也该改一改了。”

齐良竭力地辩解:“不,不是,我想看一会儿书,呆会我自己会去买的,谢谢你们了,你们走吧!”

“开学才第一天就脱离集体了,不行,谁让你插到我们这个角落来呢!没一点儿男子汉的风度,我可要架你走了!”易兰摔下这句话就走了过去,这个野丫头真是说到做到的。

齐良无奈地叹了口气,从椅子上站起来,慢慢地走在三个女生的身后。三个女生都没有发现,她们身后的齐良眉头是紧紧地锁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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