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丽德丝去了楼下的冥河沙龙,戴希尔和萨姆去了医院。那个巧克力蛋糕,他们三个都没有心思吃,于是戴希尔和萨姆把它带到了医院,留在了家庭活动室。戴希尔和迪克森医生会面时,萨姆就坐在活动室里,他努力让自己表现得彬彬有礼又开朗友善,想着是不是能和别人聊聊。大家来来去去,每个人看上去都疲惫不堪、悲痛欲绝。虽然萨姆头天晚上没有睡觉,双眼布满血丝,但还是比不上这些父母苍白的脸庞。他们心事重重,满脸都是恐惧,嘴都不敢张,好像一张嘴,就会让内心的恐慌和压抑释放出来。他们眼神空洞地互相打量,或是茫然地看着杂志和书,但从来不会翻页,也不会和别人说一句话。萨姆坐了一个小时,又坐了一个小时。有人来了,又走了,又有新的人进来,但他们的悲伤都是一模一样的。萨姆想站起身,清一清嗓子,告诉他们为什么不能把“重生”程序用到孩子们身上,他想说,他非常抱歉,如果还有其他任何方法能够帮助他们,他都愿意去做。但他就是没有力气站起来,更没有勇气开口。
过了一会儿,戴希尔走进来,坐在萨姆旁边。他们俩脸色阴沉地看着对方,什么话都没有说。最后,戴希尔终于开口了,“你和谁聊过没有?”
萨姆摇摇头,“你呢?”
戴希尔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开口说道:“我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和一个叫凯文的朋友在他家后面的一条小河里玩,他妹妹莱娜跟着我们一起出来。我们对她大声嚷嚷,让她回家,别烦我们,告诉她我们不带女孩子玩之类的话。我们走到河上的一座独木桥,莱娜害怕了。她那么小,还只有五岁。我们过了桥,她站在河对岸,尖叫着让凯文过去帮她。我们没有理她,我们觉得很开心,终于把她甩掉了。后来,我猜她是鼓起勇气,或者说是孤注一掷,她走上了独木桥,但她滑了一跤。她掉进了河里,还把头在独木桥上撞了一下。那条小河很浅,水深都不到她的膝盖,但她摔下去的时候全身发抖。她的脸朝下,埋在水里一直没有抬起头。我们赶快冲进小河里,抓着她的头发,把她的头从水里抬起来,然后把她拽到岸边。凯文陪着她,我赶紧跑到他们家去叫他们的妈妈。”
“原来,她是突然抽搐了。我们原本以为她是头撞到了独木桥,所以才会抽搐,其实不是,是因为她突然抽搐,才会跌下桥。她抽搐是因为她得了脑癌,癌细胞扩散得很快,六周之后,她就死了。虽然我当时只有八岁,但我记得,在她住院时,我一直想,她是多么倒霉啊,但更倒霉的是凯文。那一整个夏天,他都不能出来玩了。秋天,我们开学了,凯文来上学,他就那么坐在自己的课桌前,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空气,老师也不管他,任由他发呆。我去他家找他,我们就坐在他房间里,他手上拿着积木,只是把积木从左手换到右手,再从右手换到左手。后来,我就不再去他家了。圣诞节之前,他们全家都搬走了。我爸爸说,他们这是为了远离伤心的回忆,我妈妈说:‘他们走到哪里能逃开那些回忆呢?’”
萨姆默默地点点头。过了一会儿,他开口说:“我们每一天都为我们的用户感到难过,但慢慢地,你会意识到,他们是幸运的。他们与自己亲人之间还有回忆,他们能依靠那些回忆。我原来一直觉得,我都没有关于我妈妈的回忆,这很不公平。但从某个角度来说,没有回忆也是一件好事。”
就在这时,大卫·艾略特突然走进活动室,见到萨姆和戴希尔,他非常高兴,“戴希尔、萨姆!你们怎么在这里?”
萨姆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停止了,“唉,大卫。哎呀,你怎么来了?出了什么事情吗?”
“没事啊,你怎么这么问?”
“你还好吧?”萨姆紧紧抓住他的肩膀。
“我挺好的,你呢?”
“谢天谢地,那你为什么来医院啊?”萨姆突然很想紧紧拥抱大卫,他忍了半天,最终还是给大卫一个拥抱。
“呃,萨姆,”戴希尔说,“你看他手上拿的是什么?”
萨姆松开手,看着大卫手上拿着的一沓纸,正是前一天梅丽德丝从布告栏上扯下来的传单。
“是你!”萨姆说。
“我?”大卫说。
“原来是你!”
“什么是我?”
“原来是你到处贴的这些传单。”
“哦,这些传单啊?是我贴的,不好吗?”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萨姆愤怒地问。
“你是什么意思?我是在帮助大家都能用上你的程序。你也知道,他们失去亲人以后……”
“为什么?”萨姆又问了一遍。
大卫脸红了,“你的这个程序给了我很大的帮助,你知道吧,你让我又看到了我妈妈,让我能够把自己的歌唱给她听。”
“唉,大卫。”
“我觉得我也能去帮助别人。”
“唉,不是这样的。”
“再说,我也需要钱。”
“你要钱干什么?”
“好继续用你的程序啊。”大卫怯怯地说。
萨姆走到一边,把额头靠在墙上,“这个程序不合适用在小孩子身上,大卫。他们还没多大,都没怎么用过电脑。他们从来没有写过电子邮件,没有视频聊过天,也没有个人主页,所以,我们没有办法对他们使用这个程序。就算用了,电脑中虚拟的那个孩子也永远只是个快要死了的可怜小孩。”
“啊,完了!”
“再说了,如果这些人给你打了电话,你打算怎么跟他们说呢?”
“我只是想帮助他们做好准备,告诉他们多在电脑上储存一些东西,多和孩子们视频聊聊天,帮他们开通电子邮箱之类的,已经有一些人给我打过电话咨询了。”
“难道他们不觉得这个程序其实并不适合他们的小孩吗?”萨姆问。
“没有啊,至少儿童病房的这些家长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大卫说。
萨姆和戴希尔面无表情地看着大卫,他的脸又红了,“我才刚开始做这件事。如果你们让我停止,我就停止,难道你们不想让更有需要的人都用上这个程序吗?”
萨姆把头靠在墙上,使劲地闭上眼睛。* * *
他们走路回到家时,梅丽德丝正在电脑前面。
戴希尔走到摄像头前,喊了一声,“你好,朱莉姑姑。”
“看到我很意外吗?”
“是的,也很高兴啊。”
梅丽德丝整个下午都很难过。这时,死去的外婆也没有办法让她高兴起来,她真正需要的是妈妈。以前,她和朱莉基本每周打个电话,但都很简短,因为朱莉明确表示不想和她谈“重生”程序的事。但现在,梅丽德丝实在很想找人倾诉,于是,她给妈妈打了电话,妈妈一接电话,两个人就开始哭着相互道歉。
“唉,妈妈,对不起,上次感恩节让你们意外发现了程序的事。那次电话铃响的时候,我的心跳都要停止了。我们不应该让你们在那样的情况下发现这件事,应该先让你们有一些心理准备。”
“唉,梅丽……”
“对不起,我们一开始计划这件事的时候,就没有告诉你们。我不想对你撒谎,从来没有想过要一直瞒着你。你的意见对我很重要,只不过,我知道你不会同意。我不想听到你反对,因为在我心里,我更担心的是你的反对是正确的。”
“哎呀,宝贝呀……”
“现在,我在医院里看到那些生病的小孩,我好难过,我不知道该做什么,但我又不能放弃这个程序。对不起,我真的做不到。对不起,我在我的生活中还有外婆的陪伴,而你却没有。”
“海默斯坦的花瓶你还记得吗?”朱莉突然打断了梅丽德丝的话。
“什么?”
“海默斯坦的花瓶啊。你还只有九岁的时候,我当时为一个叫海默斯坦的客户制作花瓶,我才做好,你就把花瓶给打翻了,你当时一边听着杰克逊的《战栗》专辑,一边跳着舞。”
“那张专辑真的很好听啊。”梅丽德丝说。
“我给海默斯坦做的那个花瓶也真的很好看啊,”朱莉说,“宝贝,我知道你不是故意把它打碎的。你当时一直哭,我就一直安慰你。现在,我知道了,你不是故意要让我们发现程序的事,也没有想过要隐瞒或者欺骗我们。”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也很抱歉。我们一直都没有好好了解一下萨姆,对不起。他一定以为我们不喜欢他吧?其实,我们都觉得他是一个很好的年轻人。他让我们的女儿这么开心,尤其是在你最低落的时候,我感谢他都还来不及呢。”
“他确实很好,妈妈。”
“我知道。对不起,我和你爸爸在程序这件事情上,都有点固执。你们发明了这个神奇的技术,办起了这么大的公司,还这么成功。你们一切都是靠自己,我们却没有给你们任何支持。我一直不愿意和你谈这件事,这对你来说,是不公平的。梅丽德丝,我其实很为你感到骄傲,但我连这句话都没有对你说过。”
梅丽德丝和电话那头的妈妈都哭了,最后,妈妈说:“我们下个月要举办几个艺术展,会非常忙,但我们想十月的第一个周末去看看你,和你们一起去看这个赛季的最后一场棒球赛,一起过个周末,然后参观一下你们的沙龙,你觉得好不好?”
“当然好,妈妈,你们一定要来,我好高兴!”梅丽德丝说。
“但是,宝贝……我不想看到外婆,你明白吗?我只是想……想看一看你们的沙龙,但我真的不想看到外婆,行吗?”
梅丽德丝认真地说:“我保证。谢谢你,妈妈。那你们赶快来吧,我都等不及了。”当她挂上电话时,是她这几周来最开心的时刻。她转过身,看着萨姆和戴希尔,深吸了一口气,“那么,你们在医院看到了什么?”
“从现在开始,我们必须让大卫·艾略特免费使用我们的程序了,”萨姆说,“我现在只想吃颗阿司匹林,然后去睡觉。”
“你不能睡。”梅丽德丝说。
“这个周末我都快累死了,梅丽。”
“今天是我们的比萨日,杰米随时会来,我还告诉佩妮我们六点会下楼去接她。我还得做个蔬菜沙拉,而且,家里没有啤酒了。”
“我去买啤酒。”萨姆和戴希尔异口同声地说。他们都不想在经历了这样的一天后,还要去和佩妮打交道,他们都想出去呼吸呼吸新鲜的空气,看一看健康生活的人们,最终,萨姆赢了,因为他的周末确实过得比戴希尔更加痛苦。萨姆走到楼下大堂,碰到了杰米。
“我要出去买点啤酒,要一起去吗?”
“我是不是应该上楼先去帮帮梅丽德丝?”
“相信我,”萨姆说,“今天晚上你还是跟着我比较好。”但他错了。在一起去商店的路上,他把迪克森医生的话、医院的情况,还有那些生病的孩子和他们父母的事统统告诉了杰米。他还说到了大卫·艾略特,说到了梅丽德丝越来越压抑的情绪。他说,他自己也觉得现在的情况越来越不妙了。
“我是经理,”杰米说,“我不仅要管软件工程师,还要管营销部那些花枝招展的女人,顺便说一句,这两种人还真是两个极端,各不相同,各有特色。为了管好他们,我真可以说得上是成了一个训练有素的话剧演员。”
“我知道。”萨姆说。
“你现在的问题,就是莎士比亚话剧中那个哈姆雷特遇到的问题。”
“是吗?那他是怎么解决的?”
“哈姆雷特的问题是,每个人都希望他开心。你可能会觉得,这怎么会是问题呢?但它确实就是一个问题。他妈妈说,‘儿子,每个人最终都会死的,我不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他女朋友说,‘我们已经分手四个月了,亲爱的,你往前看吧。’他叔叔说,‘你的爷爷已经死了。你爷爷的爷爷也已经死了。他们都挺好的。你害怕什么啊?你这样真不像个男人。’”
“你这话的意思是说,我不像个男人吗?”萨姆说。
“哈姆雷特的问题是,他有太多不开心的理由:他的父亲才死,他的母亲是个荡妇,他整个世界都天翻地覆了,他周围的每个人只是叫他振作起来,却并没有什么帮助他的实际行动。过去这四百年,文学评论家们分析他为什么会发疯。他之所以像个疯子,是因为他的生活让他发疯;他之所以像个疯子,是因为他失去了父亲,伤心过度。”
“你把我和一个既有杀人倾向又有自杀倾向的疯子相比吗?”萨姆说。
“是的,”杰米说,“你的工作是和伤心的人打交道。所以,梅丽德丝会感到压抑,这个周末你肯定也过得不好吧,萨姆?”
“哈姆雷特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
“他用禅的方法应对这一切,他把自己完全交给命运,让上帝来安排。”
“我可不确定这个方法对我有用。”萨姆说。
“我也觉得可能没用,”杰米说,“因为哈姆雷特后来的状况证明,这个方法会带来很严重的后果。”
“你还有什么建议?”
“说不定,你现在的状况跟你说过的那个海森伯格的笑话一样。”
“什么意思?”
“你感到失落,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
“确实有这样的感觉。”萨姆说。
“但至少你知道你现在开的车车速有多快。”杰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