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爱移民到蒙特利尔时,带来六个大箱子的衣物。在所有这些里面,最值钱的只有一件,是水绿旗袍。
这是一件薄缎面真丝旗袍。一弯春水般的颜色,娇嫩得让人不敢触摸。小小的立领镶着同色系稍深的牙边儿,肩部剪裁圆润笔挺,针脚精致。最让人心动的是旗袍的左下角,在一袭水绿的底色上,写意地勾勒出几朵似有似无的荷花——那是让各个女人都爱煞的华美,也是小爱活了三十年最奢侈的衣物。任何一件礼服都在它面前相形见绌,就连小爱的婚纱,也害羞地低下头。这大概就是中国女人的梦想吧。尤其要出国之前。
小爱的丈夫对此很不以为然。他说你带这个干什么?在中
国你也没穿过旗袍。小爱说现在我们出国了,能一样吗?有个Party什么的,可以穿啊。电影里都是这样的。丈夫瞥了她一眼,说,出国了,要做好吃苦的准备,还
Party,不要想得太美。小爱不回答,漂亮的丹凤眼向上瞟一瞟。到了蒙特利尔,小爱很失望。没想到的是,这里的人穿得
很随意,还不如在国内精致。
后来她去学法语。第一课,坐在她身边的,是个杭州美女,叫阿兰。阿兰长着一对细细的丹凤眼。白净的皮肤,与前排的俄罗斯女孩儿杰西卡有一比,只是杰西卡的皮肤像奶油,阿兰的皮肤像象牙。阿兰是个貌似文静实则有趣的女人。当小爱上了一上午还晕头晕脑时,阿兰已经像得到真传一样开窍了。
Je suie Chionosio.(我是中国女人)小爱苦恼地嘀咕着这
难记的发音。热水洗你袜子。阿兰半玩笑半认真地纠正着。你说什么?小爱一时没明白。
阿兰就笑,努努嘴,说,你问老师,他都知道。
然后阿兰问老师,你明白“热水洗你袜子”吗?弗兰克很认真,说,当然。Je suie Chionosio.
小爱愣了一下,就笑倒在桌子上了。
班里还有一个中国女人,看上去也与小爱同龄。身材与小爱差不多,只是比小爱丰满一些。南方人,叫丹宁。下课时她们就聚在一处,虽然在中国是天南海北,在这里,却亲似一家人。
法语班结业时,老师说我们将有个party,希望大家都穿上最美的衣服,能表现自己民族的最好,我们好好乐一乐。杰西卡马上就说,我穿民族服装。印度人莎拉说我们印度的民族服装非常的漂亮,明天我会盛装来party。弗兰克就说那中国女孩儿呢?我还没见过中国民族服装,中国有民族服装吗?
见阿兰和丹宁没说话,小爱就说,当然,我们的民族服装更美丽,明天我就给你看。
第二天,小爱穿了那件漂亮的旗袍。去之前仔细地照了镜子,然后问丈夫,我漂亮吗?丈夫正在电脑上验程序,没回头就说,好,好。小爱就出了家门。小爱想,我是弘扬中华文化呢,让你们看看中国国粹是什么样的。
让小爱尴尬的是,很多中国同学穿得很简单。虽然好些外
国同学过来赞她漂亮,阿兰和丹宁也夸她品位一流,但坐在衣着简朴的同学之间,小爱还是有一种穿错的感觉。
回来的路上,小爱穿着那件漂亮的旗袍,走在地铁里,街道上,都能感到路人射过来的眼光,那眼光是惊讶,是惊喜,还有怀疑,好像是看一个电影里的不真实的人走在大街上,她背若芒刺。在龙戈沪那一站,有个白人过来和她搭讪,说你是中国人吧?你真漂亮。她就笑一笑,没想到那个人说,你结婚了吗?她就老实地点点头。那人说太遗憾了,如果你没结婚,你应该是我妻子。小爱有点光火,小爱说你是谁呀,我为什么应该是你妻子?好不好笑?那人说的是法语,小爱那时的法语水平是听得通,说得绊绊磕磕,所以一着急,就改成了英语。那人听了没生气,反而笑了,说你来多久了,小爱本不想答理他,看他笑得开心的样子,就说,半年。那人自我介绍说,我是皮埃尔,加拿大法国人。见小爱不回答,说你叫什么,小爱就说,小爱。皮埃尔说你一定要好好学法语,法语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语言,像歌曲一样美丽,像你的身体一样美丽。小爱在他的蓝眼睛里看到了他的妄自尊大和不怀好意。正巧地铁到站,小爱就在门要关上的一刻灵敏地滑出车门,身后还听见皮埃尔的声音。现在她没有选择地再次走在地铁站里,她知道自
己这会儿就像美国在朝鲜打的那场战争,是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做着错误的事情,从头到脚都是错的。然而她又能怎么样呢?她穿着这身旗袍和高跟鞋回到家,气恼地把它们脱下来,鞋被踢到一边,旗袍被扔到角落里——她再也不想在这样的错误里回头了。
一转眼,冬去春来,小爱的小腹有点鼓了。那时她和丈夫都在上学,收入刚刚够租房和买食物。丈夫说你还嫌生活不够苦?要什么没什么,还生孩子?做了吧!小爱眼一瞪,说你给我滚出去。丈夫就不再说话。到医院做常规检查,医生说你需要做一个特殊的羊水检查。结果很让小爱惊讶,她怀的是龙凤双胞胎。这对爱孩子的她绝对是个惊喜。但惊喜的欢呼还没落地,医生又告诉她,她的女儿,患有唐氏综合征。
也就是说,如果她生下来,就意味着接受了一个弱智女儿。可如果不生下来,连儿子也没有了。
那段时间小爱狂热地迷上了教会,还带回了一幅木刻挂在房间最醒目处,上写着,上帝赐福给世人。小爱去法语班时老师看见她,都惊喜得张大眼睛,说恭喜你啊,是男孩还是女孩?小爱就骄傲地一笑,说,一男一女。
她说她不能不要这两个孩子,他们正在她肚子里动呢。这
是上帝给她的礼物。
一对儿女生下来,小爱停了法语课,全力以赴照顾孩子。小爱像变了一个人,原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她满脸都是母性的光芒。为了喂养他们,她毫不吝惜自己原本万分珍爱的苗条身材,为了奶水足,她喝了鸡汤又喝排骨汤,一直把腰身从一尺七喝到二尺三。
孩子稍大,小爱对女儿格外呵护,从满月就开始做特殊护理。每星期两次去医院提供的特殊训练班。没事时她就带着一双儿女在阳光下的公园里玩耍,自然得像一个农家妇女在农田里照拂她的庄稼。她穿着一件布衫,一条短裤,有时连防晒霜都忘了用,她的皮肤在阳光中由白皙变成深棕,行为举止由规矩变成了随意,她光着脚和孩子们在草坪上疯跑时,连她自己都惊讶,在一年多以前,她还是一个穿着一步裙高跟鞋、行为严谨的职业女性。
小爱真正变成了自然之子。
有一天丹宁来看她,说公司有晚会,她因为没有晚礼服,突然想起小爱穿过一件漂亮的旗袍。小爱那时正在给一双儿女洗澡,手里忙着,眼睛躲着儿子小手拍出的泡沫,说你去壁橱里翻吧,应该在那边的角里。丹宁就自己动手,在橱里找到那件漂亮的水绿旗袍。那件旗袍与小爱那些简单无华的家常衣服混在一起,常年无人呵护,显得孤独落寞,还有些许的灰尘。丹宁拎着来到小爱面前,说,可惜了这旗袍,看让你邋遢的,压在衣服堆里都褶了。小爱的女儿把水拍得啪啪响,溅了旗袍一身,丹宁忙忙地躲了。小爱却大笑起来,说我有两个孩子要照顾,哪里管得了她。你喜欢你就拿去。你看我这腰身,穿是穿不上了,再说,那种精致的生活,也不是我要的了,我有他们,还不满足?她一边说着一边在女儿的脑门上结结实实地亲了一口,然后手快脚快地把孩子们逐一从水里捞出来,女儿没玩儿够,立即抗议般地大哭起来。
二
小爱忙着生孩子时,丹宁还在学法语,有天老师问她,你是学水利的吗?丹宁说是,还不明就里。接着来了两个人,简单地同她谈了谈,问她是否愿意到公司工作。这可真是出乎意料的喜悦。丹宁来了这一年,耳边听到的都是工作如何如何难找,怎么自己却是工作找上门来。高兴都来不及,当时就签了合同。
第一天上班,就赶上随份子——一个金发碧眼的胖女人捧着一个大盘子,挨个要20加元。丹宁还不知道为什么就被随了20元,吃午饭时丹宁问对面的邻居,才知道是给一个叫萨丽的准妈妈的,生前庆祝,就是孩子没生就开party,就随份子。
第二天,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一个丹宁没见过的女孩结婚。办公室里所有的人都趴在桌上写贺卡。丹宁学法语,也就是一年,学的都是那些繁难的变格,宾语如何前置。这种礼节性的如何做过?正愁眉不展时,就听一阵哄堂大笑,丹宁抬眼望去,不知谁写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群魁北克们笑成了一团。
在那一刻,丹宁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
丈夫比丹宁来得早,今年大学毕业了。一直在找工作,终于在卡尔加利找到了。年薪不错,可丹宁不想放他走。丹宁的理由很简单,要留一起留,要走一起走。丈夫叹口气说,不去呢,我是学石油的,在这里找不到工作。去呢,你也知道,合同工作,还不知结束后有没有。最稳妥的就是你先在这里,我过去看情况再说。
丹宁和丈夫是恩爱夫妻。丈夫走后,丹宁就开始失眠,很快两个眼圈就黑了。一个人吃饭,能对付就对付,丹宁的体重很快就降下来。
圣诞时公司要开party。中午一过同事们就不工作了。女士们都开始化妆,见丹宁傻坐在那里,就说,你怎么不化妆?中国女人都不化妆吗?丹宁就笑笑,她真不明白为什么她们把她看成全部中国女人。到了酒店,大家都换了装,几乎清一色黑色晚礼服,丹宁的一袭水绿旗袍,照亮了每一双各种颜色的眼睛。
那是移步易景的美丽,旗袍把一个东方女人的身段,炫耀得淋漓尽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