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沅精神了一下，两眼依旧惺忪，没过多久，头又开始一点、一点的。
“哎！又怎么啦？”
她半睁着眼睛说：“怎么啦？这回小鸟可真的要睡觉了。”
周伯均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告诉她：“你尝尝那槐花，又香又甜，吃了它就不困了。”
毕沅看看手里的槐花，一串串儿花骨朵正含苞待放，便摘下一朵送进嘴里，果然又香又甜。
周伯均说：“这回小鸟不困了吧？那天，我真的以为是钻进来一只狐狸，后来看你长得这么美，又以为你一定是狐狸变的了。”
毕沅就又笑，然后又往嘴里送一朵槐花，边吃边说：“那时你还嫌我小呢，现在呢？”
周伯均停下笔，有些迷惘地看了她一会儿，说：“当然还是小。”说着，便在画面下角题字的地方写了一个“小”字。同时又对毕沅说：“画得不好，仅做纪念吧。”说完，翻了翻画箱，又拍了下大腿：“忘了带印章。”就跑回屋去。毕沅走过去看他的画，满画面的槐花衬托着一个穿天蓝上衣的她。虽然往理想方面夸张了些，基本还是很像的，只是不知为什么没有画嘴唇？毕沅便拿起笔，调了些朱砂替周伯均点上了红唇，然后，又拿起周伯均刚刚放下的墨笔，在“小”字的下面仿造周伯均的笔迹接着写了“也无妨”三个字。这样，题款就变成了“小也无妨”，然后，又回到原处坐着吃槐花。
周伯均回来盖了章，刚要把画递给毕沅，又忽然停下：“嗯？刚才只写一个‘小’字，怎么变成‘小也无妨’了呢？是不是你改的？”
毕沅笑：“你自己的字还不认识吗？”
周伯均把皮帽遮往上推了一下：“是啊……是我的字。哎？这红唇是你涂的吧？——这是我留下的最后一笔，因为满幅画全是白色、蓝色和绿色。所以这惟一的一点红要格外小心涂好。嗯，你涂得不错。”说着，他瞄了一眼毕沅的红唇，又对画上的红唇比照了一下。那时，毕沅的嘴上刚刚衔住一朵槐花要吃没吃，那槐花衬着毕沅的脸色，把一对红润的双唇对比得极有魅力。周伯均看着、看着，不由自主地把头伸了过去，在她的红唇上轻轻地一吻。毕沅虽然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却没有向后退缩一步，周伯均索性又上了一步，这回毕沅也把头向前扬了起来，周伯均便轻轻地揽住她的腰，埋下头去……
这次，他们吻得很深、很深。
世界消失了。
只剩下沙沙的雨声和槐花的香气。
四
槐花三弄的故事发生在周家的平静时期，也是毕沅一生中最幸福的时期。那时，周月桥每天按一定的时间看书、作画、弹琴、打太极拳。毕沅还是时去，时不去。去了也就是帮着照顾一下周老先生，有时也学写字和作画，除了节假日都是晚上。有时她陪着老人在亭子里弹琴，有时老人不弹，而是听她来弹。她在他的手里用食指划出“沅”字的那次，周月桥就注意到这女孩子的指甲是弹古筝的材料，后来他就真的教了她，他爱看她弹古筝时的样子，他为此画过一幅很美、很美的仕女图。
从这年的秋天开始，不幸的事情接踵而至。首先是周伯东和周伯雨的生母在到外地演出时死于车祸。这件事对周家的打击是沉重的，墨园的成人辈里就只剩下了周月桥和一直拒绝结婚的老二周月舟，家里没个女人怎么能行呢？情急之下，就又续娶了一房，这就是周萌的母亲。这位第四房夫人是周月桥疯狂的崇拜者和追求者，也是位富于浪漫色彩的事业型女人，对家务一窍不通，不到半年的时间，家就不像家样，墨园也不像墨园了，必须再增加一位主内的女人。于是，周月桥决定给周伯均尽早完婚。
周伯均结婚是在第二年初夏的槐花季节。那时，周月舟恰好刚刚被打成右派，判刑后就地监管，他已开始把自己幽闭起来。墨园里一片阴沉，几乎并没有举行什么仪式就把新娘娶了进来。
周伯均娶的是戴玉珍，而不是毕沅，原因相当复杂。这件事是父亲周月桥做主，而周月桥所以匆忙地给大儿子完婚除了家境没有主内女人的危机外，他已经从老二被打成右派和自己的老迈中预感到家族的衰败，而娶戴玉珍的原因却是由来已久。
周月桥作为苦山大师的长子，无论绘画造诣与社会名望，在唐城都是极显赫的，所以，被选为市民盟副主席，与任主席的皇族后裔戴宏便是同僚。一次戴宏来墨园做客时见到周伯均，便要与周月桥做儿女亲家，并请民盟秘书长做媒促成好事，但相约等几年后再成婚。这时，毕沅还没有出现，与戴家订婚时，周月桥也征求过周伯均的意见。当时周伯均才二十二岁，还在念书，也没有反对。毕沅出现后，他心里有些后悔，但无法向父亲表白。周月桥在给周伯均完婚时，也想到过毕沅，一是她毕竟还年轻不能主持家务；二是那时早已弄清她是毕家之女，鉴于两家历史存在芥蒂，也不便通婚；三是戴玉珍早已待嫁周门，木已成舟，无法反悔，便只好将错就错。好在当时急于娶进能治理家务的主妇，戴玉珍正有此优势，这让周月桥多少有些安慰。待到一年之后，周月桥从一幅画中发现自己犯了严重错误的时候，他的长孙周号已经满月了，再也追悔不及。
对于周伯均来说，让他悔恨一生的是他在人生的关键时刻犯了错误。父亲是提前一个星期告诉他要娶戴玉珍的，那是一个春天的夜晚，父亲把他叫到书房，先是叹息，后来说到家境，又说到自己老了，还说到二叔被打成右派，判刑后就地监管，已没了自由。最后说到今后家庭的重担就落到你老大的身上，这个家族的命运也担在你老大的身上了。父亲的话很是凄凉！周伯均看看老爸的银须白发，想想二叔被打成右派就地监管之后，家里的客人明显地减少了，平时和自己不错的人，也开始疏远了。再看看二弟、三弟都未成人，最小的妹妹才一岁多不到两岁。老的老，小的小，周家的大梁真的就落在自己的肩上，他感到凄怆而悲壮。后来父亲说到娶戴玉珍的事，说人家已经等了你好几年了，一直等到你今天，现在我们家又是这种处境……后来的话周伯均充耳不闻了。当时他的心里默念着毕沅，可是毕沅还小。自从他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他就遗憾她小，他暗自盼她长大，可她现在才刚刚长到十七岁，还不够法定结婚年龄。就是已经到了十八岁，可以结婚了，她也不可能担起家庭主妇的重任。这确是无可奈何的事，他便只有长叹，只有谨遵父命，于是，他没有提出毕沅的事情。但在等待成亲的六天里，他每天都在等待和盼望着毕沅，想和她讨论、讨论，有什么好办法力挽狂澜，可是她却一直没来。
五
毕沅呢？直到周伯均已经成亲，毕沅还不知道。如果她事先知道，就当时毕沅的性格，她一定会到墨园大哭大闹，也一定能够征服墨园的老老小小。就是她不吵不闹，只要在周月桥面前掉几串儿眼泪，恳求再给她一年时间，让她长到十八岁，长到可以结婚的年龄。她相信她的眼泪是能够征服他们父子的，可是她不知道，命运就是这样制造出诸多阴差阳错，专门破坏人世间美好的爱情。
自从去年春天他吻过她之后，有一段时间她没有来，那个初吻使她闭门品味了很久、很久。那期间，她就读的那所重点示范学校为了加强管理，也是为了提高教学质量，要求学生无论家住市内、市外，都必须住宿，毕沅从此就只有星期六才能回家。
在周伯均等待和盼望她的六天里，毕沅除了上课之外，正日夜兼程地排练迎接五一国际劳动节的节目。毕沅是校学生会的文艺部长，她不但要组织排练，而且还在舞蹈和另外两个节目里扮演主角，大合唱又是指挥。因此，每天下了晚自习后还要排练，星期天也不休息。
周伯均在久等不见之后，曾经到学校去找过，并真的在学校的操场上找到了她。那时穿着白上衣、蓝裤子的学生由低向高站成四列弧形队伍，毕沅正站在队伍前面的一个大方箱子上指挥。她的两只手臂一上一下地网着X形花样，脚后跟一跷一跷，胸脯一颤一颤。周伯均没有机会上前去和她说话，也没敢等到他们排练结束。他怕人家问他是毕沅的什么人？也怕同学们问毕沅那个找你的青年是你什么人？
毕沅知道周伯均已经结婚，是五四青年节那天演出结束之后。她几乎还没卸妆就跑进了墨园。周月桥一见到她，就告诉她说：“你大哥结婚了。”从那天开始，毕沅连续旷课许多天。她所以旷课那么长时间，是因为哭的时间太长，致使两眼又红又肿，后来眼角又开始溃烂。这时，就到了槐花时节，那一天，她听到了沙沙的雨声，就忍不住又去了墨园。她当时两眼正上着药，上下眼睑肿得只剩一条缝，几乎是摸着走进周月桥的书房的，她听到老人的鼾声，便抱着古筝来到凉亭里。
傍晚，光线比较暗。毕沅先是静静坐着，感受着槐花的香气和沙沙的雨声，后来便轻轻弹起那首《墨园听雨》，她知道她的琴声会把周伯均引来。她不是哭着弹琴的，也不是一面流泪一面弹琴的，她的眼泪早已流干，现在她的眼睛里只有淤血。弹奏了一会儿后，凭感觉，她知道他已经来了，就站在她附近，她甚至能够感受到他的体温和细雨打在他身上的那种轻微的声音。
周伯均的确就站在她的身边，他是循着琴声来的，走近毕沅时就垂下了头。
毕沅左手的长指甲轻勾慢拨着丝弦，右手指或按、或捻、或揉、或拂，滑动时将丝弦摩擦出咝咝的声音，凝重的花香和寂寞的雨声便弥漫在他和她之间。如歌的琴声，不知是爱、是恨、是无奈、是痛苦，抑或是哀怨，也同花香和雨声一起弥漫在他和她之间，许久、许久，最后，毕沅轻轻一拨，结束了全曲，然后又屏住气，等待琴声渐渐消逝在沙沙的香气里。
周伯均就那么低头立着，毕沅就那么木然坐着。
花香如昨，雨声如昨，惟有物是人非。
“周伯均，你再吻我一次。”
“不，我已经结婚了……”
“那你过来，我吻你一次。”
周伯均低着头走近毕沅，他望着毕沅红肿的眼，泪水顿时涌了出来。毕沅站起来，揭开他的衣服，把脸轻轻地贴在他的胸上，周伯均的泪水扑簌簌地垂落到毕沅的头上。少顷，毕沅把脸从周伯均的胸前移开，然后，又把红唇轻轻地吻在他左面的胸肌上。突然，周伯均大叫了一声，一股鲜血从毕沅吻过的地方涌了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