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此后大约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毕沅再也没去墨园。
蒙在鼓里的周老先生就叨念，这孩子怎么总也不来了呢？这孩子怎么这么长时间不来了呢？
毕沅再进墨园是第二年，因为周家发生了一件事。
那年她十八岁。
周月桥作为苦山大师的长子和第二代传人的代表人物，在艺术造诣方面虽然比不上父亲，但成就也很出众。他的一生正赶上动乱年代，政治家们忙于争夺权势，军事家们忙于争夺地盘，土匪和草头王也不大去招惹文人，周月桥便也活得逍遥。他与法国留学归来的二弟周月舟幽居墨园，兼法中西，融汇百家，自成一派，却又誉满天下。
周月桥的人生宗旨是把父亲开创的画风继承下来，发扬光大。具体计划是将父亲的代表作及绘画理论系统整理出来，结合西方美术理论，撰写出兼融中西理论精华为一炉的全新中国画理论体系，以昭示后人，丰富国粹。他和二弟周月舟为实现这一宏伟目标，一直不断进行着准备，但因二弟在美院当教授，教务繁忙，进展得不很顺利。
解放初期，国家对老艺术家相当重视，也很照顾，于是，周月桥的晚年比较平静和闲适，每天主要是作画，偶尔也拿出一些时间抚抚琴、打打太极拳。五六年失去了最钟爱的第三房夫人，五七年二弟周月舟又被打成右派，后来自焚致残，这使他也受到很大打击，便觉得墨园的元气大伤，对与二弟合作的种种宏伟计划，也一度产生动摇。到了五八年的早春一个乍暖还寒的夜晚，事业型的第四房夫人突发浪漫奇想，欲做第一批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先锋队，具体计划是到火热跃进第一线去，然后就真的丢下两岁的女儿萌萌去参加钢铁大会战。结果，没过三天，人们只给墨园送回她的一双鞋，周月桥被告知，妻子因高炉铁水凝固事故，与现场数人一同壮烈殉职，连尸体也熔入火红的铁水……这件丧事的阴云还没散尽，另一件不愉快的事情又发生了。
一天，墨园里来了一些人，说是为庆祝北京十大建筑之一中国美术馆的落成征集展品。这些人看到厅里陈列的苦山大师的两幅遗作——写意花鸟《残荷》和山水画《黄尘》后赞不绝口，便动员周月桥把这两幅画捐献出来。他们说苦山大师是世界上著名的大画家，国家馆仅有他的一幅作品实在太少了。周月桥说，任何艺术品不论它在谁的手里，都是属于民族的、属于国家的，我不愿意把父亲的画放到别的地方去保存，断然拒绝。从此之后，墨园便没了宁日，上边的人总是不厌其烦地登门拜访，施加种种压力。周月桥被搞得极不耐烦，终于一咬牙把那幅《残荷》捐了出去，墨园又平静了。
可是没多久，便有朋友向他透露，上边下来了专案组，专门来调查那幅《残荷》，那幅《残荷》有什么可调查的呢？周月桥不以为然，全然没放在心上。
不久，他被接走了，名义上是请老画家去休养，去的是什么地方，周月桥也不知道。每天都有一位专案组的人陪着他，吃也可以，喝也可以，就是只能在一个小院子里走动，不能外出，不能回家。他发现自己是被软禁了，而且还是秘密软禁，为什么呢？很快他就知道了，因为那幅画被鉴定出是赝品，他用赝品来欺骗党和国家，不应该。
那幅画怎么会是赝品呢？开始他非常强硬，决不承认，后来他提出要看看画，专案组的人真的把画拿给他看，他反反复复、仔仔细细看了几遍后终于发现果然是假的。
“您也承认这画是假的了？”
“这是什么话？是我现在才发现它是假的嘛！”
“那么，这幅画到过别人手吗？”
“没有。”
“这幅画一直挂在您的画室里，对吧？”
“对。”
“原来这画的确是您父亲的真迹，对吧？”
“对。”
“那么真迹怎么变成赝品了呢？肯定有人仿造了一幅假画把真画换走了。那么谁有这个条件能临摹到这幅画呢？谁又有这样的绘画功底，临摹得如此逼真呢？如果我们这样一层层地想下去，您可能就不会再生我们的气了。虽然那幅画是您的，但是您说过，艺术品无论在谁手中都是属于民族的、国家的，所以，国家有权把这件事情弄清楚，希望您配合。”
周月桥没话可说，只有恼火，可是和谁去发火呢？他的确弄不清每天眼睁睁看着的父亲遗作怎么就变成了赝品？谁又有这么大的本事把父亲的画摹仿得如此逼真，居然把他也骗过去了？他百思不得其解。
周月桥病倒了，专案组这才把他送回墨园。
七
一天，毕沅拎了一些东西来看周月桥，她见周月桥病得不轻就掉下泪来：“老师不是出去疗养吗？怎么反倒疗养出病来了呢？”
周月桥长叹一声说：“哪是什么疗养啊？实际上是把我给软禁了。”
毕沅很惊诧：“为什么？”
周月桥说：“就为了那幅《残荷》。”
毕沅蓦地一惊：“《残荷》？那幅《残荷》怎么啦？”
周月桥说：“上边几次做我的工作，要我把画捐献出去，后来我就捐了，可他们说我捐了假画，欺骗党和国家。我不服，把画拿来一看，果然是假的，可这幅画一直挂在我的画室里，怎么变成假的了呢？我至今百思不得其解。”
周月桥说到这儿，毕沅突然呀了一声，呆住了！后来，脸涨得通红，还流下了泪。
周月桥有些纳闷，问：“你怎么了？”
毕沅嗫嚅地说：“那幅假画是我画的！”
周月桥一下子坐了起来：“是你画的？”
毕沅说：“是我闹着玩画的，很长时间了。”
原来，她每天在周月桥的画室里，天天看着这幅画心里特别喜欢，就一天记上一笔，回家后按着记忆画一笔。其实她完全可以就在周月桥的画室里临摹，用不着这么画，可她为了锻炼自己记忆能力，偏偏没那么做。这实际上也是她的一种游戏，时间一长她就把整幅画都默画下来，并画了许多幅，都非常成功，十分满意，就拿了来与真的对照，确实可以乱真。后来，她突发奇想：如果把这幅画裱出来，再做点“旧”，换下原画，看师傅能不能看出来？结果，她真就把这淘气的想法付诸了行动。
开始，她总希望师傅能够发现，给他一个惊奇，可是周月桥一直没有在意。有一次她故意说：师傅，您看这幅《残荷》好像比以前新鲜了似的？周月桥瞥了一眼那幅画说：是你把画上的灰掸下去了吧？毕沅说：不、不是的，您再仔细看看！周月桥当时正把纸铺好准备作画，心思在构思上，便没有理会她说什么，毕沅有些扫兴，就没再说什么。后来，她渐渐对这事儿失去了兴趣，便淡忘了。
周月桥对毕沅的说法将信将疑，便问：“既然是这样，那么原作在哪儿呢？”
毕沅说：“就在您的画案下面放着呐。”
周月桥急忙下地，毕沅搀扶着他来到画室。周月桥按照毕沅的交待从画案底下把原画取了出来，可没等打开，他已经大惊失色——不知是什么时候墨水洒了进去，那幅画不但被染黑了，而且已经发霉，长了长长的绿毛。
周月桥大叫一声，昏了过去，仅有的两幅先父真迹，就这样损失了百分之五十！而且，还招惹了这么大的麻烦！
后来周月桥想，毕沅毕竟是毕家后人，生于伪画世家，长于伪画世家，从小受此专门训练，难怪有如此之好的造假画的本领，看来，她是隐姓埋名打进周家来偷艺的，等于是毕家派遣到周家的特务，是利用她的美色和聪明混进周家卧底的！一经这样认定，周月桥就不禁有了受骗的感觉，就不禁怒从中来，动了真气！又一想，这么长时间不设防，毕沅不仅学到了周家画派的许多重要技巧，就是父亲传下来的制色、制墨、制印泥的许多秘法她也学去了不少，如果让她逍遥在墨园之外，从此周家书画赝品将层出不穷，甚至周家没画出来的，都会被毕家造出来。这样，周月桥在盛怒之下索性把父亲那幅《黄尘》也捐给了政府，用以弥补《残荷》事件的影响，并如实说明了情况，同时，提出个要求，为防止社会上更多周家伪画的出现，请政府特别批准他娶了这个造伪画的学生做妻子。当时政府那个具体负责人可能也是对这个造假画的小丫头没有好感，当即就批准了。
这样，周月桥提出要娶毕沅。
其实，这件事如果毕沅不同意，或是坚决反对，也就会渐渐不了了之，因为，周月桥毕竟不会难为她，而且，如果她不同意，政策也是不允许强迫的。然而自从周月桥昏倒之后，毕沅就在家里日夜哭啼，当周家向她提出嫁给周月桥的要求时，她竟不顾父母反对，一口应了下来，而且没等周家拿定主意如何来办这门亲事时，她已经拎着嫁妆进了周家的门。
可是，周家的人并不知实情，只知道周月桥从小就喜欢毕沅，现在，她长到十八岁就娶了她。周月桥所以不让家人知道实情，是要惩罚毕沅，是要让除了他和毕沅之外的人都相信她真是他的妻子。这样，毕沅就将在墨园里被软禁一辈子。
毕沅进了墨园之后，被周月桥安排在现在傻子号住的房间里，表面上毕沅还是给他研墨，服侍他的日常起居，实际上周月桥碰也不碰她一下，看也不看她一眼，后来干脆连画室也不让她进了。
毕沅不哭不闹，百依百顺，一味赎罪的表现，时间一长，周月桥的气也慢慢地消了些。细细一想，毕沅当时以假乱真之举，不过是一个孩子的恶作剧，至于偷艺和卧底的事，她来时也才十多岁，懂什么呢？就是真有那种意图，也是她父亲毕成的事，跟孩子没关系。这么一想，就觉得这么一大把年纪的人和一个小姑娘怄这么大的气，太没有长者风度，而且，就这样毁了那么可人的一个女孩子不啻是犯罪一般，便又悔不当初。然而，木已成舟，一时很难想出万全之策，便后悔自己脾气发得太过。这么一后悔，暗自窝火，病就日日加重。
一天，来了一位和尚，说是受师父临终之托，来送还一幅画，然后，把画交给周月桥就走了。周月桥打开画一看，是父亲亲笔所画，画中还夹带着一页《清宫内府杂记》的断页。周月桥看过断页的内容不禁大吃一惊，便追了出去。
那位和尚对气喘吁吁纳头便拜的周月桥，随口诵了一首《西江月》便扬长而去。
周月桥从那以后，一病不起，住了几家医院，哪家医院也不能确诊。
最后，政府为体现对艺术家的关怀，决定特别批准周月桥到香港治疗。那时，周月舟正监外执行，周伯东、周伯雨都在校学习，周伯均既要上班，又要支撑这个家，还要照顾两岁的周萌，实在脱不开身去护理父亲，最后便由毕沅护理周月桥去了香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