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时分,凉春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屋子:“夫人……听说,是……她来过了?”
“嗯。”江珮儿合上书,点头应道。
“这,想必多半来者不善……”凉春说着,担忧地思忖起来。
“凉春。”珮儿看她一眼,忽说道,“以后不要私下里叫我夫人了,就跟她们一样,管我叫太太吧!”
自孙嘉懿入主帅府起,一应人等便都称之为“夫人”,然许蕴锋却不喜别人改口管珮儿叫“姨娘”,故而有了“太太”一说。
跟了她这几年,凉春素知江珮儿说话做事总是有自己的考虑的,因此也不吃惊,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江珮儿看着她,浅浅一笑,又说,“上午孙嘉懿来势汹汹,而她身边那些人,也尽皆不是善类。许蕴锋志在借孙家财势吞并江南,这之前,必然放纵孙嘉懿。现今的朔州,于我而言早成是非之地,我自该一走了之省的遭罪。可偏偏在这个时候有孕,走是走不得了,只能暂避锋芒。我只有寻个机会出去,才是生机,若运气好,我就走了,若不好,兴许还要回来。”
“夫……太太!”听到这话,凉春心里顿时酸涩起来,言语之间,隐有不舍。
“别难过!”江珮儿看看她,依旧神色疏淡,“我知道你舍不得,但凉春,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我们日后都会有各自的归宿,你在这里,就算暂时受些气,可孙嘉懿好歹也是喝过洋墨水的,她早晚会发现你是可造之材。至于我,薄幸之人,非我所求,我不会再留恋了。”
闻言,凉春也知江珮儿心意已决,因此便不再挽留什么,只是过来握住她冰凉的手,轻声道,“夫人,我最后一次这样称呼您。以后山长水远,不论我们是聚是散,都要彼此珍重。只愿您早日得偿所愿,飞出牢笼,它朝若有可助之处,凉春也在所不辞。”
两人目光相视,会心一笑。
是夜,许蕴锋来小院歇息,江珮儿还是一如既往地冷淡。他也知道,她心里是恨极了他,看见心爱女子被自己禁锢身边,永日恹恹,许蕴锋也心疼不已。然而他清楚得很,即便再心疼,自己也要留住她,哪怕她不高兴呢!至少她在,自己还可以心疼,她若不在了,自己会心死。
“我不想住这里了。”
两个人躺在床榻上,虽紧密相偎,然已离心离神。出乎意料的是,珮儿却突然开口跟他说话了。许蕴锋一时大喜,连忙开口应承,“好……”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正值春暖时节,不如我们去兰庭官邸吧!”
“随意。”她说了这两个字,又不再言语。纵如此,许蕴锋还是心花怒放,伸手将珮儿揽的更近了。
孙嘉懿入府后的情势,许蕴锋早就洞若观火。虽暂未有出格之举,然珮儿六甲在身且依旧专宠,长久下去,孙家未必坐视不理。他本不想将她置于风口浪尖,可宅子里那些婆子个顶个随风墙头草,当时趁了他与孙嘉懿成婚无暇多顾之际,就对她步步紧逼,现如今,若是自己再对珮儿不闻不问,只怕她要被那些人生吞活剥了。为今之计,带她出去倒不失良策。
几日后,外宅已收拾停当。孙嘉懿早得了消息,听闻下人禀报说她已经走了,心里有些不甘,却还是喜大于忧。
倒是她的乳娘柳妈更加面有不忿:“竟然让她这么就出去了,真是便宜了那女人!”
“算了乳娘。”孙嘉懿宽解道,“蕴锋待她心尖子似的,就算留在宅子里,恐怕我们轻易也不好得手。她出去了正好,省的看着心烦,等时机成熟了,从外面结果她总比在这儿方便。再说,她出去便与外宅无异了,日后也不敢理直气壮与我争斗。”
柳妈犹豫半天,还想再说什么,却忽见孙嘉懿面有不适,忙上前一步,“夫人这是怎么了?”
“哇……”孙嘉懿紧锁眉头,嘴里含糊着,低着头一副作呕表情。半晌才稍有缓和,抬起头来,“我也不知道,就是从昨儿开始一直就这样,总是想吐,又吐不出……”
“这……”柳妈沉吟半晌,忽然道,“夫人这般症状,莫不是也有了?”
柳妈赶紧差了人去请大夫,又扶孙嘉懿回房躺好。
号了脉,果不出所料,一时房中诸人皆喜形于色。
未及入夜,这消息就传遍了整个朔州,连那边刚刚在兰庭官邸安置下来的江珮儿,甚至也闻了风声。
茶馆里那些好事者更是议论起来:“这新夫人还真沉不住气,才两个月就恨不能让世人皆知,竟忘了老人们头三个月不许外传的规矩。”
另一人便反驳:“新夫人可是留过洋回来的,哪会惧怕这些?可别忘了刚搬去兰庭那位都三个月了,人家摆明了是在示威。要说日后帅府这桩家事可真愁人呐,若先有的那个生了女孩儿还好,否则不论新夫人生男生女,两房可都有的争了。一个正妻一个爱妾,恐怕少帅将来都指不定多头疼呢!”
又有人忙喝止:“这些事,我们心里有眉目想想便是,莫再说了。隔墙有耳,咱们少帅可不是任人非议的主儿。”
众人闻言,一时全都噤了声,少顷就转向了别的话端。
傍晚许蕴锋回府,刚进后宅,正看见凉春经过,他不禁叫住对方。
凉春站在回廊一侧,低着头,“少帅有何吩咐?”
打量了几眼凉春,他才问,“太太去兰庭官邸静养,你怎么没跟着一起?”
听罢,凉春微怔片刻,才答道,“回少帅,太太是顾虑到自入春来我干娘的身子越发差了,又说去外面也没别的事要忙,因此才让我留在宅子里,凡事也好有个帮衬的地方。”
许蕴锋点了点头,还没待再问别的,忽听身后有人叫了声“蕴锋”。
敢情是孙嘉懿听下人说他回来了,竟迫不及待迎了出来,许蕴锋连忙几步走过去,伸手扶住孙嘉懿,“外面风大,夫人有孕了,更要多在意些。”
就这一句话,孙嘉懿不免大喜过望,满目笑意地看向许蕴锋,“知道了!”
“走,我们进去吧!”许蕴锋手臂将孙嘉懿揽住,两人往内堂走去。
孙嘉懿一边跟许蕴锋说些什么,笑意盈盈间,却不着痕迹地回头望了凉春一眼。
隔几日午后,孙嘉懿忽遣侍女来叫凉春过去回话。
入夜,赵嬷嬷不禁问道:“今儿夫人差你过去什么事?”
“只问了些府中事务,也没什别的。”凉春一边给赵嬷嬷洗脚一边答,却又想起来,补了一句,“倒是特地问了几句干娘您的身体呢!”
“嗯。”赵嬷嬷点点头,沉思半晌又说,“想来夫人是看中了你的才干,打算要重用你。日后你务要更加勤勉些,你是个机灵孩子,夫人喜恶你也清楚,既然留在宅子里了,就要识时务。”
凉春知赵嬷嬷话外之音是提醒她不要留恋旧主,也因此想起了江珮儿的苦心,于是轻轻答了声“是”。
江珮儿说过,能在这府里长久待下去的,都不是善类。洞明如赵嬷嬷,又岂会看不透孙嘉懿的用心?许蕴锋在后宅里最信任的便是她这个乳娘,所以即便新夫人如何眼高于顶,终究还是要为了笼络住丈夫的心而向她靠近一步的。却又不能做的太过于明澈以失身份,因此只能借着渐渐重用凉春而示意。
兰庭官邸,春景如画。
江珮儿正在客厅里看书,有门房来报,说苑夫人到了。
她说声“有请”,合上了书。
苑夫人带着仆从笑吟吟地进门:“几日不见,太太的身段更明显了。这些时辰可还是吐得那么厉害?”
“好多了,还多谢义母挂着。”
因当日她是以苑铁成义女的身份出嫁的,虽非血亲,但好歹对两方都有益处。因此这几年江珮儿跟苑家从未断过来往,即便她今时不比往日,可对苑家来说也无损。故而搬出来后,苑夫人反走动的更频繁了。
一时,苑夫人就座,两人闲话起来。
却不知怎的,就提及了全国驰名的苑氏行运公司。江珮儿神色不禁一紧,又转瞬即逝,只见她笑道,“人说苑氏的行运是全国第一家呢!”
“这倒不是不是自夸,咱苑字号的行运,当得起!”
“哦?”江珮儿神色里好奇更甚。
见她有兴致,苑夫人就滔滔不绝起来,“这啊,还得从前清说起。咱们祖上是漕帮中人,江湖上一直是有地位的。到后来漕运不兴了,老人们便开起了镖局,也不免跟绿林道有交结。我公公是个留过洋的人,他回来后把镖局名目改了改,就成了现在的行运公司,运镖依旧,同时还从商。这样经营下来,跟官家也少不了联系。现今咱们苑字号虽不能说黑白通吃,却是两道上没有不买面子的。”
“原来如此。”江珮儿顿了顿,又问道,“可是义母,咱们苑字号的名声这么响亮,就不怕有冒充的?”
“太太说的不错,确实少不了鱼目混珠的。不过,咱们也有对策。太太并非外人,我就不瞒着,官道上不必说,自然有政府和军队的批文凭证。就是黑道上比较麻烦些,每年老爷都少不了派人去各地拜会,然后换暗号口令。”
她一扬眉:“每年都换?”
“是啊!”苑夫人说着叹口气,“那些匪类胡子,哪个不是贪得无厌,若不每年送些好处去,他们就觉得吃不到油水了,必定要寻麻烦。再者,一个暗号用的时间过长,难免就被有心者泄露出去了,反对我们不利。”
“看来真是做什么都不容易的。”江珮儿神色中流露出些无奈,片刻,忽低眉垂眸,软语轻声叫道,“义母……”
苑夫人听她言语不似刚才那般从容了,猜出必有难言,于是说,“既然太太肯叫我一声‘义母’,就是没当我作外人,若有事请讲当面。”
江珮儿欲言又止起来,半天才带着愁容道,“那我也不瞒着了,前些日子,我去外头听曲儿时,正碰见江南老家的一房远亲。那亲戚是倒卖布匹过活的,他抱怨兵荒马乱民不聊生,走一趟南北要交给官家过路费,本身就剩不了多少,却还要被那些土匪强盗搜刮一番。也是见他日子过得实在辛苦,所以我今天便求义母卖个面子,告知一二苑家的暗号口令,好歹有些血缘,他日子好过些,我也心安了。”
一时,苑夫人不知如何答对。江珮儿看出对方犹疑,又以退为进,“义母若为难,便罢了,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苑家并非区区小户,这些机密东西泄漏给不亲近的人,定有折损……”
“太太这话就见外了。”苑夫人看着她,没有再接刚才的话茬儿,而是说道,“苑字号家大业大,也不怕多几个跟着吃饭的。太太何不让您那亲戚直接归到咱们行运公司呢,这样比他单枪匹马安全不说,到手的钱银也只能有增无减。”
她浅浅一笑,自然明白苑夫人的意思,可这件事她自己最清楚,哪有什么远亲,不过一个幌子罢了。
“义母所言,我之前也想过。可我那亲戚是乡下人,没见过什么大世面,所以见他的时候,我只说自己嫁了人,却没告诉他归宿是谁。要是真让他知道实情了,指不定会出什么洋相呢!您也知道,宅门里是非多,帅府里早有人巴不得看我笑话呢,更何况,秋成也不愿我再跟旧亲有瓜葛……”
苑夫人原先打定的心思,瞬间又摇摆起来。江珮儿不想再被对方言辞推脱,就又说道,“唉,这种事,要不是娘家人,我也说不得。虽然我跟苑家没有血亲,可他们许家不比寻常,若没有您跟义父给添光,我的日子就更难了。”她说着,手抚摸上凸起的腹部,“只愿我这肚子争气,若日后产下长子,我看谁还敢白眼与我!”
最后这几句话,倒是提醒了苑夫人,她蓦地眼中一亮,霎时笑道,“这等小事,怎劳太太伤神?赶明儿我叫让人把道儿上的信物和口令簿送过来,您啊,只管放心安胎,等几月后诞下麟儿,其余的什么都别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