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刚过,苑家就送了一只锦盒到兰庭官邸。彼时江珮儿正在看书,见了东西神色淡淡的,只是打赏了来人。
趁午睡的工夫,她屏退左右,独自在房中拆开了锦盒:五色丝绳缠着一枚特制铜钱,上铸大大的“苑”字,另有一册小簿子,里面详细记载了苑氏跟各个山头堂口的交结暗语。江珮儿粗略看了一遍,便将两样物件收起来秘密藏好。
此后她日日捡无人时候翻阅那薄子,直至烂熟于心,才找机会销毁。许蕴锋倒是时常来这边过夜,江珮儿偶尔虚与委蛇一番,却大多时候懒得应酬,对方也司空见惯。
春华秋荣,眼看已怀胎九月,生产之期日愈临近,江珮儿那颗久被禁锢的心,越发兴奋。她已趁之前功夫,暗暗打点好了一切,只等孩子出生后,就挑合适时机远走高飞。
天台上,忽然秋风拂过,珮儿坐在藤椅上,不禁打个寒颤。许蕴锋见状,忙脱了外衣披在她身上,“起风了,我们回去吧!”
珮儿也不答话,怔了半晌,就扶着肚子转过身去,缓缓地往下面走。自搬到这里以后,她的话越发少了,许蕴锋知她心中郁结,又顾念那腹中胎儿,因此她虽爱答不理也并不生气。
两人下到一楼,刚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忽见孙晖神色凝重地走了进来,“少帅!”
看孙晖眉心紧皱步履慌乱,原本立侍在一边的下人都很聪明地退出去了,江珮儿不免心中好奇,却还是做出一副站起来要走的样子。只见许蕴锋轻轻按住了她,抬头道,“有什么就说吧!”
“少帅,昨夜子时,南军第二师长杨汝盛带人突袭江苏,金陵、扬州以南等地都失守了……现南军主力气势汹汹,正全面进攻淮安、盐城……”
许蕴锋顿时脸色愠然,立即起身,整了整身上的军装,抬脚就要走,却不经意看见珮儿面无血色地愣在一旁,他不禁压制住心中的急切,软言安慰珮儿几句,又叫来侍从吩咐好生照顾,这才匆匆离开。
楼外,一钩新月,漫天疏星。卧房里漆黑一片,侍女以为她早睡下了,却不料她正坐在沙发上,静静出神。
“唉……”浅弱的叹息声,几不可闻。
此时的江珮儿,只觉心乱如麻。自己原先算计好了一切,只等一个瓜熟蒂落的机会,便逃之夭夭。可如今江南突然对北军发起进攻,估计不久之后,两方又将迎来一番恶战。她愁眉恹恹,这场干戈,偏偏赶错了时候……
想到这里,她呼吸更加紧凑,眼前蓦地浮现出当日孙嘉懿那让人捉摸不透的眼神,及其身边人所挟带的戾气。想来只等许蕴锋带人一走,对方就要动手了。现在,除了自己,是谁都指望不上了。可是,环环相扣机关算尽,她算准了人心,却算不过天时。到底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千头万绪,她一个孤零女子,又到底该何去何从?
这一夜,难眠的又岂止她江珮儿一个?
帅府,虽已深夜,精致的西式玻璃灯仍然将正房照的灯火通明。这府里自打换了女主人,一应装饰布置也全变了风格。
孙嘉懿百无聊赖地坐在床前,偶尔妩媚地吐个烟圈儿,睡衣上的大团蕾丝花使其平添雍容,侍女香袖忽然推门进来,“夫人,柳妈妈来了。”
香袖说着,将柳妈让进,又轻轻退出去关上门。
“乳娘坐吧!”孙嘉懿回过神来,将指间的烟头儿随后在烟灰缸里摁灭,手朝旁边沙发上点指一下,“我睡不着,所以叫乳娘过来说说话。”
“夫人可是在为江苏的战事忧心?”柳妈说着,已经落座。
“也是,也不是。”孙嘉懿渐渐收回眼光,低眉抬手摸着凸显的肚子,“打仗本这事儿,我就是想,也插手不上。可是,我的孩子也就再两个月就生了,这次南军来势迅猛,听说军中已经在布置了,看来蕴锋必定是要去亲自督战。现在只要一想到他会因为出征而错过孩子的出生,我心里就难受……”
还没说完,孙嘉懿已哽咽起来。许蕴锋对她,相敬如宾,却也相敬如冰,那些甜言蜜语,终究刻意作戏的多,真情实意时少。他不爱自己,孙嘉懿心中了然如镜,却奈何自己这颗芳心,一早就托付给了这不该托付之人。到如今,也只有对镜自怜而已。
“夫人这般感叹,也是人之常情。”柳妈瞧着她,又说,“但老身要提醒夫人一句,有失必有得!”
孙嘉懿只顾伤怀,忽听对方口出此言,一时疑上眉梢。
柳妈又冷冷地吐出两字:“江氏。”
“乳娘这时候提她干什么?”孙嘉懿并不解其意,定定的看着对面的柳妈,眉目间霎时生出许些幽怨,“好不容易才把她赶走了,如今我快临盆,那女人还得生我前头。你这意思,该不是要我自找晦气,把她请回来吧?”
“夫人此言差矣!”听孙嘉懿言语中满是怨气,柳妈连忙开解,“夫人可思忖过,万一江氏此胎产下男婴,我们又当如何?”
“这……”孙嘉懿柳眉微横,眸中阴晴不定,恼怒里夹带惨愁戚戚。
见状,柳妈不禁暗暗叹息一声,转而开口道,“夫人听老身一言,宜早不宜迟,赶明儿就去把江氏接回府中。只等将来孩子都出生了,再做定夺!”
“乳娘的意思是……。”孙嘉懿心思百转,还是疑惑丛生。
“老身这也是从长远考虑,现在夫人在帅府虽根基已稳,却只在一时。只有夫人生下儿子,使这北地十一省后继有人,才算稳打稳的高枕无忧。可那江氏分宠不说,还先夫人有孕,她怀的若真是男婴,于我孙家而言后患无穷……”
“既然这样,乳娘又为什么劝我接她回府,而不是……”说到这里,孙嘉懿眼中闪过一道凶光。
柳妈已通晓其意,微微摇头:“早在她怀孕之初,我们就该除此祸患,奈何当时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动手的话太过瓜田李下。后来兰庭官邸防守之密,我们的人更渗透不进,早就错过了杀那女人的最佳时机。现如今,暂且留她性命方是上策。”柳妈微微一顿,又道,“谁都无法笃定腹中两个孩子是男是女,所以江氏跟她的孩子,兴许还有用处。”
“乳娘是想……”孙嘉懿脸上蓦地闪过一丝惊异。
“不错!”
良久,孙嘉懿才下定决心,“还是乳娘考虑周全,我有主意了。时间也不早了,乳娘回房休息吧!”
柳妈没再言语,看了眼坐在床边兀自沉思的孙嘉懿,默默告退。
次日,用过早饭,柳妈等人便簇拥着孙嘉懿上了汽车,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直奔兰庭官邸。
江珮儿有些累,正想去楼上小憩一会儿,忽听外面禀报,说少帅夫人带人过来了。她定住身子,不由心中冷笑:果然沉不住气,来得真快!
唤了侍女搀扶自己出去迎,对方已经来到楼前,两个如花女人,数月后第二遭碰面。
“妹妹这些日子还好吧?”孙嘉懿说着上前来,亲热地握住珮儿的手。
“有劳夫人惦念,您这身子也重了,先去里面坐下说吧!”她也做起戏来,笑吟吟地将对方让到客厅落座。
两人如姊妹密友般闲话家常,却都各怀心思。早有眼线将孙嘉懿造访之事火速禀报了许蕴锋,那边本召集了重要将官在布置作战机密,听闻此后,竟顾不得军中要务,草草结束了会议。
见许蕴锋风风火火带人进来,孙嘉懿心中对江珮儿的怨恨又骤增几分,面上却和煦一笑,“蕴锋你来了,刚才我还跟珮儿说你最近在军中太过操劳,要注意休息呢!”
许蕴锋扫视孙嘉懿一眼,并未接话,转而看向珮儿。她面上依旧淡淡的,不动声色,见那人注视,轻轻点下头,“夫人所言不错,少帅近日,是忙碌了许多!”
孙嘉懿便抓了她的手,笑着冲许蕴锋道,“我知道,你是担心我跟珮儿一南一北,性格上合不来,放心吧,我们好着呢!”
“是我多虑了,夫人不要见怪!”许蕴锋落了座,半开玩笑地说道,两人一时目光相撞,生出许些真假难辨地似水柔情来。
江珮儿在一旁将这情景收入眼底,却神色如常,权当什么都没瞧见。
“对了蕴锋,我看你最近太忙,也就没派人去说,这次来我是特地接珮儿回府的!”不待许蕴锋接话,孙嘉懿又继续道,“我也看出来了,这一次南军声势浩大,你需要协调手下全力迎战。身为妻子,此时此刻,自然要为你分忧,珮儿即将分娩,我也是担心你挂着这些分心,所以特地过来接她回去,府上人多,有我还有赵嬷嬷他们操持着,你专心战事,也就不用想这么多了。”
甫听明来意,许蕴锋还心有狐疑,对孙嘉懿此举存着猜忌。然听对方愈发言之有理头头是道,不禁开解不少。又思及而今半个帅府仍是赵嬷嬷做主,他心中仅有的顾虑顿时也烟消云散。
“珮儿,你意下如何?”
许蕴锋虽是问询语气,神色里却不容置否,见状,江珮儿原本存有几分侥幸的心顿时如堕冰窟。她轻轻将眼睑垂下,低下头紧抿双唇并不作答。许蕴锋知她这是不同意,可出征在即,也顾及不来太多儿女情长,见她不答话,便狠狠心道,“既如此,赶紧让人去收拾吧,下午就都搬回帅府。”他说着,目光又瞧向孙嘉懿,一旁的下人们个个人精,闻言忙声应是,便都上楼帮着收拾去了。
江珮儿只不动声色地坐着瞧着,心死如灰。这夫妻二人一个势在必得,一个决心已定,即便她再如何挣扎,亦是徒然。暗想此时此刻,倒不如先假作束手就擒,以观后变。
艳阳天下,帅府的深宅大院比之往日,愈发厚重森严。
早有一干下人在府门恭候,江珮儿一眼看去,所有人都恭敬有礼,都在朝她笑,然那些笑容,却那么浅,浅到如何都掩饰不住人心诡测。
“珮儿,自从你走后,这里我就没让人动过,也就隔三差五差人打扫下而已。你看,是不是跟当初没差别?”孙嘉懿亲昵搀着江珮儿的手,两人莲步款款,不觉间已到了她从前居住的院落。
进得门去,纤尘不染,果然一如往常。
“劳夫人记挂了。”她心有不甘,面上却越发谦逊。
孙嘉懿于是笑容更加妩媚,“本来打算让人在前头给你收拾个房间住的,可凉春说你喜静,又想到现在你身子也重了,经不住折腾,也只能让你先在这儿委屈些日子了。”
说到凉春时,孙嘉懿故意加重了语气,隐约有炫示之意。江珮儿早听出弦外之音,可对方说得滴水不漏,何况她现今自保尚且困难,更无心再争长短,因此也就含糊一笑,点头称是,便在这故居又安下身来。
了却了这一桩心事,许蕴锋那里即刻就收拾人马,整装待发。
出兵那日,天色略阴。
孙嘉懿自打被乳母点拨开窍后,一应表面文章亦是做到极致,亲热地挽起江珮儿的手,上演着一出姐妹情深去为丈夫壮行。
许蕴锋颇关切地叮咛妻子几句,又嘱托赵嬷嬷等打理好内宅,最后才去到江珮儿身边,“你好好的,等我回来。”
寥寥两语,却藏不住百般温存,江珮儿只觉心里动了一下,险些又要沉沦其中。孙嘉懿离她最近,自是听出了这语气的不一样,看在眼里,妒在心底。
“少帅也保重!”她有些勉强地扯出抹笑,言语生涩地回道。
“蕴锋,时间不早了。”孙嘉懿只当关心地催促着,身子微微往前近一步,她本就身材高挑,无意间便把江珮儿挡住了些。
闻言,许蕴锋回她一笑,转身坐入车里,“出发吧!”
孙晖领命,行个军礼看,即刻传达指令:“到城外与驻军会和,出兵!”
汽车发动声及士兵敬礼声一时伏起,转眼间,队伍已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