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华坐在床上怅然出神,却听到上楼的脚步声,沉稳有力,不似小桃素日上楼的声音。却是阴识,来与她商议给下人发放冬衣的事情。连年战争,年景一年不如一年,阴家虽然家大业大,但从不苛待下人,也渐有支撑不下之势。丽华唤小桃拿了个锦缎做的大靠枕过来,倚在床上,懒懒的对哥哥说:“这个事情我早就想过了。我听说,中原很多地方都成了赤地,你也不用撑得这么辛苦,不如陆续遣散家人。有门路的,发放银两去投亲,没有门路的,只把我们偏远地方的田庄赠给他们,让他们自行耕种,收多少是多少,也不必给我们交租子了。只选一些精壮的家人留下来看家护院便可。等安定下来,再接他们回来。”阴识皱着眉头听着,半晌,才说:“这个我再考虑考虑吧,父亲去的早,很多事情,我也是没有办法的,还好有你这个妹妹,虽不是男儿,倒还是能拿些主意的。”正要离去,看到丽华无精打彩的,就问她怎么了,丽华就将刚才的梦说与他听,阴识沉吟片刻,说:“这事大意不得,你还是去送送她去吧,等一下我叫来福叔套好马车送你去,今天应该刚好是她的五七。”汉朝时,本来迷信扶僟之风盛行,像丽华这种情况,梦到去世的亲友,若不加理会,对生者都会有些影响的。轻则倒霉数日,重则大病一场。所以阴识只得放丽华出门。
梳洗妆扮了一下,穿了一身月白的棉裳,披上一件玄色的皮毛做的大氅,丽华和小桃带上祭品纸烛,还有丽华这些日为三个小孩子祈福折的纸鹤,坐上来福叔套好的马车,向城北邓家的墓地奔去。
刚出新野城,雪又下大了,天地间,白色的雪花似扯开的棉絮一样,不一会功夫,路上已经白茫茫一片了。空气清冽阴冷,颠簸的马车上,丽华把双手放在鼻子前边,呵气取暖。小桃体贴递上小手炉,丽华把小手炉笼在袖子里,仿佛冰冻的心,要靠这个小手炉的温暖,才可以融化掉一点点冰雪。
来福叔自幼在阴家长大,对新野城的各方俗世人情,最是熟悉不过了,不一会,就轻车熟路带丽华到了刘元的坟前,因为情势所迫,并未将刘元葬在祖茔。而是在小长安附近草草下葬。后来邓晨百年之后,刘秀将她们的墓葬迁走,一家人一起葬于洛阳北郊的邙山。至今南阳城西南方向,仍有一个地名,叫公主坟,就是为了纪念这个命运悲惨的平民公主。
下车去,却见新添的坟茔前,一个熟悉的身影,跪在地上,一身黑色的衣袍,仿佛雕塑。
丽华轻手轻脚走上前去,看到刘秀脸色苍白,不知已经跪在地上多久了。看到丽华,刘秀也不吃惊,只说:“你来了。”眼睛里似有一束光芒闪过。丽华自顾自摆好香烛纸钱,也在旁边跪下,四拜之后,说:“姐姐和妞妞们,丽华来看你们了。”滚烫的热泪,滴在面前的雪地上,雪地上立马融出一个个黑色的窝窝出来。
刘秀面无表情的递过一方棉帕,声音沉痛而冰冷,说:“擦擦眼泪!这个是姐姐绣的,替我收着吧,做个念想。”
两个人相对跪在雪地里,四周白茫茫一片大雪笼罩山野,刘秀说:“丽华,也许我们起兵,本来是一个错误。我们为了自己心中所谓的丰功伟业,却置父母族人于刀俎之上,你说,我们是不是太自私了?”
丽华半晌无言,挨他近了一点,叹了一口气,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双手中捂着。也不知道他跪了多久了,一双大手,冰冷似铁。随后,丽华喃喃说道,似是自语:“我读野史,听说过高祖的一段典故,不知你听没有听说过。”看了一眼刘秀,只见他认真的在听着。
丽华接着说:“话说当年高祖逃亡关中,牛车负重,不能快速奔逃,高祖多次将一双儿女扔到车子下边,后来同车的部将心中不忍,又下车将小儿女抱到车上,才得以保全。其中那个小儿,就是后来的惠帝。大丈夫为成大事不拘小节。后来高祖开天辟地,为天下万民建立起一个统一的国家,使万民得以生息。谁能不说高祖大义?”
刘秀的心头,豁亮亮似被捅破天窗,一下子,顿悟了。反手握着丽华的手:“你说的对,可是为什么我一直想不明白呢?”
丽华遂将刘元托梦一事跟刘秀讲了,对他说:“二姐泉下有知,看你在雪地上跪了这么久,必定心中不忍,所以让我来点醒你,你还不快快起身,谢过二姐,再跪下去,二姐在地下也不会安心的。”
自己先起身,又拉刘秀起来。一阵风吹了过来,吹灭坟前燃着的蜡烛,纸钱的灰烬,似黑色的蝴蝶混在白色的雪片里翻飞远走。
此时天色已经快要暗了下来,刘秀还要快马赶往山寨,丽华与他告别,互道珍重。丽华坐上马车,趁着天还未黑透,匆匆赶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