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地我长大了。我慢慢地懂得了把妈妈、奶奶、外婆和邻居讲过的故事藏在心里并反复推敲咀嚼,慢慢地理解了背叛与抛弃的真正含义。如果说原来对他的拒绝只是单纯的情感上的疏远,九岁之后我开始真正地恨他。
妈妈已经把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一笔勾销了,她和他的关系开始融洽起来。她还企图充当我和他之间的友谊使者,我却始终无法原谅。我已经习惯了恨,习惯了疏远,习惯了只把他当成家里的一个摆设。
妈妈说他到底是你爸爸,你别老拿他当仇人,喊都不喊他一声。我说,书上说孩子的语言接受能力在一岁左右达到最高峰,那个称呼是时效性很强的,过了那个阶段,便再也学不会了。妈妈拿我也无可奈何。初二的时候,我进入青春期,他开始把我盯得很紧。好多次我下晚自习回家,都看到他的车子停在学校附近。我跟男同学去爬山去野炊去郊游去看电影都逃不过妈妈的盘问,我知道,全是他暗中捣鬼的功劳。
念高中时去了省城,我才彻底摆脱了他的监视。直到念完大学参加工作,我很少回家。我常常打电话回去慰问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惟独不提起他。妈妈开始给我写信,跟我说她和他的故事,说他们当初是怎样地年轻任性,怎样地针锋相对,怎样地势不两立,后来又是怎样地和解。他和肖晓萌的分手并不是肖晓萌变了心,而是他开始厌倦漂泊的生活。他宁愿把自己归类于被抛弃的角色,宁愿人家误以为自己吃回头草是没有了退路,也不愿意人家看出他的悔意。他的倔强,和我如出一辙。
二十六岁,我有了男朋友,年底带回家去征求妈妈的意见,发现他的头上有了白发。二十七岁我结婚。怀孕五个月的时候,老公的公司派他到德国进修,为期一年。老公问我,你生孩子的时候我不在身边不要紧吗?我说不要紧,我妈妈会来照顾我的。为了有更好的经济基础迎接我们的宝贝,我愿意忍受暂时的分离。
手续办好后,老公一夜之间突然改变了主意,将进修的机会让给了别人。我生气,追问原因,他说想看着孩子出世,看他长出第一颗牙,教他学走路,学说话,听他喊爸爸。我说以后有的是时间。他说不行,以后就晚了。这一年很重要。
我定定地瞅着老公的脸:“谁说的?”
是他。他喝了很多酒,还在电话里哭了。他说,那一年,葬送了他所有的天伦之乐。
倾刻间,我泪如雨下。拨通家里的电话时已经午夜十二点。他惊慌失措,连忙问出了什么事。我说:“那个娃娃呢?”
“娃娃?”他喃喃地重复了一遍。
“那个会说话,会叫爸爸的娃娃。”
“在我的柜子里,一直锁着。”他说,“可是,没有电池了,不会叫了。”
我的泪汹涌而出。
“过阵子我去换一粒电池,等你生了孩子,拿给他玩。”他又说。
“不是送给我的吗?又给谁啊?你一件礼物要做几次人情啊!”我哭喊起来。
他没再说话,但是隔着长长的电话线,我听到了他流泪的声音。
行走的父爱
那天,我开车去一个村庄采访,结束时已近黄昏,晚上又有朋友约着吃饭。走到一条僻静的沙石路,远远地,我看见一个矮小的身影,近了,看清是一位老人,佝偻着背,拄一根拐杖,走起来十分吃力。我落下车玻璃,说大爷,您去哪儿,要不要我捎你一程?
老人耳朵有些背,明白了我的心意后,满是皱纹的脸上显得很感激。我下车,扶他在后座上坐下。
车启动,我才知道我犯了一个错误,老人要去的村子跟我并不顺路,简直就是南辕北辙。可我已经不能把他放下了,只好掉头加速前进,边走边和他拉着家常。
他说,他是去看女儿的,从昨天早晨一直走到现在,也不知怎么回事,这路走起来就这么长,昨晚,他就在一间破屋底下蹲了一夜。
我有些惊讶,心想这雷锋还真当着了,要是寒冬腊月,还不得把人冻死?我回头看了他一眼,大声说,大爷,您是迷路了,这样走下去,再走十天也到不了您女儿家的。
老人眯缝着眼,微微地笑着,不住地说着感谢话。
我说,您女儿家没有电话吗,怎么不叫她来接您呢?您这么大年纪,真走丢了可怎么办呐。
这一问不打紧,老人干裂的嘴唇蠕动两下,眼窝里就噙满了泪。他说女儿病了,家里的人都瞒着他。他一共有六儿一女,女儿最是孝顺,每半月必定回来看他跟老伴一次,这次两个月没回来了,他生了疑,后来就偷着听孩子们说话,知道女儿查出得了那种不好的病。
他说的不好的病我知道,就是癌症。
他怕女儿突然死去,见不到女儿一面,所以就瞒着家人跑出来了,谁知却迷了路。
我不由得一阵感慨,说大爷,您这么一声不响地走了,家里人不知道该怎么着急呢,您知道家里的电话吗,我先跟他们说一声。
他摇了摇头。
一个小时后,到了老人说的那个村庄,很顺利,我找到了他的女儿家。
她的女儿五十多岁,看上去气色还好。老人一下车,扔掉拐杖就向女儿跑过去,一把抱住她,老泪纵横。女儿一边抚着他的肩膀,一边用疑惑的眼神问我怎么回事,你怎么把他送到这里的?我家里出了什么事吗?
我把事情的原委简单解释一下,说你爸为了来看你,走了两天,昨晚还在一间破屋底下蹲了一夜呢。
女人听了,顾不上谢我,抱住老人的肩膀,失声痛哭,说:“爸爸,我没事,真的没事,你来家,我给你看病历,医生说只要动个小手术,就没事了,真的爸爸,我没有骗你……”
老人不信,推开女儿,左看看,右看看,哽咽着说不出话。
边上围过几个人,也上前劝慰老人,帮着女儿解释。
我悄悄发动起引擎,走了。
走出很远了,我的眼前还是闪现着刚才的影像。我的眼睛不觉湿润了。
差一分钱
父亲一定有心事。
父亲的脸上隐约悬着一个结,即使父亲开心的时候,那个结也躲在父亲的笑容背后,冷不丁探出一下头。
父亲是在寻一个人。同学?朋友?亲戚?也许是父亲最初的恋人。我曾经问过母亲,母亲摇了摇头,脸上也挤满了问号。
父亲才五十岁,身体却有些不恙。最近父亲的咳嗽好像奔跑的火车,一咳好像要吐出五脏六肺来,脸憋得像三国的红面关公,吐出的痰丝中竟有点点猩红,宛如暮春开败了的桃花。
医生说,是肺癌!晚期。
我们惊呆了,母亲哭得像个泪人,恍若从淫淫秋雨中穿过,一身的水汽,有雾,沉沉的。
父亲的脸却静如止水。
父亲依旧在寻寻觅觅。打电话,写信,一向不喜欢上网的父亲竟然叫我帮他弄个QQ号,父亲说,网名就叫差一分钱吧。
我“扑哧”一笑,这个网名也太别扭了吧。我想,父亲的网名应该土得掉渣。
入秋。温暖如春。
我陪父亲来到老家的一个小镇。青石小街,漏墙花窗,石桥石阶,让我怦然心动。走在长长的巷子,我总忍不住探头聆听,是否有锟饨担的敲梆声。
父亲更是有了知根知底的亲切。
学校应该就在巷子的尽头了。父亲说。
果然,当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完小巷,抬头一望,镇中学就在我们的对面。
父亲的咳嗽中,我隐约看到三十年前,确切地说是恢复高考的第一年,就在这个中学,一个十九岁,身体很瘦弱的孩子,正坐在教室里梦想着跳越“龙门”。这可是农家伢子唯一的独木桥。
孩子很聪明,学习成绩不错,可就是有些粗心。孩子嘛,难免。
那天,阳光灿烂,风和日丽,数学老师给了孩子一把1分、2分的硬币,说,这是两毛钱,去帮我买包烟吧。
孩子一脸青春地冲出教室,来到供销社,营业员接过钱,一数,说,少一分钱。
孩子急了,老师明明在教室说是两毛钱,自己也粗略地数了一下,怎么差一分钱呢?难道是路上丢了?不可能,自己用手紧紧捏着,生怕掉一分钱,短短的几百米,钱都捏出了一层浅浅的汗水。眼泪不知不觉地爬满了整个脸颊。
这时,一个卖鸡蛋的中年妇女掏出一分钱,帮助孩子买下了一包烟。
孩子兴冲冲地把烟交给了老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正在讲解数学试卷的老师愣了一下,说,你还蛮有本事,少一分钱都能买到烟。
孩子呆了,一脸迷惑地望着老师。教室很寂静。
老师对全班同学说,你买烟时有人帮你出一分钱,是你运气好,碰到了好心人。高考呢,少一分,哪个好心人送你一分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