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唇齿之间
一
走过法庭灰色庄严的长廊，伤心的雅妮被她的姐姐搀扶着哭成了一团。作为雅妮的诉讼律师，走在旁边的米兰眼睛里也是雾水蒙蒙。这是米兰跨入律师行业第八个年头，唯一一次让自己的当事人败诉的案例。
出了法院的大门，雅妮被姐姐搀上了回家的车。跨进车门的瞬间，善良的雅妮不忘回头对米兰哽咽道：“米律师，你尽力了，谢谢你。”雅妮红肿的眼睛像钢针一样狠狠地刺着米兰的心。那一刻，米兰努力想做出一个宽慰的笑来安慰一下自己的当事人，可是自己眼角的泪却也忍不住滚落了一脸。
二迈着疲惫的步履，米兰回到了自己在梅园小区的家。
本来，刚才车过上岛酒吧的时候，米兰想要停下车子，过去来两瓶太阳啤，一个人狠狠地买一顿醉。把自己刚才在法庭上败诉的尴尬和羞耻好好地清洗一下。
还有谁此时会比雅妮更伤心难过呢？想到自己的当事人，米兰于是中途打消了去酒吧买轻松的念头。
家里上午被钟点工仔细地收拾过了，干净清爽，一尘不染的样子。米兰喜欢这种居家的清新氛围，可是此时她却没有心情享受这种愉悦。她把自己颓废地深埋在沙发里，沙发被钟点工加过香，一种淡淡的茉莉花香轻轻缭绕在米兰的唇齿鼻息里。
米兰觉得自己现在倒像是一只受伤的猫，很脆弱的样子，她禁不住把自己往沙发上使劲靠了靠，但仍觉背后虚弱无力。给老公打个电话吧，米兰抬头看看表，中午十二点过一刻。今天中午和老公一起吃顿饭，顺便把自己今天上午在法庭败诉的烦恼倾诉给老公。
电话响了四五声，才传来老公刘自洋的声音。电话那端很糟杂，好象是饭局上你来我往的应酬声。一听这种糟杂的声音，米兰的头就有些大。自己虽然是律师，从事的也是那种出头露面的工作，可是自己却一直不习惯老公公司里的那种应酬方式，每次应酬都要醍醐灌顶不烂醉到底不罢休。
果不其然，刘自洋说他现在正在南天酒店，在陪客户吃饭。刘自洋说，老婆，你也过来吧。听到电话里老公打着一声比一声高的饱嗝，米兰的心哪里还有去吃饭的心情。米兰疲倦失望地对着电话说，我不去了，自个儿在家里弄点吃就行了。放下电话的时候，米兰又禁不住追问了刘自洋一句：“和你一起陪酒的是不是公司的胡小娜啊？”。问这话的时候，米兰觉得自己的心里酸溜溜的。
胡小娜，一个渔家女孩，从大一到大四，四年的时间一直都是在接受刘自洋的经济资助。去年大学毕业了，于是顺理成章又来到了刘自洋的外贸公司，做了刘自洋的总经理助理。米兰虽然平日里和她见面不多，而且当初刘自洋资助她的时候，也是事先和自己商量过的。但米兰总觉得这个出身贫苦的女孩，眉眼却不怎么端庄，脸上有股让人说不出的媚气。
想到自己竟然和一个乡下女生吃起了醋。米兰苦笑着轻轻地摇了摇自己的头。在法庭上和对方辩护律师紧锣密鼓地对峙了一上午，米兰这会感到肚子里空落落的。
她起身伸了个懒腰，来到厨房。冰箱里，有钟点工刘姐早上给采买的新鲜蔬菜和水果。米兰看看青翠的黄瓜，再瞧瞧碧绿的油菜，还有红嘟嘟的西红柿。做一个简单的油菜碎虾紫菜汤吧，既省时省力又有合理的营养。米兰从冰箱里取出油菜，又拿出五六只冰冻的大虾放在温水里慢慢融化着。
米兰在择油菜的时候，脑子里禁不住又在为今天上午雅妮离婚败诉的事情而自责和烦恼，虽然自己已经尽力了。不过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这次官司之所以败诉也和自己事前低估对方的因素有关。谁都没有料到雅妮的前夫心思竟然如此缜密，利用婚姻法里的过错原则把雅妮这个离婚原告在法庭上整了个一败涂地。
想着今天上午在法庭上，雅妮做中学语文教师的前夫，有条不紊地一一罗列出妻子与他以外的异性有“婚外情”的证据。米兰的心为这个平日里沉默不多语的男人禁不住又心寒了一下。雅妮在法庭上听着她的前夫一一陈述她的“罪状”，几度昏厥。明明是她的前夫对她有家庭暴力，可是那个男人却“有理有据”地反戈了妻子一击，不知何时秘密地搜罗了一些平日里雅妮单位里的男同事对她表示关心的信息。法庭是一个讲究证据的地方，委屈的泪水远远比不上证据的拳头硬。
这次败诉给米兰的律政生涯狠狠敲了个警钟。米兰对自己说，下午去一趟自己的母校，请自己的法学导师帮忙参谋一下，看看雅妮的案子还能不能有胜诉的转机。
择好了油菜，米兰又切碎了一些紫菜。几分钟的时间，一锅素净的油菜碎虾汤就马到成功了。出锅的时候，米兰又往锅里洒了一小撮面条。
三把油菜面端上餐桌的时候，客厅里的手机响了。米兰拿过一看，是雅妮的号码。
雅妮虚弱地在电话里说，她不想上诉了，她没有想到这场官司打到最后，她这个受害者的身份竟发生了质的颠倒。凭女人的直觉，米兰从雅妮刚才的散淡的言语里感觉到了一丝不详。米兰的心更加沉重了起来。
放下电话，米兰用筷子挑起了一片油菜叶，在嘴里轻轻咀嚼着。刚才好象汤里忘记了放盐，油菜叶吃在在嘴里寡淡无味。怀着心事，米兰勉强吃了那么三两口，就神情暗淡地放下了筷子。
米兰觉得此时自己在家里一刻也座不住了，满脑子都是雅妮刚才幽怨的声音，那声音透着一种说不上来的疲惫和绝望。雅妮该不会是有别的想法吧，米兰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她用手机立即拨通了自己法学导师的号码，导师平日里很忙，但听到自己这个得意门生要来请教自己，还是非常愉快地给米兰腾出了一些时间。
四从导师家里出来，已是华灯初上，秋天的风，有些凉。一个人徒步走在霓红闪烁的街上，米兰觉得自己此时更象是路边那片飘零的杨树叶，脆弱轻飘，弱不禁风。导师的观念和自己的推测基本一致，法庭是一个讲究现实证据的地方，除了证据，任何感性的东西都打动不了它。
雅妮忍受不了丈夫的家庭暴力本意是想和丈夫离婚，可是，现在她丈夫紧紧抓住一些不利她的证据，利用婚姻法里的过错原则反咬雅妮一口。现在，雅妮不但争取不到财产的公平分配，反而又搭上个行为不端的坏名声。除非雅妮服诉，否则还必须要再和丈夫赢一场诽谤的官司才能回到最初的原告起点。
做女人啊，真难！米兰想起了这句不知是何人发明的名言。虚弱的雅妮还会有信心把这场官司打下去吗？想起雅妮手腕上那道明显的刀痕，米兰的心里不寒而粟。一个女人如果不是对婚姻绝望到了极点，又有谁会去拿着刀往自己的手腕上生生落下啊！
走过上岛酒吧的时候，米兰还是忍不住走了进去。一个人要了一瓶长城干红，一杯接一杯，红色的液体孤独忧郁地缓缓落下。
两杯干红徐徐下肚，米兰感到自己的眼前开始迷离起来。人啊，真是种复杂的动物！相亲相爱的时候，如手中珍宝。可是一旦利益之争，又会如变脸那般神速，给自己不停地变换着各种丑恶的脸谱，都摆出那种不致对方于死地不罢休的阵势。米兰从雅妮和丈夫的离婚战争想到了现实中的男女。其实每一对相恋相爱过的男女，谁的唇边不曾留着昨日自己对他（她）的爱意留恋？
米兰端详着眼前杯中荡漾的红色液体，麻木的脑海里也不断过滤着自己和刘自洋的婚姻。
自己和刘自洋都属于那种事业型的男人女人。结婚五年了，一直没生个宝宝。不是自己不喜欢孩子，而是自己从事的职业让自己现在没有精力去考虑做妈妈的事情。刘自洋为此也和自己争议过，说自己的公司完全能养活这个家。夫妻两为此事争执的时候，米兰为自己申辩说，不是经济的问题，而是自己目前工作不允许。记得争执的最厉害的一次，是以刘自洋摔门而出结束的。
瓶里的干红喝到三分之二的时候，米兰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里今晚有种蠢蠢欲动的欲望。米兰是一个矜持的女子，但今晚这种欲望是如此的强烈，她压抑不住自己，破例主动给老公刘自洋打了个电话。打电话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脸是火辣辣的热。
刘自洋驾车的速度很快，从市南写字楼到市东的上岛酒吧，只用了十五钟的时间。刘自洋今晚没喝酒，他半抱半扶着大醉的米兰把她小心地“绑”在副驾驶座上，一路飞驰着回了梅园小区的家。
“我要洗澡。”回家后，米兰对刘自洋呓喃着撒娇。刘自洋满腔柔情地一件一件地把米兰的衣服剥光，然后把她小心翼翼地放进豪华浴缸。看着一脸娇羞的米兰，他自己忍不住满脸坏笑着三下两下扒光了自己的衣服，也赤身裸体钻进了浴缸。浴缸里荡漾着的水花开始一拨一拨地猛烈的溢了出来。
五第二天早晨，当金黄色的阳光轻柔地洒进卧室的时候，米兰仍像小猫那样安静地卷缩在刘自洋的臂弯里酣睡。
刘自洋喜欢此时米兰的这种温柔。俗话说“男人活得是成就和威严，而女人活得则是阴柔和风情。”。他闻听着米兰均匀的呼吸在甜美的梦乡里，荡起了一圈圈温馨的涟漪，禁不住又俯下脸轻轻地在她的额上吻了又吻。这才是他刘自洋心目中的米兰啊。讲心里话，他不支持米兰从事的职业。律师，特别是女律师，容易让人和钢嘴铜牙这几个字联想在一起。
也许是刘自洋嘴上的短须扎痛了米兰。米兰在刘自洋的臂弯中舒了舒身体，睁开了醉朦的双眼。当她看到自己身体的状态，她含羞带怒地用两只小手在刘自洋的胸脯上轻柔地挠着。刘自洋微笑着俯嘴贴着米兰的耳朵轻语了两句，米兰两只小手的频率更快了。
米兰躺在老公的怀里又想起雅妮的状态，于是生活的节奏又猛然加快了起来。怀里尚拥着米兰体温余香的刘自洋，看着瞬时间变得匆忙的米兰，无奈地摇了摇头。
夫妻俩是在台北路分的手。刘自洋去了自己在市南的贸易公司，而米兰驾车去了在市中的事务所。
车刚驶进事务所大门，手机响了，米兰下意识地看了眼号码，是雅妮姐姐家的号码。
电话里雅妮的姐姐，泣不成声，雅妮刚刚被发现自杀在姐姐家的卧室里。什么也没有多说，米兰迅速掉转了车头，用最快的速度冲向位于市东的雅妮的姐姐家。
雅妮身上的血迹已经结着干痂，还是割腕自杀的。早已赶到的120的急救人员无奈地摇摇头，表示已无回天之术。
姐姐嚎啕大哭着说，昨夜她陪雅妮谈了半宿。到了凌晨一点，雅妮说她困了，想一个人好好地睡一觉，于是姐姐也就回了自己的卧室。今天早上7点姐姐做好了早饭，喊雅妮的时候，却没有回声，姐姐急了，让自己的老公撞开了门，于是看到了地上的浑身血迹的雅妮。
六雅妮的死，彻底彻尾地打击了米兰。尽管雅妮留下的遗书里，要感谢的人，首当其冲就是米兰的名字。但米兰还是固执地坚持是自己对法学的不够精通而导致了雅妮对生活的绝望。如果，那天雅妮的离婚官司胜诉，那就不会有现在的悲剧。
米兰大病了一场。老公刘自洋特地给米兰请了个保姆，照顾护理她的饮食起居。
整整两个月，米兰除了输液就是把自己整天埋在法学堆里。
去医院做常规化验的时候，米兰告诉医生自己已经两个月没来例假了，让医生给留意一下尿检。下午去医院取化验单的时候，医生一脸庄重地告诉米兰，尿检结果发现她怀孕了。同时医生也告诉米兰，这段时间因为往她体内注射了大量的抗生素，所以对于她体内的胎儿发育应该有着相当的影响。医生建议她还是打掉胎儿。
从医院回到家里，米兰的心非常的沉重。她不知道如果让刘自洋知道自己怀孕了却又不得不打掉的消息，刘自洋会有怎样的反应。让自己怀孕做妈妈，这可是刘自洋结婚后期盼已久的事情啊。
“这个胎儿来得真不是时候，孩子，不要怪妈妈心狠。”米兰在心里对自己肚子里的孩子自语到。经过再三考虑，她决定接受医生建议，把胎儿做去。
她决定自己先秘密处理好这件事情，然后再找个机会和刘自洋好好地解释一下。自己也是30多岁的人了，又何尝不想全身心地做个幸福愉快的妈妈啊。
尽管米兰事先也想好了应对刘自洋的方案，但她还是没有预料到刘自洋对自己打去胎儿的反应竟会如此地强烈。
刘自洋红着眼睛，第一次扬手打了米兰。面对刘自洋的拳头，米兰没有躲闪，也没有反抗。她只是紧紧地捂住自己的脸庞，眼里噙着泪，没有多说一句话。米兰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为了这件事情，刘自洋竟然会动手打了她。不管怎么样，自己还躺在小产的床上啊。更何况，胎儿做掉也是有一定的药理因素的啊。
从那以后，夫妻俩开始分房而睡。米兰把心里的痛几乎全都倾泄到自己的律政职业里了。刘自洋后来找过米兰，想和她道歉，可是面对米兰冷漠矜持拒人千里的神态，他知道，他那一次卤莽的拳头打痛了米兰高傲倔强的心，也打碎了他和米兰夫妻之间的温情。
七
米兰是第二年春天，在城南的八大关，看到胡小娜挽着刘自洋的胳膊的。俩人一起抢着吃一串糖葫芦，婉若一对幸福甜蜜的伴侣。
那个眉眼不怎么端正的女生到底成长成了自己的情敌。米兰在八大关的林荫下，躲过身边同行的女同事的眼睛，拭了拭自己的眼角。此时喷火的眼睛里有一股歇斯里底，可是她还是理智地强迫自己深呼吸了几下，到底还是把嗓子眼里的这口恶气咽了下去。在同事面前，她不但要维护自己本身做律师的形象，也还要顾及到刘自洋的身份啊。
站在林荫深处，看刘自洋携胡小娜款款从自己面前走过，她用牙使劲地咬着自己的嘴唇。世上除了她米兰还会有哪一个女人会主动给自己的老公和别的女人让路！此时，狼狈的好象不是偷情的刘自洋，而是她米兰！
米兰在心里对自己讲，如果刘自洋主动和自己坦诚一切，看在五年的夫妻情分上，她会既往不咎的原谅刘自洋。可是从春天等到了叶落的秋天，她依然没有等到刘自洋对她的坦诚。
在等待刘自洋坦诚心扉的漫长的过程里，米兰对人生开始有了一种宿命的淡泊。有人说，婚姻是宿命的，爱情是流水的。米兰想到了自己性格中的一些要强的元素，她和刘自洋都属于事业型的人物，可是现在她还能放得下她的事业，来成全刘自洋的婚姻要求吗？
八当米兰拉着随身的旅行包，跨过机场安检口的时候，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又一眼这个自己从上学到工作直至结婚共生活了十多年的城市。
当初，为了自己和刘自洋的爱情，她不顾自己父母的劝阻执意留在了这座海边城市。五年的婚姻里，尽管自己和刘自洋因为人生追求不同而不断地闹隔阂，可是温馨仍曾是他们感情的主流。但是现在，她只能在心里默默地为刘自洋祝福了。她知道，对于刘自洋来讲，自己曾是一个不称职的妻子，可是她真的不想放弃自己的职业和人生追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