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线战事失利的消息确切的传过来了,先前苦劝元清回师的朝臣们也同时缄默,反而再不说废话。
沿途粮草调运忽然变得顺利起来,除了元清亲自统帅的北御林军,内阁居然将驻守金陵的南御林军也一并调拨来,援军如今已在路上。
仿佛每个人都在心里暗暗憋足了一口气,严阵以待,一致对外。
这与邵敏在史书中读到的,已经大有不同。
而元清也不像史书所记的那样,在连绵阴雨和漫长跋涉中耗尽了锐气,最终心怯退兵。他为邵敏一人而大动干戈的远征,在这个时候变得名符其实。
行军近一个月,他终于不再配邵敏耗在车舆中。
邵敏日里清醒的时间已不超过两三个小时,却还是强撑着亲手为他换上甲胄,送他骑上战马。
他所带来的,虽未见得是中原最骁勇善战的军队,却无疑是最精锐的。何况他是一国天子,天命所系,举国仰望,若这一战他败了,日后边疆战士对战希提,势必会有抹不去的阴影。
希提军队突破了庆州,势必直取潼关。从羽檄上的时日看,不过这两天便到,因此元清在潼关暂时停留下来。
然而连着几日侦查都不见踪影。八月十八日的时候,前线再次送来战报,却说希提五万大军集结在延州,日日叫阵。
突破了庆州去不趁势南下,反而北进去挑衅延州,随驾的将领都不知是什么缘故。只说是有诈,让元清慎重。
元清却像是预料到了这种结果一般,得了战报一夜未眠,第二日便再次下令启程,奔赴延州。
九月初一日,元清终于来到延州。
希提大军的侵扰也在这一日停止,帖木儿送了文书来,说辞照旧是邀请元清打猎。并且胆大包天的就带了十骑,在城墙下等元清的回话。
帖木儿的文书送来时,元清刚刚把邵敏安顿妥当。
邵敏依旧在沉睡中,脸上几乎已经没了血色。苍白的面孔,漆黑的眉眼,素淡至极,对比得尤其的鲜明。她的身体冷得像冰。
邵敏自认为跟元清说明白了一切,但元清其实并不明白。
邵敏说,因为“客星没”,她来到这个世界。元清却想不到他是来观测这颗一闪而逝的星星的,反而以为她便是那个落下来的星星。
甚至邵敏连“飞船”都说出来,他也完全不会想到那是千年之后穿梭时空的工具。反而以为是什么仙家法器——当然他从没想过要据为己有,只想把这东西毁了,让邵敏永远也回不去。
邵敏说她死不了……元清相信。只是他不知道她的死不了,是不是活在他的身边。
她总是在他最脆弱渴望的时候,给他一点点温存;然后在他沉浸在那种甜蜜幸福里的时候,想要抛弃他。他不想再上她的当,可是他对她的渴望已经到了,就算她喂他的是毒药他也能甘之如饴饮下去的地步。
她言笑晏晏,仿佛跟他回到了过往,两无猜忌。元清在配合她的时候,心里始终有一把钝钝的刀子在来回的锯割。
——他必须要把她完全的握在手里,才能稍稍放心一点。
所以他从没放下过为邵敏解毒的心思。哪怕解药似是而非、虚无缥缈,却终究能让他假装自己握住了些什么。
等在潼关的时候,他不是没有想过,如果他战死了也好。
这样他和邵敏就都解脱了。他只是怕自己就算下了黄泉,也依旧不能放了邵敏。可是他又能怎么样呢?
她明明就躺在他的身边,却依旧无法唤醒,挽留不住。
她博爱却又冷情,无法诱惑,无法打动。受折磨的不过是他一个罢了。
但是在潼关,他只是失去了某些虚假的亲情,却不曾遇到真正的敌人。
他平安来到了延州,所以一切都只好按着计划进行下去。
延州五月扬尘,九月飘雪。虽不比塞外苦寒,却也是酷烈之地。
元清开了城门去见帖木儿的时候,起了一阵风。
寒风裹着粗粝的沙尘,打在早凋的枯木上,呜呜作响。元清握着缰绳的手上,片刻便挂了红痕。但他从来都不是养尊处优的娇惯孩子,钱修德派来的两个副将为他张开风障的时候,他扬手挥退。
帖木儿只是面带笑意望着他。
元清同样只带了十骑,一直驱马到帖木儿前面五步远,才停了下来。
帖木儿笑道:“你真是好胆量,你莫非不知道,你的将军们从来都是带足了五倍兵马,才敢与希提骑兵野战?”
元清道:“自然知道。朕还知道,希提五倍骑兵,攻不破延州一面城墙。去年若不是希提马快,只怕日后两军对阵,天朝就要以十欺一了。”
——他所嘲笑的,自然是希提去年惨败一事。
帖木儿爽朗大笑,“确实是各有所长。我攻不破你的城池,你也杀不尽我的骑兵。如今两军打了近百年,与其这么两败俱伤耗下去,何不握手言和?”
这个时候,延州的城楼上,弓弩手正严阵以待,丝毫不敢有所怠慢。
虽然元清无所畏惧,敢带十个人就出城去见帖木儿,但延州官兵个个知道,在马上,希提的骑兵是无敌的。莫说是个人,便是五十个,一旦帖木儿发难,也未见得能护元清周全。
——延州虽在边疆,却并不是潼关那样千年经营的要塞。只是因希提崛起,此地才开始戍兵,而后为安置屯客方建了城池。因地形限制,延州府所在不能大量屯兵,因此延州守军大多驻在据此五十余里的安塞城。
随元清入延州府的,不过两万御林军。其余数十万人马正在去安塞的路上。
虽然绕过安塞攻打延州府已有先例,但因圣驾到来,沿途戒备非往常可比,何况延州城的守将,是与希提打了十余年交道的的钱修德。谁都想不到帖木儿是如何逼到延州城下的。
元清的到来虽然让延州人心鼓舞,却也让守将颇多顾虑。
偏偏有人意识不到此刻形势不妙。
王聪明。
他以为元清带了数十万大军,抬抬脚便能把希提五万人碾死。此刻正是他报仇、立功的好时机。
在城楼隐蔽的角落里,有一枝弩箭暗暗的瞄准了帖木儿的脖颈,等待着可以扣下扳机的时机。
王聪明没有想到的是,汴京暖风温水里的例无虚发,在边疆的烈风狂沙里会谬以千里。弩箭瞄准的明明是帖木儿的脖颈,射中的却是元清的马腿。
但无论那支箭射中了什么,在延州守军心里绷得一拨即断的那根弦上,它就像是一个终于到来的信号。
混战在一瞬间被触发。元清惊马的同时,城上箭如飞蝗,漫天射下来。
延州城内的御林军虽已得元清成命,此刻却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数不清的白袍羽林郎喊杀着冲出城门,前来救驾。
而谷口外待命的希提骑兵在得知主帅深陷重围时,也吹动号角,如潮水般涌了过来。
此刻的局势,已经不是仅元清和帖木儿两人的地位与威信能控制住的了。
交战的是元清与帖木儿的亲兵,都是一国里英俊难再得的豪壮之士。一战之后,延州城外势必铺满他们的尸体。而中原与希提谋求和平的道路将更加渺远。
但是真正的主角,总是得天庇佑的。
就在两股潮水即将互相吞噬的时候,沙尘从山的那一面席卷而来。
狂风吹得战马嘶鸣不止,昏黄沙土遮天蔽日,两步之内不辨人马。
元清与帖木儿同时反应过来,迅速组织人马各自撤退。
而箭楼上的王聪明,在弩箭射偏的第一时间,已经一刀将身旁射手捅死。
他从来没有过谋害元清的心思。
事实上在那座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城里,元清是唯一一个把他当人看待的,他也是少有的几个真心对元清好的人。元清七八岁时他就跟在他的身边,说没有感情那是骗人的。
元清素来珍惜人心,所以王聪明很多时候有恃无恐。就算他打了希提的使臣,扰乱邦交,元清依旧不忍伤他性命。但是这一次,他明白自己死罪难逃。
他杀人灭口之后,很快便趁着风沙,收拾收拾包袱,溜出了延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