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红和汉林曾在一家名叫星期天咖啡吧里讨论过人生。那家咖啡吧的墙上挂满了照片,均是几个很有想法和抱负的年轻摄影师摄的。张红说她非常喜欢去星期天坐坐,去感受一下那儿的文化氛围。现在人人都喜欢说文化,企业文化、商业文化、知青文化、饮食文化、酒文化等等,甚至烟文化也来了,似乎什么东西一沾着文化的字眼,那东西就提升了有文化了似的。其实都是狗屁文化,仿佛一文化,人们就觉得可信。那天下班--万事都有一个小开头,汉林步入电梯,正好张红也步入电梯,两人一并乘电梯出来,又一并走到街上,却突然下起了雨。雨使人产生柔情。柔情不光是面对大海和草原能产生,面对雨雾也能产生。张红笑,偏过头来,指着一旁的星期天咖啡吧问他:雨一时不会停,我们进去躲躲雨吗?
汉林瞥了眼天空,说要下大雨了。
张红嘀咕了声:长沙有好一向没下雨了。
汉林打量她一眼,她穿得很讲究,不是那种靠名牌来武装自己的讲究,而是一种服饰搭配的讲究。她穿一双深酱色皮鞋,上面一条咖啡色裤,身上着一件赭色夹克,夹克敞开着,露出一件褐白两色毛背心,贴身一件浅黄色衬衣,衬衣的领口处拼着一枚漂亮的领花。看上去非常自然、谐调和不落俗套。
两人走进星期天咖啡吧,坐到一张方桌前。咖啡吧里没几个人喝茶,只有世界名曲从音响里轻柔地播放出来,在幽暗的空间里飘荡,好像一片淡淡的雾在清晨的河床上飘绕。周围墙上挂着一个个大小不一的黑或棕色镜框,框着一幅幅照片,全身的或半身的,照得都很不错。汉林打量着一张张照片,觉得这些照片都摄得很有些想法,就想一个年轻人如果不热爱艺术,活着就没什么意思。
这是一首什么曲子?张红问他。
过去的好时光,汉林想了想说,电影《魂断蓝桥》的主题歌。
真好听,张红瞥着他说,一笑。她笑时露出了一口细小的牙齿。
同样一首曲子,在家里听和在咖啡吧里听,感觉就不一样。他想想说。晓得为什么吗?环境和气氛不同,感觉就改变了。
不是因为我,就改变了吧?她这么问他,边抿嘴一笑。
你太自作多情了。他想这样丢一句给她,临了改成了吹口哨。他晓得他这样说的话,她会半天都不舒服。他没有必要刺伤她。他不看她,把脸偏向一边。他忽然意识到吹口哨的行为有点轻漫,甚至是对她的一种侵犯。他停止了这些年养成的吹口哨的恶习,心想我怎么会和她坐在这里?这是一种什么力量驱驶我们坐在一起?她小姨是我父亲的情人,我怎么还和她坐在一起?
沉默总是让人不习惯的,至少让一方感到不自然。汉林早已习惯了沉默,有时他情绪低落时可以一下午不说话。张红找话说了:你不善于健谈样的?
我最不善于健谈了。
张红只好勇敢地担起消除沉默的重担。我听别人说,你的女朋友去了美国?
汉林想她怎么会晓得的?她看着他,是真的吗?
她嫁给了一个长一身黄毛的美国留学生。
张红想等他说下去,他没再说,而是把目光投到一张照片上。张红轻咳了声,目光冷静地瞥着他,是那种探询地斜瞥着。后来呢?
汉林喝一口茶,没有后来。
张红一笑,把背靠到椅子背上。就是说她后来还和你有联系吗?
没有。我也没和她联系。有什么好联系的?
我有一个朋友,嫁到日本去了。但她还和她原来的男朋友有联系,去年她一回来就又和她的男朋友见面,两人还约会。
汉林觉得这不对,瞟着张红,她的目光于那一瞬与他对视了一下,他似乎看见一束亮光射进了他的心坎,犹如一抹阳光从门缝里透了进来,落在室内冰冷的地毯上。既然这样,他说,感到不可思议地一笑,那她不应该嫁到日本去。
她抿一口茶,她偏着脸的模样好像在思想事情。是啊。她说,但在她和日本男人结婚以前,她的男朋友一点也不晓得珍惜她。她的男朋友很英俊,很逗女孩子喜欢,自我感觉良好。好像不在乎她一样。我朋友几次到他家里,他房里都有别的女孩子。
哦,那她男朋友一点也不寂寞。
后来我朋友遇上了那个日本男人,两人前世有缘,那个日本男人一看见我朋友就爱上了她。每天献一束玫瑰花给她。每天一束。一十一朵,表示一生一世。
汉林感到这很有趣。这很浪漫。
外国男人都讲究浪漫。
小姐走来兑茶。小姐的头发理得很短,剪着一个男式发型,乍一看你还以为她是个男孩。小姐的身体发育得也不像女人的身体,胸脯平平的,没什么东西给你看。小姐走开后,张红整理了下脑后的头发说:后来我朋友嫁给日本人又去了日本后,觉得日本没意思,没什么朋友,而且她婆婆很不讲理,她婆婆骨子里敌视中国人。婆婆的爷爷是个日本武士,据说还是个什么角色,侵华战争时,就死在我们湖南衡阳,死于一九四四年的衡阳保卫战。我见过这个日本人,他曾经向我们谈起过这事。他个子不高,三十几岁,人显得老一点。
他想原来这个日本人的外公还是个日本鬼子,是侵华日军中的一员,战死在衡阳了,这怕也是那个日本人的母亲不喜欢中国人的原因。他来找他老外公的阴魂?
不是。我朋友所在的那家工厂进了几台日本机器,他是日方派来安装和指导工人操作的。他在长沙原只准备呆三个月,却呆了半年。
人生是此岸和彼岸的过程。你的朋友驾着她那条船去了日本,这很好。不久她就会生一个松井大队长,说不定是生个三本五十六呢。
张红格格格笑,三本五十六是谁?
日本的海军大将。
她笑得弯下了腰,眼睛里透出一种光,好似黑夜里的闪电。你说话真幽默。
他忽然有所悟样地瞧着她这张脸。他觉得她脸上的表情很丰富,他想她一定是个充满柔情的女人。她在努力和他相处。他只是开句玩笑,她就这么用心地笑着,这是迎合他。他继续说:有的人活得很沉重,身上背满了货物,大包小包地拎着,生怕丢掉了什么和生怕错过了什么。我什么都不想要。
你什么都不缺,张红说,所以你对什么都无所谓。人都想过好点,但不努力、不奋斗,好就永远不会光临他或她的生活……
人生是个圆圈。汉林打断她的话,是从起点出发,然后回到起点。一个圆圈。我爷爷活着时说的。他想起他爷爷说这话时,手在空中随意地画了个圆圈,还幽默地笑了,笑得脸上的皱纹都荡漾开了,就淡淡一笑,我相信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