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上面具的他是完美无缺的,不会激动,不会出错,永远的恰到好处。就连偶尔的说笑,他都掌握的极有分寸,没有一次的失态。
我曾以为他就是个无暇的人,我也曾以为他的面具永远也不会卸下。
可惜,我怎么忘了,海,也是有性子的。
不饮海岚的他,也会有悲伤,也会有忧愁,也会有力不能及的时候。
“认识。”他说,“认识了好多年,以致于到了今天,已经不知道对他的恨变成了什么。”低低自嘲的声音,让人不忍。
突然的,他的声音又欢快了,他说:“苍堇,其实你真的高估我了。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不是你说的不问世事,冷眼看穿。事实上,我什么都没有看穿。不知道做了些什么,又要去做什么,还能做些什么。”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又低了下去,那么那么的荒凉。
我看着这样的他,终于是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了。
我还能说什么呢?
如果面前的人是拓跋长涉,我还能上去紧紧的拥抱,轻声的安慰。
可是面对龙年绰,我除了静默,却什么都不能做。
他站了起来,抱着酒坛,猛灌了几口,以致于脚步都有些踉跄。
我没有阻止他,也没有去扶他,说我心狠也好,残忍也罢。
我只是知道一个大男人,喝些酒,死不了,摔不坏。既然这样,倒不如就喝个痛快,心里的愁,心里的苦,全都说给酒听。
待到酒让心全部的麻木了,再爬起来,拍拍土,面对这个说不清好坏的世界。
很快的,龙年绰一坛酒就下肚了。他趴在桌上,微微的喘着气,似笑非笑,却很安静。
月光从窗户里涌了进来,照在他醉了的身上,很美。还是一如既往的缥缈如仙,不管他如何否定,在我的眼里他永远都是那个站在鹰眼山上笑看苍生,完美无缺的龙年绰。
气质高逸如海岚。
似是感觉到了月光,他微微的抬起了头,看着窗外的月亮。
“很美,对吧?她永远都是那么那么的美。”他笑,一手指着月亮,“可惜,她太远太远,怎么都抓不住,怎么都抓不住。”他颇为伤心的说着,倒像是个得不到玩具的孩子。
蓦地,他又站了起来,背靠着窗子,挡住了月光:“她喜欢夜,她只为夜而亮。”他说。
而我希望他说的只是月亮。
“可是海也很美啊,总会有喜欢海的姑娘,也会有海喜欢的姑娘。”我知道,这样的话说的一点都不好,可是,还是要说的,不是么。
“是哦。”他苦苦的笑开:“解语有海棠,兰陵郁金香,可到底哪一个才能比得过独开独落的苍堇花!你告诉我?”
“你到底知不知道,天下风华尽在苍堇!”他又说。
“你好好休息吧,我,先走了!”我说。还是那句话既然不忍,就不要再看,既然还不起,就不要再相欠。
在我离开房门的一刹那,我听到他如海潮般的声音响起。
“若是你愿,我就是山山遍种苍堇又能如何!”
冬日太冷,可是有雪。雪并不美,只是洁白。白不可贵,能遮荒原。
只是,在那么一刻,那么一瞬,掩去了所有的浮华丑陋,掩下了所有的贪婪邪恶。
可是又有什么用呢,雪终会融化的不是吗。
当一切融化殆尽,又会剩下什么呢?
一抹苦笑吗?
苍天啊苍天,你非要让我这般的狼狈不堪吗?
待我回到屋子里的时候,龙年约已经坐在了里面。
若不是借着对面人家昏黄的灯火,我恐怕不会注意到他的存在。
我没有点灯,在龙年约对面坐下,对于黑暗我早已习惯。
桌上放着的一壶海岚,近乎被他喝尽。
顿了一会儿,龙年约突然嗤笑着说:“我曾以为他这一辈子都是冷的,对人生如是,女人亦如是。可惜,到底是世事难料。这下可好了,愈发的冷了。”
我知道龙年约说的什么意思,那个他指的自然是龙年绰。
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于是我问:“栖陌的事,你是怎么打算的?”
龙年约喝尽了最后一口海岚,勾了勾唇,他才说:“还能怎么办,跑路呗。”
我也笑了,也只有龙年约在这个时候还能笑出来吧,虽然他的强颜欢笑,看的人更加心酸。我问他:“你对栖陌是真心的吗?”
龙年约似笑非笑,不答反问:“你的呢?你对拓跋长涉的情有多深呢?”这本是让人不舒服的话,在此刻听来却是没有半点的不妥。
我突然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了,是啊,用情有多深,本就是无法丈量的清的。
“你说,为了一个人要死要活的,不是傻子么?课我真是没想到,原来心里想着一个人,念着一个人,是真的可以死的!”龙年约这样说着。
听得我心头触动,轻浅的笑了笑:“是啊,这世上的傻子可真是多呢。”
龙年约笑出了声:“是啊,真是多呢。”
情字该当何解,也唯有傻字。
接着他又笑了几声,以他用惯了的不正经语调说道:“跟着栖陌这一边,叫你一句三嫂不过分吧。”
我笑:“叫吧,叫吧,我听着都习惯了。哪一天若是没了你的聒噪,我反倒是不舒服了!”
“呵,原来我还这么受欢迎啊!”龙年约笑了起来,他的声音很清澈,很好听。如果非得要拿什么东西作比较的话,有点像是长风拂过索祺山山红遍的浊冽,热烈却也温润。
又默了一会儿,龙年约淡笑依然的说道,“三嫂你是聪明人,既然给不了,那就离开吧。”
总算是明白,龙年约为什么说什么话都喜欢笑着了。笑着说话,就没有那么的尴尬了吧。
罢了罢了,有些话题,到底是躲不过的。
既然躲不过,那就不躲了吧,所以我说:“是啊,也该离开了。”
“三嫂,这壶海岚我替他喝了,你猜他会不会怪我?”龙年约见我不再转移话题,也省了口气里的那几分试探。
“世上又不是只有这一壶海岚,他不会怪你的。”我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不是吗?显然,龙年绰又不缺女人。
龙年约又大笑了几声,一边笑着一边说:“三嫂这话说的好,其实我三哥他就是错把秋草当海岚。日子长了,他会明白的吧。”
“是,他会明白的,你也是为了他好。”龙年约是个好弟弟,也见不得哥哥为情所困,无法自拔。
虽然在这个时候离开确实不是太好,毕竟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完,而且我带来的人出海运货未归,就这样为了一己之私一走了之,还真有些不负责任。
可是眼下,先撇开我和龙年绰的这件事不说,就冲着隐练托我找栖陌的这件事情就不得不走了。
更有,这些天我的心里总是惶惶的,不好的预感愈发浓烈,心里担心着拓跋长涉,也是不想多呆了。
所以,走吧走吧,我不过只是临海的过客。
“栖陌,和你一起走吧。”顿了顿,龙年约又说。
“那你呢?”我问。
“我?”龙年约嗤笑,“我总要先留下来安抚安抚我可怜的三哥吧。再说,你确定他不会跑去追你?不管怎么说都是要替你拖延一段时间的嘛!”
“真的?”他的话,我可是一点的不信。且不说龙年绰是个多么理智的人,若不是有更重要的事情,龙年约会放心几个女人孩子走远路?就算是放心我,也舍不下他的栖陌。
龙年约没有回话,只是平静的说了一声:“收拾一下,今晚就走吧。”
他说的不疾不徐,可我能感觉的出,若是今晚不走,怕是就走不了了。之所以这么急,应该是因为栖陌吧。
这样想着,不免有些他们两兄弟的处境。刚刚得罪了戎逻,又惹上了隐练,都是王室中人,纵然龙家富可敌国,又怎么应付的过来呢。
“你……”可我张了张嘴,终是没有说出来。
能说什么呢?
表达歉意谢意吗?还是说,不用为了我们惹祸上身?貌似都是多余的。
所以我最终挤出了一句话:“你们也要多加小心。”
龙年约笑了笑,尽管他极力掩饰,可是其中的苦意还是渗了出来:“三嫂不必内疚,其实此事与你们无关,是我们的个人恩怨。”
个人恩怨吗,我想到龙年绰说他恨了隐练好多年,也许是吧。
既然如此,就更没必要留下来添乱了。
我点点头,也不再扭捏,点了灯,开始收拾东西。
龙年约临出门的时候,又似是想起了什么,说道:“三嫂,你的身子都七个多月了,路上一定要小心。”
我心中温暖,笑着说:“放心吧,我云水白苍的孩子可没有那么娇气。”这似乎是我第一次对他说我的名字。
显然龙年约有些怔愣,随即了然的笑了笑,又叮嘱了一句:“记着,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要回头,帮我照顾好栖陌!”说完便大步流星了走了出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黑夜之中,那背影决然而萧索。他就像是索祺山上如火的浊冽,却分不清是苦是甜。正如他那永远看不穿的笑,辨不出酸涩。
夜的延伸是什么?不是黎明,而是风雪。至少当时的我就是这样想的。
穿好黑色的长袍,拉上帽子。走到桌前,把一枚玉佩放在了桌子上。那是龙年绰给我的信物,如今,用不上了。
拿了行李,走了出去。
今晚,龙年绰醉了,这会儿应该是睡熟了。
出了门,却不见龙年约让人备好的车马。我心下起疑,正想着要不要去三折别院瞧瞧,却见一辆马车匆匆的赶来了。
车还没有停稳,就见栖陌匆匆的跳了下来。
“三嫂,怎么办啊,逐风和小水不见了!”栖陌急急的说着。
“什么!”我的脑子轰的一下炸开了。逐风和小水从来淘气归淘气,可从来不会让人太操心的,可偏偏今晚掉了链子。